我往飯卡里重新續了錢, 想着哪天林記不送了就下樓去食堂吃。
一月初章老師去哈爾濱做培訓,其中涉及小部分社工類內容,總幹事跟我商量不用蘇菲去, 由我講述。我明白他的小算盤, 蘇菲過去要支付住宿費用, 這是項目合同中籤好的條款不能推脫, 而如果我和章老師去可以住在對方的集體宿舍裡, 節省費用。這事不新鮮了,培訓老師住過很多慈善組織的宿舍,多簡陋的環境都見識過, 有的地方甚至只有一個光板牀,我想章老師能住我也能住, 沒問題。
“那裡冷, 多穿些衣服, 你的裙子不要穿了。”總幹事難得對下屬如此關懷有加,我想他是看在我能籌來錢的面子說的。
我看了哈爾濱的天氣預報, 的確冷,白天氣溫零下十度,什麼概念?不知道,沒去過這樣冷的地方。收拾行李時我翻出自己的長褲,擔心不夠又去商場買了北極絨的保暖內衣。
我和章老師穿得鼓鼓囊囊到了哈爾濱, 一下火車就僵了半個身子, 風似乎有眼睛, 瞬間窺探出你的薄弱環節在哪, 滋滋鑽進去, 我們沒敢搭公交車,奢侈的打車去了對方所在地。慈善組織一般位於城市邊緣, 因爲租金便宜,這次也不例外。屋裡的情況比較好,暖氣很足,可室內外的溫差太大,跑出門上個廁所的時間會凍個透心涼。前面兩天是章老師的課,我無事可做在駐地上網聊天。運氣不太好,到哈爾濱的第二天,慈善組織附近的暖氣管崩裂,附近幾十棟居民樓被迫停止供暖,這裡也位列其中。我把能穿的衣服都加到身上還是打哆嗦,待章老師下課回來時,我已經喝掉了兩暖壺水取暖,撐得一張嘴就要吐酸水。
她比我境遇好點,教室裡有電暖氣,大家湊一起的熱量也大,她提議說,要不咱倆去外面住旅店吧。
我們倆穿嚴實了去街上找地方,走了三四家全滿員,誰都不傻,連賓館也被搶光了,門口貼着大牌子:滿員。哈爾濱天黑的早,才下午四點多,黑得象午夜了。沒辦法我們匆匆吃了一碗麪又回了宿舍。
我說:“新聞裡講市政方面正在加緊搶修,沒準很快就來暖氣了,明天晚上回燕都了,等天亮了我馬上去培訓教室,今晚湊合吧。”
章老師出門逛商場了,她說那裡有暖氣,熬到商場關門再回來睡覺。
我蓋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穿了北極絨,摟緊熱水袋堅持着。
屋裡的空氣彷彿帶着冰碴,吸進肺裡涼得刺骨般疼,我給自己泡了兩包板藍根,它是我的抗感冒法寶,有了它這幾年一次沒病過。電話響時真不願意接,它也是冷冰冰的,我擔心會粘掉耳朵,變成一隻耳。不知道是誰,響了一遍又一遍,有股不接不休的勁,我拿着電話縮進被窩裡,按下接聽鍵。
“你怎麼還沒下來?加班嗎?”是禍害。
我呵口熱氣在手上,哆嗦着問:“你又來我樓下啦?對不起,我不在燕都。”今天是週五,他又恢復以往的行動了?這執着勁,不是凡人啊。
“你怎麼這樣講話?”
我心裡說,沒法正常,你試試,零下二十多度的屋子跟冰櫃沒兩樣,可我不是冰棍。我在被窩裡換隻手,接着哆嗦,“我在哈爾濱呢,這裡真是凍死人不償命,別等了,下週我纔回去呢。”我又換隻手,“你怎麼又來了?別鬧了,趕緊回去吧。”
禍害笑起來,“你很冷嗎?聽着要死了。”
“快了,真快了,”我的鼻涕也凍出來了,差點流嘴裡去,噁心死了,我趕忙抹抹,“暖氣管子壞了,屋裡象冰窖一樣,我蓋了三牀被子,你知道三牀被子多少斤嗎?”
“現在就睡覺了?纔剛五點就睡覺了?吃飯了嗎?”
“就這樣吧,太冷了,不聊了。”放下電話我的頭有些疼,早已成了冰水的板藍根喝進去凍壞了體內其它零件,我的胃也開始疼。
章老師回來時我已經睡了幾覺,身上象灌了水銀般沉,她好心爲我的暖水袋重新換了熱水,我抱着它捂在心口,接着縮成一團。迷糊中我似乎躺在冰天雪地裡,血管裡流着冰水。
章老師在對面大聲喊我,“安可,你叫喚什麼?”
