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你醒啦。感覺怎麼樣?姑娘你可真厲害,這麼嚴重的傷只一天就醒過來了,這要是換成別人哪經得住這種折騰,背上的血洞都快看見骨頭了,這怕是好了也要留疤了。怕牽動你的傷口,大娘都沒敢動你,臉也沒有給你擦,一會兒等狗娃子回來,我讓他燒點熱水,再給你好好拾掇拾掇……”
吳天心疲憊地趴在牀上,聽見有聲音喊她才勉強側了側臉。一位皮膚黑黝黝的農村婦人,年紀大約四十多歲。一雙眼睛格外黑亮,笑起來的時候牙齒有點黃,穿一身棕色的粗布衣裳,上面打滿了補丁,已經看不出來最初是什麼樣式。
“大娘,誰送我來的?”吳天心半睜着眼睛問道。
“一個光頭和尚揹着你,半夜匆匆敲了門,口裡不斷說着要我救你,看着傻兮兮的。”
吳天心忍不住嗤笑一聲,博學多識的慧湮大師有一天也會被剛見一面的農村老婦說傻,還真是蠻好笑的,“那他人呢?”
“家裡只有止血的藥,他說要到街上去買些藥材回來。說也奇怪,都過去一天了,還不見他回來。”大娘一邊說着一邊取下門背後面掛着的一塊白布。
“什麼?!”
那傻子八成被抓住了!
他怎麼敢……
吳天心從未感到如此焦灼,都去一天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顧不得多想,一個翻身起來,抓過桌上的包袱,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
大娘剛打算先用塊乾淨帕子給她擦擦臉,只見背上有個血窟窿的女子跟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她張大了嘴巴,回頭往屋裡的牀榻上瞅了瞅,哪還有什麼人。這才急忙叫聲姑娘,還未多說什麼,四下早已沒了人影。
到了城裡,吳天心四處打聽。才知曉昨天真的抓了個和尚,現在就在衙門裡關着。又詳細問詢原因,直急的她抓耳撓腮。
原來,大半年前這兒來了個叫慧湮的和尚,受到城主的款待。那和尚自稱夠算命識風水,騙吃騙喝不說還騙了城主的女兒。雖然周圍人沒明說,但是基本都知道城主女兒跟個和尚搞在了一起。紙包不住火,風聲還是傳到了城主耳朵裡。城主盛怒,一氣之下就把和尚給關進了大牢。
哪知沒過多久和尚就被城主女兒給偷偷放了。放了就放了吧,可那和尚擔心被人提早發現,就使了點兒小心思,把前來救他的城主女兒打暈代替自己關了進去。不僅如此,他還穿着城主女兒的衣裳給溜了出去。
好在城主想開了,正打算讓和尚還俗當女婿。哪知道牢門一打開,好傢伙,自個兒女兒穿了一身囚衣昏死在牢房裡。城主氣的差點沒當場背過氣。
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城主下令懸賞一百兩銀子,三天之內翻遍整座耶城也要把一個叫慧湮的和尚抓起來。
只是,三天過去了,愣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三十天過去了,仍然杳無音信;大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絲毫動靜。所以,一時間慧湮和尚出現,讓守城門的侍衛差點兒沒想起來,甚至還有些不敢相信。
“碰!碰!碰!碰碰碰碰!”
西楚邊陲小鎮上的官府是中原衙門的形式,衙門外就能擊鼓鳴冤。
但是天高皇帝遠,所以有理沒錢莫進來。吳天心現在身上四捨五入有五百兩銀子,對於這個偏遠小地方來說,已經是個天文數字。主動掏了幾兩銀子給看門大哥,纔沒被當做鬧事的刁民給拖下去。
“何人擊鼓鳴冤?”
“回大人,民婦天心有冤!”
“是何冤屈?”
“民婦口齒不清,怕污了大人之耳,故找人代寫訴狀。因冤情特殊不能經他人之手,民婦只相信大人,還請大人過目。”
“呈上來。”
狀紙展開,只一行字。
上位知府猛然瞪大眼睛,差點兒站起身來。半晌,他一拍桌子,怒道:“你可知糊弄本官的下場?!”
