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均回商丘這件事,幾乎是偷偷摸摸的。到了現在,除了華氏皇氏等公族的幾個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回來了。就連公宮裡頭的人也是一樣。
公宮內的早朝一如既往的在天還是矇矇亮的時候就開始了。卿大夫們分列入朝,一切都一如既往。宋君在上座,看着兩列的卿大夫,眉宇裡頭掩去一份厭惡,這些年這些公族行事越發肆無忌憚,什麼戴之族,襄之族,在背後妄自談論國政,更是對他這個國君不屑一顧。
如此形成尾大不掉之勢的公族,他不立刻學晉國驅逐羣公子,難道要等到和晉國一樣,曲沃一系前來搶奪嫡正了他才着急?
“臣拜見國君。”兩列的卿大夫對上首的宋君行禮,宋君在座上對諸位卿大夫還禮。就座之後,宋君叫過身邊的小臣,“大司馬一位空置的有些久了,還是要有人上去,另外上回和楚國作戰,司馬出師不利,此事也要進行處罰。”
此言一出,衆人臉色詭異。上回公族攻打公宮,新上任的大司馬公子卯連大司馬的兵符都還沒有焐熱,就被衝進宮的公族給殺了。一直到現在大司馬的位置都還空缺着,皇氏的幾個人眼睛瞅着華氏領頭的華盾,華盾算是華氏一族的族長,也是上一任的大司馬。前次有人出來調解公室和公族的矛盾,兩邊各退一步,華盾也就將大司馬的位置讓了出來,姿態做的十足。
現在大司馬又要有人做了,衆人難免想要揣測這位心裡是怎麼想的。
只見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半點都沒有慌張,一張臉上古井無波,和有些已經露出憤慨之色的華氏族人不同,似乎宋君說的只是今天天氣不錯。
華氏族人已經露出了不忿,司馬華佋也是華氏中人,要處罰華佋,難道不是在削弱華氏的權柄?
宋君直接跳過一衆華氏族人,眼睛直直的盯着華盾,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嘴裡的話還在繼續,“不知衆卿意下如何?”
“國君,司馬對戰楚國固然失利,但也是情有可原。”皇氏已經有人站了出來,宋君想要削弱公族的心思昭然若揭,要是他們還不能抱在一塊,遲早要被宋君全部給收拾完了不可!
“可是司馬對上楚軍失利也是事實不是麼?”宋君立刻回道,“不僅僅是損失了兵士車輛,更是在楚國面前讓我們宋國顏面無存,這樣都不辦他,以後恐怕會有人效仿。到時候要怎麼辦?”
華佋聞言立刻狠狠向宋君剮了一眼,他下意識的,手就扶上了腰間的銅劍。宋君這話簡直就是當着衆人的面,將他的臉狠狠的在地上踩,這怎麼不叫人憤怒!
華佋失利是事實,這宋國上下都看着,宋君這話出來。皇氏諸人也是啞口無言。華佋腳尖動了動,就要站出來,與其等着宋君來侮辱他,不如他自己將話說明白了更好。誰知他才邁動了動,就見着年紀比他大得多的華盾已經出列站在了他前面。
“國君說的甚是在理,司馬失利,如果不加以懲戒,恐怕難以讓其他國人引以爲戒。”華盾話音剛落,宋君面上有得意之色,朝堂其他人驚訝的看着華盾,華盾還是華佋的父親,做父親的不保護兒子也就罷了,要有多大的深仇大恨,纔會想着要把兒子身上的職位給擼個乾淨?
華佋也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年老的父親,華佋這個司馬還是華盾卸任大司馬之後,爲了讓華氏平息下來才做的。現在宋君分明就是要藉着上回自己吃了敗仗這事來收回分在華氏手裡的兵權。怎麼父親還幫着宋君說話?
果然,華盾冷眼見着宋君臉上的得意,話鋒一轉,“不過國君認爲,國人之中可有能夠帶兵打得過楚軍的人?”
只消一句,就讓宋君原先臉上的得意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完全不遮掩的怒火。
這話宋君完全答不上來,司馬華佋的確是有錯在先,可是華盾的問題更是尖銳:華佋的確是打不過,可是放眼宋國,又有幾個人能夠打退楚軍的?
宋君幾乎是惱羞成怒,“哦,你這話還是在包庇他了?”