我把腦袋藏進被子裡不出來,哪塊露在外面瞬間都變僵了,真懷疑堅持不到明天早晨,肯定要凍死在這裡了。睡了又醒,醒了繼續睡,宛如過了一萬年,夜如此漫長沒有盡頭,迷糊中有雙溫暖的手撫上我的臉,它太暖和了,象是小太陽。我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死之前她看到了媽媽,我也喊媽,我說你怎麼纔來,我要被凍死了你纔來,是不是凍死我你高興?我死了你一定高興,那我就死你眼前,讓你看着。你拋下我,沒人比你更狠,可我想你,我去你樓下你知道嗎?他們把我當瘋子,警察也要抓我,你怎麼不下來幫我解釋?你在樓上一定都看見了,就是不下來,你看着我難受,你真狠……
我拼命哭,她終於抱緊了我,她終於聽見我哭了。她抱得很緊,我能感受她身上的熱度。我問她:我是不是你女兒?是不是?你爲什麼不要我?
後來,我的嗓子開始疼,說話太多時它總是疼,嚥唾沫時象從粗糲的樹根上蹭過,身上每個關節也象失修的軸承,沉重積滯。沒多久我又象烈日下擱淺在岸邊的魚,灼目的陽光晃下來,渴、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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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盞被毛巾遮蓋的檯燈,光線被攏到一起成了圓滾滾的燈柱,周圍的灰暗混沌更顯出它的溫暖柔和。我動動,感覺背上全是汗,身下的牀發出輕微的動靜,一個背影從燈光聚集處轉過來,是章老師。她穿着毛衣,我心裡長吁一下,終於來暖氣了。
她看看我,笑了,食指豎到嘴邊做個噤聲的姿勢。
我有點糊塗,想起四周環境不對,住宿地是集體宿舍,慘白粗糙的牆面,破舊的寫字檯。這裡明顯是酒店房,統一規格的傢俱和落地燈。再轉頭看其它地方,鄰側的單人牀上一個同樣蓋着白色寢具的人,凝神仔細看,天,是禍害,他怎麼在這?躺在我旁邊?
章老師端了杯水遞過來,輕輕拍我,擡手想接時,一陣刺痛從手上傳來,原來在掛着點滴瓶。目前的情況有點解釋不清,我和禍害每人一個點滴架,這屋到底是病房還是哪?
章老師做個不要說話的手勢,我點點頭,換隻手拿過水喝光了。她按着我躺好,又掩掩被角,四十餘歲的章老師這番動作有點象個媽媽,我衝她笑笑。
她做個接着睡的手勢,我聽話的閉上眼,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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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害的咳嗽聲把我吵醒了,可不願意睜眼,汗出得很舒服象泡在溫泉裡。
章老師似乎輕輕到了他牀邊,喝水的咕咚聲傳來。
“她還在睡嗎?”禍害的聲音很小。
“剛纔醒了,這會又睡着了,已經不發燒了,出了很多汗,這是好現象。”
“她還有幾瓶液?”
“這是最後一瓶,打完就沒了,你這個打完還有一個。”
牀悉悉索索響了幾下,禍害捂住嘴悶悶的咳嗽兩聲,“你有沒有吃飯?打電話叫人送飯上來吧。”
章老師的聲音同樣低,“我不餓,餓了自己會吃不要擔心了。”
屋裡歸復平靜,我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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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了又是因爲他的咳嗽,捂在手裡、被子裡也不能蓋住它的聲音。我睜開眼。禍害的臉憋得很紅,在昏暗裡那張臉說不出的漲,因爲他極力憋着不出來聲音,五官象充了氣。
“你想咳就咳,忍着多難受。”我的聲音有點啞。
他發現驚擾了我,擡頭看看點滴瓶,對章老師說:“麻煩你幫我拔了。”
章老師走過來看看,“還有一點,打完了再拔。”
“拔了吧。”
章老師低身從他手上取了針頭,我不知道她還有這個本事呢,半個大夫了。
禍害又咳了幾聲,他坐起身,抱着被子欲下牀,被章老師按住了,“哎,你要去哪?”