吳天心始終跪拜着未敢擡頭,聲音卻是不卑不亢,沉着有力:“民婦自知戲弄青天大老爺罪不容誅,乃是死罪。”
“擡起頭來。”
又過了半晌,知府對着師爺的耳朵說了什麼,那師爺當下也是一怔,盯着吳天心上下打量,才又靠近知府附耳說了幾句,然後點了兩個侍衛,悄悄退到後堂去。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便見師爺滿頭大汗的奔了回來,又附耳與知府嘀嘀咕咕一陣子。
最後,知府點點頭,擡手示意旁退,目光掃向堂下端跪之人。
“果然是有特殊冤情,本官准你所求,此處便只留本官和師爺,其它閒雜人等先行退下。”
直到衙門大堂空蕩蕩時,吳天心才驚覺手上已經滿是汗水。隨意在身上踹了踹才起身,便也看清了高座的知府老爺。妥妥一位油膩膩的中年大胖子。
想到剛纔跪了這麼一頭豬,吳天心覺得一陣噁心,多看一眼就覺得污穢眼睛。哪裡有找什麼人寫什麼狀子,不過是時間倉促簡單寫了一句:衙門口梧桐樹下埋銀一百兩。
“說吧!”知府俾睨地開口。
吳天心未有遲疑,立即道:“知府大人,民婦這樣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麼苦衷?”
“不敢欺瞞知府大人,民婦想要救的是自家夫君。”
“你夫君是何人?有何冤屈?”
“大人且聽小的道來。小的家境比較富裕,本是南冥國經商世家,一直做些販賣茶葉的營生,在鳶京福臨酒樓都有生意。作爲家中的獨女,爹爹一心想要小的嫁入讀書世家。可小的本來長相就一般,不過認得幾個字,不當睜眼瞎子罷了,哪裡配的上什麼墨客雅士。小的怕公然見面會鬧出什麼笑話,於是就先私底下約會了幾家文人公子,想先彼此熟悉熟悉再做打算,哪知一連幽會幾次,都只纔剛剛見了一面人家就不答應了。從此小的就一蹶不振,很少出門,直到遇見了管家新招進來的馬伕二狗。二狗雖然沒有什麼見識,但是心地很善良。小的家裡養了只小貓,一次,那貓不知怎的跑出去還弄斷了腿,等小的找到它的時候正瞧見二狗在給它上藥。從此小的就愛上了二狗,二狗溫柔善良就連模樣也生的很是好看,不過他並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因爲他娘其實是窯子裡的,但是小的不介意,也知道他是生不由己。小的決心跟着他,起初他得知小的喜歡他也很高興,但是後來他發現小的其實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就覺得自己的身份配不上開始疏遠小的。一天夜裡,小的去找他的時候就乾脆把自己給了他,給他吃了定心丸。後來,小的就問他要不要私奔。最終,他還是不肯答應。”
知府是個愛聽戲的,忍不住插了句嘴:“他既然要了你的身子,爲何不願意跟你走?”
“小的當時也想不明白,就有些心灰意冷。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想着爹爹只有小的這麼一個女兒,又看二狗如此絕情,本來也已經打算放棄這段姻緣了,可是逃不過命運捉弄,一個月以後小的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小的又偷偷跑去找他,打算用孩子留住他。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已經有一月不在家了,走的時候還拜託鄰居給小的留了一封信。看了信小的才知道二狗是打算來西楚經商,以前他偷聽到小的爹爹和客人談話,曉得西楚有巨大的商業前景,然而邊境之亂卻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弄不好就會斷了財路,所以,走橫跨沙漠這條路才最爲安全。可是,又聽說這條道上有老虎出沒十分危險,除了膽大些的商隊偶爾冒險順利通過,一般的小商小販們斷然不敢拿性命來開玩笑。不過他無意間打聽到了一個傳說,猜測可以憑此杜絕猛獸出沒的危險,便決心要爲小的闖一闖,如果成功就再把這個秘密告訴小的爹爹,以此爲聘回南冥家鄉娶小的。”
師爺也忍不住問:“什麼傳說?”
