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她麼？”在端敏生病沒來的這一天裡，我問他。
唐突的問題，讓流楨停下了彈箏的手，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淡淡道：“流楨不知道格格的話是什麼意思。”
只是被他隨意的看了一眼，卻覺得我心中那些想法好像已經被他洞悉到了似的，我忽地一下感覺有些窘。
忙的避開了他的視線，我吮了口茶定了定神，然後學他那樣淡淡地說道：“是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還是你不想回答我？”
“流楨，沒有什麼好回答的。”他低下頭輕撥了一下弦說。
看他擺出無可奉告的樣子，我笑了，對他說：“難道你怕我知道後會阻礙你們、破壞你們嗎？請放心，我絕不會的。無論你們怎麼樣，我都不會管。”
“格格的話，像是已經認定了我喜歡着端敏公主。”流楨微笑着說。
“是我一個人在認定，還是你不肯承認這一個事實呢？”我反駁他的表裡不一道。
流楨這才收起了他那不在意的態度，正視我的眼睛認真道：“格格便是如此確定格格所看到的，就一定如同格格所想的那樣麼？”
他忽然的認真起來，倒讓我從攻勢一下子轉爲了守勢。可想想，我並不是無憑無據的在這裡憑空捏造啊。便說：
“只憑我一個人所看所說的自然不能肯定，但現並非是我一個人這樣想。的確，就像你說的，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可萬千的事裡，唯有這感情的事難以作假——即便你可以，對你來說，又有什麼必要作這個假呢。
是，也許是我對你還很不瞭解。可我想，如果你不想讓大家看出來你的意思，你便能夠遮住大家的眼睛。但你沒有這樣做，這些日子來你並無避諱大家不是麼?你這樣的坦然，難道不就代表了，你不在乎別人看不看的出來，或者說你根本便是想讓大家看出來呢。
可現在呢，你不肯認。
是因爲問你的人是我，還是說，我剛剛說的想的都錯了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他聽完輕笑道：“格格畢竟是心思細密的，看來是流楨低估您了。可格格，這是流楨的私事。”
聽他的話像就說到這裡沒了下文，我心裡有些失望，卻不知怎的，又在失望的末梢抹了一層淡淡的甜，有一種奇異的喜悅。
被這莫名其妙而來的喜悅弄得我心裡煩亂，便生氣道：“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
他略略沉默一會兒後，說：“格格是在擔心着什麼麼？”
他跳過了我的問題，卻是一下子說中了我的問題。
形勢突然轉變，我安靜下來不知道怎麼回答。猶豫了下，我說：“你能問出這話來，就表示你該知道我心裡正在擔心着什麼。不是麼？”
他又笑了，開啓了他薄薄的嘴脣，淡淡地說：“格格所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不會發生，不是不想發生。”我忽然覺得眼皮一沉，黯然道。
又用腳輕輕的隨意搓弄着地上的青草，嘆道：
“我一直以爲你是塊木頭，卻沒成想，原來是離得太遠了沒看仔細。流楨，我知道你娶我是不得已的。你告訴過我，你是因爲父母之命難以違抗。可我知道並不是這樣的，你並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如果你想去做什麼，那必定是沒有人可以阻擋你的。沒有誰可以——更不要說是我。
一直以來，你表現出對婚姻可有可無甚至有些厭惡的態度。這讓曾經的我一直放心着我們的婚約，以爲只有我選擇要或不要，而你就在那裡。但當我真的決定下來的時候，我卻發現須選擇權似乎在一瞬間改變了主人。而我，隨時可能被你判出局。
我清楚的知道，我問你的問題，以及現在我所說的話，不該是一個格格應該問出口的話。甚至，是平常人家女兒都不該說出口的。可我卻說了。因爲我沒有更婉轉的方式讓你知道這些，更因爲我相信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應該是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就像你知道我在擔心着什麼一樣。透明的，透徹的，我在你面前從沒有能掩藏些什麼的時候。
因爲我清楚地知道這些，所以我問了。很大膽，很不顧廉恥地問了你。問你，更是想告訴你，你不必爲了我費這些周折。如果你希望娶公主，你便娶吧，我真的不會去妨礙你。我只有個對你來說很小很小的要求，一個會讓你省心不少並且你一定能夠辦到的要求。”