“我去外面,這裡會吵到你們。”
我和章老師同時說:“別去。”
章老師奪過他的被子蓋到身上,埋怨着,“不在牀上躺着去哪?外面是沙發,你還是安靜些別折騰了,不然送你去醫院了。”
我也說:“別去,就在這躺着,我已經睡足了。”
章老師回過身,笑了,“你肯定睡足了,一天一夜了,再睡不怕腦袋睡扁了。”
我手上的針頭已經拔掉,後背的汗也消退不見了,除了有點發懶沒有其它的不適。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培訓,趕緊問她。
“我跟他們講了,咱們這樣的情況沒法做,以後吧。找個機會再補回來,意外情況不怨咱們。餓嗎?”她爲我端來杯熱水,“要是餓給你訂點稀的。”
我搖搖頭。
章老師看看禍害,又看看我,不知怎麼笑得很沒來由,她拿起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去了外面套間,房門半掩着留出一條小縫。
這叫什麼事,好像給我們倆騰地方呢。我扭頭看禍害,這傢伙眨巴着眼睛正盯着我,被子捂到了鼻子下面,似乎是防備自己再咳起來。
“你怎麼跑哈爾濱來了?”
禍害蹭的挽起袖子舉到我面前,小聲而憤怒的說:“你賠,看咬得多厲害,我來找你要錢看病的。”
我一看,小臂處幾個半紫半黑的點點,上下兩排,立刻氣短了。當時只顧發泄沒想後果,不過,別指着我能賠禮道歉,誰讓你把我扔路邊的。
“說啊,怎麼跑哈爾濱來了?”
“你在電話裡不願意跟我說,我聽你的聲音要死了,心裡想這麼好的小女孩死了,沒佔到便宜不甘心呀,就馬上過來了。”
我無語了,這花花公子真是不要臉,卑鄙念頭能如此大言不慚的說出來,不可救藥了。“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能聽進去?”我很認真很認真,“我有男朋友,不可能跟你怎麼樣,你那套留着騙其它人吧,在我這裡沒用。”
他被我的凜然正氣鎮住了,隨即捂着被子咳了好一會,臉埋得很低,T恤衫的領口凌亂的窩着,整個人看着狼狽不堪。章老師聽了從外面進來,幫他倒了杯水。
禍害執意抱起被子去外套間休息了,他說章老師很辛苦,爲了照顧我倆一天一夜沒休息了,自己咳嗽也會影響大家睡眠,章老師跟他謙讓半天,可拗不過還是聽從他的建議了。
熄燈時我看了表是清晨五點,我們的晨昏顛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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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章老師要回燕都了,因爲禍害的咳嗽比較厲害,她勸我留下照顧,等對方好了再回去。我要送她,她推我回來,說樓道涼不要凍着。我還是裹緊羽絨服陪她到電梯口。
“章老師,”我將她的行李箱交過去,儘量很平淡,“我和羅先生什麼關係也沒有,這事還是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了。”
我想如果她回到機構,描述禍害大老遠跑到哈爾濱,任是誰聽到也會浮想聯翩,本來小茗看我的眼神就意味深長,無端添了這些素材,大家不知道怎麼想呢。兩筆捐款都是從他那裡過來,第二次又是我獨自去香港經辦,緋聞按到頭上着實太冤。
“行。”她答應的很痛快。
我與她關係一般,在工作中交集不多,屬於點頭而已。不敢說她會爲我保守秘密,但該說的話要講在前面。
“你也趁機歇歇,發燒纔好不能來回折騰,”她將全副武裝的防寒裝備套到身上,變成了鼓囊囊的圓球,“我去跟許先生說,你病了,這事不是假的,他肯定理解。”
回房間時,禍害堵在門口,他的臉在半明半暗的門廊處笑得很得意,我覺得自己象主動跳入虎口的獵物,他躬身做個請進的手勢,眼角的笑意掩藏不住。
“羅先生,我要提前跟你講清楚,我們……”
他笑着打斷我,“好了安可,你太麻煩了,我說過的這事要你情我願,不會強迫你的,怎麼不相信人。”
我心裡說沒法相信你,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雖然是裡外套間,可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哪敢保證。
“先安排好,誰睡牀誰睡沙發?”
禍害大大咧咧過來攬我肩膀,“還用說嗎,牀給你,我是很有風度的。”
我狠甩開他的手,回了裡面,把門鎖好。
“安可,”他叭叭的拍門,“你進去幹嗎?我們要下去吃飯了。”
“等着。”
我在衛生間收拾了很久,把自己打扮乾淨了出來,他躺在沙發上亂按着遙控器,長長的腿怡然的翹到茶几上,我白了他一眼。
他趕緊收了下去,衝我嘿嘿笑,“等女人出門要有耐心,我的耐心很足吧?”