“高僧傳。傳說有位高僧一出生便被扔在虎窩裡,結果老虎不僅沒吃他,還把他養育成人。”
師爺皺眉:“這如何可能?”
“小的也不信,怕他幹傻事。就偷用嫁妝買了一隻敢死隊,一行人策馬奔騰連夜按着二狗留下的路線圖追了上來。皇天不負有心人,老天還是讓小的找到了二狗。可不巧,路上還真遇上了猛虎,僕人們死的死殘的殘,就剩下小的和二狗跌跌撞撞地奔上了沙漠。那幾天時間裡差點沒把人渴死,還多虧了過路商隊留下的西瓜才撿回了半條命。覺得這路子行不通,小的就想勸他回去,可他不知中了什麼邪,非說是佛祖保佑,因爲剃了光頭憑藉誠心才活了下來……”
師爺眯了眯眼,瞧着吳天心的神色:“你的丈夫是慧湮?”
“小的並不知道什麼慧湮,也沒聽說過。只道是自己瞎了眼,認識了二狗這個傻子!小的丈夫叫二狗,哪怕現在城主來了,也敢拿項上人頭保證!小的已經是個要死的人了,哪需要編什麼謊話。不瞞二位,爲了救二狗從山崖山滾下去,樹枝把小的戳了個窟窿,受了很嚴重的傷,已經快要不行了。這事兒一直沒告訴二狗,也請二位替小的保密。”
她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扯開後背的衣服,一個黝黑紅亮的血窟窿展示出來。
吳天心估算着日子,好像已經有一個多月近兩個月沒有洗澡了。此時汗液和血液融合浸染的皮膚一定好看極了。
不出所料,果然聽到兩聲吸氣驚訝的嘆息。
傷是真貨,流血也不是造假。只是她這個人從小到大不管多嚴重的傷勢,只要調養得當,普通一些的創口好起來就是個把月的光景,或許是因爲她命太硬了。
蓋好傷口,整理好衣服,吳天心緩緩轉過身來,苦笑一聲,好不悽慘!
“前天晚上疼的實在受不了,他問怎麼了,怕他發現小的命不久矣,就搪塞他買些安胎藥回來,結果就一直沒等到他回來……又聽到消息說他因爲剃了光頭被抓了,嚇得小的差點兒暈厥。大人,您就可憐可憐小的吧,大夫說小的已經沒有幾天能活了,現在就是吃仙丹都救不了了。從小養尊處優,沒想過有一天會客死異鄉,現在小的只剩下二狗了,哪怕爹爹現在找來,也是不會跟他回去的,只要是爲了二狗,不管受了什麼樣的苦小的也心甘情願,唯一的心願就是留在他身邊,求大人成全小的吧,讓小的見見二狗是否安好。”
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吳天心只好再下一劑強藥。
猛地吐了口血,又趕忙從懷裡掏出個錢袋遞上去安撫道:“嚇到大人了,這裡是一百兩銀子,本來打算留給孩子的,但是從坡上滾下去的時候樹枝除了紮在背上,連小的肚子裡剛滿兩個月的孩子也給……戳死了。將死之人,又沒有什麼本事,只求丈夫平安,事成之後還將給二位重謝。”
知府大人接過錢袋打開點了點數目,果然是一百兩分文不少。城主懸賞也不過一百兩銀子,但是如果抓錯了人,不僅銀子沒有,說不準城主一怒之下還會降罪於他。
想通以後,知府面上露出一副被感動的樣子:“也罷,你隨我們來。”
於是,知府二人走在前面帶路,吳天心隨後。
無意識地回頭掃了一眼空蕩蕩的衙門公堂,正上方端掛着匾額,赫然鑲刻四個大字:明鏡高懸。
她嘴邊閃過一絲嘲諷轉瞬即逝,不敢多做停留,復又緊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