“是什麼？”他問道。
“娶我。”我很快回答。
他聽完卻笑了，說：“流楨不明白。”
“娶我，娶公主的同時順帶着娶我就好。我不要任何的名分，我也不會對你有別的要求，我只要離開這裡。所以，請不要把我當成一個障礙。”我解釋道。
“障礙？”他說。
“是的。障礙，一個你會把它除掉的障礙。”
“難道除掉這個障礙，讓這個障礙繼續留在它想留在的地方，對它來說，不是一件好事麼？”他沉默一會兒說道。
“好事？”我失聲笑道，“不了，再不是了。”
“是嗎？”他不可置否的看了我一眼說，明顯的不相信。
看着周圍被人精心修剪過的花草，我黯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可那些，畢竟都已經過去了不是麼。把過去的事情拿到現在來看，自然是不同的。”
“格格，可是後悔了？”他問道。
我苦笑一下輕嘆了口氣說：
“ 也許吧。也許人長大就是這一瞬間的事。現在回過頭去看看，看那時的自己，的確做過不少只因衝動和賭氣就做了的事情。
後悔？不能說一點也沒有，但並不完全是。畢竟沒有那時的決定，現在的我可能也不會看得這樣清楚吧。”
想了下，看了眼他，我開玩笑似的說：
“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多認識你一些，也許，也就沒有我們現在的對話了。”
他挑了下眉沒有接話，我有點悵惘，便接着說道：
“可錯過了終究是錯過了吧——也沒有什麼可惜的。畢竟換來一段有感情的婚姻更爲可貴。我自然是祝福你的。
祝福你，給你一切便利，我並非是沒有一點私心的——我要你娶我，讓我離開這裡，便是我的私心。”
“格格已經等了這麼久，爲何要放棄呢。”流楨忽然問我一個好像和我們說的關係很遠的問題。
可我卻一下子怔住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悲從中來。
是啊，我爲什麼要放棄呢？
不知道這樣子過了多久，我聽見自己用沙啞的聲音說：
“因爲我知道，那個我想等待的人，終究是等不到了。”
空氣中突地流出哀婉的曲調，我又恍恍惚惚的聽見自己鬼使神差般的說：
“我一直以爲我沒有在等待，我一直以爲自己是堅強的不屈服的，我也一直這樣的告訴着自己。可我卻漸漸發現，不是這樣的。好像不管我多麼堅定地說，我要走，我卻終究還是會軟弱的停下來。
是心還系在他身上麼，就是想走，也走不遠。
可笑吧，我竟有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心想事成——那是埋在心中多麼深的一份心思啊。
是啊，我明明知道等待也等不來對的人。明明知道等不到對的人便是留下也是無望。明明知道無望的留下能帶來些什麼。
卻做不到不等待，卻總是不自覺地去等待。
明白，我這樣的明白，也抗拒，也放棄，卻依舊會爲了他駐足。我也不想的。可每次只要看到他，哪怕連看都沒有看到他，哪怕聽到一點點關於他的事情，我都會遲疑。
遲疑的時候，放慢腳步的時候，我一次一次的對自己說，我不在意。可真的不在意麼，真的能不在意了麼。
我騙他，我也騙自己，騙的連自己也要相信了，他卻還是不信。
沒有知己，哪裡做得成知己，他一開始就是知道的。我卻以爲，我們可以。
太深了，太深了，那裡有一個洞，太深太深了，我永遠填補不了……”
“那麼，留下便是了。”有人在身邊這樣說。
“留下？像這些花花草草麼，只被種植在一個精美的小圈子裡。”
“有什麼不好？出去，也只是另一個圈子罷了。倒是在這裡，有人珍惜着它們。”那人又說。
“珍惜，能有多珍惜呢，它們要用多少時間才能等來一點點它們想要的溫暖？等不來，便是一次次的失望。
而它們能去怪他麼，它們有資格去責怪他麼，它們這樣愛他懂他，又難道會去怪他麼，又要去怪什麼呢？怪他沒有做他沒辦法去做的事麼，還是怪他沒有給他給不了的東西麼？怪不了的，什麼都怪不了的。於是它們只能慢慢的凋謝了。慢慢的又是那麼快的凋謝了，無可奈何卻又要假裝自己是心甘情願的凋謝了……
我不想這樣。我不要！”
“所以格格才一定要出宮去。”曲子戛然而止，流楨的話聽得分外分明，驚醒了尚在恍惚中的我。我茫然的看着他說：“對。”
才又擔心自己剛剛說的太多，便安靜了下來。
“如果這是格格真的希望的，流楨，會如格格所願。”他淡淡的聲音，聽起來讓人覺得有些涼意，可是，他畢竟是答應了。
他說，他會如我所願。
而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