他接過我的羽絨服,殷勤地半舉着,我搶回來拿在自己手裡。
他聳下肩開始穿自己的外套,我驚了,“你穿這個就來哈爾濱?能不咳嗽嗎?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蹟了。”
他身上是件毛領子的薄棉外套,一條格紋圍巾,這樣子走在哈爾濱街頭不出五分鐘必成冰棍了。
他嘟囔道:“我哪裡知道要來這裡,在燕都完全可以的,哪知道這冷得象北極了。”
我想想不說話了,如果不是爲了我跑來這,何至於咳嗽得如此厲害,不能太矯情,可轉而又想,活該,誰讓你來的。
“走吧,”他穿好衣服催我,“不會冷的,咱們只在酒店裡面活動不去外面。”
關門時我習慣性的看一眼房間號,嚇得腿直軟,24層。媽呀,怎麼上來的,肯定暈頭昏腦被架上來的,沒機會犯毛病。我藉口忘記東西了,讓他先走。
他乖乖自己下去了。
酒店的樓梯看來許久不走人,瀰漫些密閉污濁的氣味,燈光也不甚明亮,我的腳步聲發出詭異的迴音。看看時間已經走了六分鐘,纔剛到十五層,一圈圈的兜樓梯,心口已經有點翻騰了,卓別林擰螺母頭暈,我下樓梯也暈,簡單機械的重複太痛苦。我蹲下身歇會,身體沒完全恢復,虛汗在頭上滴答的滾落。外面數九嚴寒,我竟熱得冒汗,真是冰火兩重天。沒有一絲聲響的樓梯間安靜極了,只餘下我的粗重喘息聲,歇了會繼續走,終於到了一層,大堂內傳來鋼琴悅耳的音調,我又蹲下歇了半天。
禍害正在前臺撥電話,我過去拍拍他。
他轉回頭,長出口氣,“你怎麼搞的?這麼久不下來,房間電話也沒人接,以爲被外星人掠走了。”
他忽然伸手向我臉上摸來,嚇得我一側頭。
“怎麼冒汗了?頭髮溼得貼臉上了,很熱嗎?”
我沒做聲,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鍊。
酒店裡氣溫適宜,我們穿着毛衣外套正合適,禍害還是有些咳嗽,他選了上海菜,說口味清淡,我們倆病剛好,不能吃油膩的。大火煮乾絲的奶白濃湯喝進肚子裡說不出的妥帖,他一直用紙巾捂着嘴角,體貼的爲我盛湯。我有些不忍,說自己來吧,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他眯起一隻眼睛,做個怪怪的鬼臉,“你男朋友是不是象我這麼體貼?他是你同學,小男生肯定不會照顧人,要你來爲他服務吧?”
我揮手讓他不要囉嗦。
“我肯定說對了,”他象是很解恨的樣子,“我要讓你知道被男人呵護的感覺,如果你再見到他,一定會很不滿,有了比較之後就知道我的好了。”
我嫌他煩,將整盤什錦烤麩端到面前,埋頭大吃。
窗外的夜色並不繁華,大部分地方黑乎乎的,我們這樣泛着暖暖光亮的二層象個孤島。我想燈紅酒綠的繁華的確可以溫暖人,即便那份熱鬧與自己無關也能藉此體味人羣的歡樂,“我們晚上幹嗎?”
禍害對這問話大有興致,“你想做什麼都行,這裡我不熟,但是可以找當地的司機帶我們去,購物、泡吧、看電影、還有什麼?都行,我沒意見。”
我笑了,“咱們倆都剛好,這些活動合適嗎?再說,你穿這麼少,出門凍死了我承擔不起責任。”
他馬上找到我話中的語病,“責任?你對我有責任?哇,你要對我好些啊,不然我要趴你肩膀上哭的。”
我擺手讓他閉嘴。
吃完飯,在樓下的食品店,我們選了些零食,說好等會回去看電視消磨時間,他拎着筐跟在後面,對我拿的東西評論這個不行,辣的,對嗓子不好,那個不好,吃了上火,嗖地扔了回去。走了一圈只留了兩三包果凍啫喱,我有點沒好氣,“你說了拿消磨時間的零食,這點沒到五分鐘就吃完了。”
他也很沒好氣,“什麼破地方,都是不好吃的,算了,叫客房服務送果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