華盾到了此刻,臉上仍然是淡淡的,看不出他此刻的喜怒,“臣不敢包庇,華佋有罪,臣說再多也是無用,臣只是在提醒國君罷了。”
“……”宋君被氣的臉色青白,他好半天都說不出半個字來。尤其這老傢伙,雙手攏在袖子裡頭,一副老神道道的模樣。更是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宋君想要罵人,可是想起華氏不是好招惹的,一口氣不得不吞下去,這次的朝會也寥寥草草的結束了。只是朝會結束了,事情後續卻還沒完,過了兩日,宋君身邊的驂乘就把宋君朝後在公宮裡頭跳腳大罵,甚至說要殺了華盾華佋父子的話給傳了出來。
驂乘負責貼身保護國君,一般由其他貴族擔任。那位驂乘不知道是嫌棄天下不亂,還是賣華氏一個人情,將宋君這話告訴了他。
在華盾宮邸的密室裡頭,華氏族人幾乎炸開了鍋。華勻在家族密室內聽了兩耳朵的叱罵,暈暈乎乎的到了公子均那裡,公子均此刻正百無聊賴,正在練習射箭。
他換了身窄袖的衣服,站在院子裡頭,將弓拉滿如同滿月,勾住弓弦的玉韘一鬆,破空之聲傳入耳中。再看過去,發現那邊的箭靶子上已經插着好幾支箭了。
“你來了?”公子均看到華勻,放下弓。
“公子雅興。”華勻笑道。
公子搖搖頭,“不過是閒來無事,耍弄一下打發時日罷了,你今日來,可是有事告訴我?”
華勻回到商丘,簡直如同魚兒入水一般,在華氏衆人裡頭奔走。在鄭國裡頭的放縱半點都不見了。
“的確是有事。”華勻點頭,“前兩日,祖父和國君在朝堂上,關於我父親撤職的事說了兩句,事後國君不忿,和左右說,要將我祖父還有父親都殺了。”
華勻臉上淡淡的,公子均知道他的內心可沒有和他表現出來的這麼平靜。
“司馬打算?”公子均回過神來,他把手裡的弓箭放到一邊,等待華勻將話說完。公子均心裡猜測,公族對宋君的忍耐已經所剩無幾了,不然也不會急着將他迎接回來。現在出了這事,恐怕只會讓公族提前動手。
果然他聽到華勻說,“現在不僅僅是我們華氏,就算是皇氏,也是忍無可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干脆動手。”
公子均沉吟一二,“要動手的話,恐怕要謀算一下,畢竟他身邊也有很多人,不容易那麼得手。”
“所以祖父和族人還在商議。”華勻說着,想起袖子裡頭還有一封信。他神神秘秘拿出來,雙手呈送給公子均,“這是叔姬令人捎帶過來的。”
“媛?”公子均吃了一驚,“她不是不知道我現在身在商丘何處麼?”
“走之前的確是沒有和叔姬說,但是叔姬找的是經過新鄭的宋國商人,讓他們送到我父親那裡去。”華勻說着,乾笑了兩下。
鄭國可謂是商人最願意去的地方,加上商人在諸國之間走動,送信他們最合適不過。
“公子看看吧。”華勻把拿出來的信遞給公子均,公子均幾乎是動搶,拿過來之後,看完之後,他喜形於色,捧着布帛的手都在輕輕顫抖。
華勻看出他的不對勁來,“公子,怎麼了?”
“她有孕了。”公子均仔仔細細再將手裡的信看了一遍,恨不得將上頭的字都給摳下來,再看一遍,的的確確是她真的有身孕了。
華勻嘴微微一張,驚訝了那麼瞬間,立刻就給公子均拜下,“恭喜公子了!”
公子均寶貝的將手裡的信帛摺疊起來,放在貼近胸口的地方。他和鄭媛兩個成昏到現在,這纔有個孩子,這怎麼不叫他高興?
“咳咳。”公子均笑的牙豁子都露出來了,他想起這樣不雅,又趕緊把笑給收住,可是內心的喜意又壓不住,一不留神,牙又露出來了。
華勻見着公子均笑成這樣,知道他欣喜若狂,只是礙於自己還在,不好意思表露的太過明顯。他隨便找了個由頭,就退下了,剛剛走出門外,就聽到背後哈哈兩聲大笑。差點腳下沒一個趔趄給摔在地上。華勻和公子均相識這麼久,只當做公子均是個守禮的人,沒有想到也有這麼狂放的時候。
公子均在成事之後,最好不要讓人知道他在哪裡,所以哪怕公子均想的抓心撓肺,也不能對外冒冒然然送出消息。
他也只有耐着性子等,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他也就可以將鄭媛給接回來了。現在也不知道鄭國要亂多久,不過他猜測短則幾月,多則幾年甚至十幾年,鄭國之前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
將妻兒留在鄭國實在是太冒險了,還是儘快將她們接過來纔好。公子均笑了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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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華佋革職耽擱了下來,宋君有現成的理由,但是華氏一族毫不相讓。要是司馬被革職了,他們華氏在宋國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宋君把他們當傻子,可他們還不是傻子呢!
眼見着公族公室爭端再起,那些年長的公子出來調停,這才避免了君臣在朝堂上就吵起來的鬧劇。
宋君原本想要將華氏除去,沒有想到華盾都個老不死的年紀了,還一直擋在前面死活不肯讓路。華盾歷經幾朝,資歷簡直比他這個國君還要老。要動他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要熬死他,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成的。
宋君乾脆一氣之下,打算自己去打獵,離開商丘去別的地方散散心。他帶上幾個人還有左右就出了商丘。
華盾看着宋君的車駕,神色晦澀,皇氏的人頻頻看了過來,似乎是在問他的意思。華盾送走了宋君,沒有半點遮掩,直接就和皇氏的人走到了一塊。
華佋站在老父親身後,袖着雙手,一副與世無爭的淡薄模樣。他看了一眼宋君離開的方向,眼裡露出些許輕蔑。
宋君恨不得早日離開讓自己憋氣多時的商丘,令人加快了速度。路上不是向當地的大夫徵用屋舍,就是乾脆在原野外駐紮。到了夜裡,也只有左右驂乘在。驂乘負責貼身護衛國君,自然也要隨身保護。
這日,宋君到了當地一名大夫的家裡,國君降臨自然是恩典,於是這個大夫就將自己最好的莊園騰出來,讓宋君居住。不僅僅提供上好的住所,甚至還提供了美酒佳餚。
是夜,宋君喝的酊酩大醉,醉臥在席上,享受着身後竹林內吹拂來的陣陣清涼。
大夫的莊園不能容下太多人,尤其這裡還比較狹窄,所有其他的人幾乎都已經被屏退,留下來的只有幾個護衛國君的人罷了。
宋君醉的人事不省,突然幾個年輕驂乘靠近他,反手就從自己的腰間抽出一把銅短刀。短刀事先已經開刃,磨得十分鋒利,在月光下反射出陣陣令人心悸的寒光。那道寒光,一息之後驟然揮下,血霧呲的一下騰起來。
幾日之後,公子均在濃睡中被人喚醒。
“公子醒醒。”雍疑跪在公子均塌前,雙手搖動着公子均的肩膀,他也是纔起來不久,急急忙忙穿戴好跑來的。
公子均喉嚨裡頭擠出一聲,他伸手捂住額頭,嘶啞着嗓子開口,“怎麼了?”
“司馬來人請公子,說要公子快些準備好,可能立刻就要進宮了!”雍疑說話的時候,話語裡頭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公子入宮代表着什麼,不言而明,雍疑興奮的渾身都在顫抖。
公子均霍的一下就從席上坐起身來,他緊緊盯住雍疑,雍疑衝他點點頭。公子均深深吸口氣,“給我拿衣裳來。”
說完,他推開身上壓着的被子,起來就開始穿戴。
濃厚的夜色中氤氳着濃厚的水汽,前兩日天上才下了一場大雨,如今空氣溼潤的厲害。華氏皇氏等公族的私兵或乘戎車,或持矛行走,佔據了公宮門外,和商丘城外。
襄夫人從睡夢中驚醒,她緩緩睜開眼,看向一旁守着的侍女,“出去打聽一下,看看出了甚麼事。”
侍女很快去而復還,回話的語氣平穩無波,“回夫人,是華氏的私兵集聚在公宮裡。”
襄夫人眉頭皺起來,心裡罵了一句宋君多事,哪怕走了都能弄出這麼多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