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均沒有想到，襄夫人的膽子已經大到了現在這個程度。他胃裡翻山倒海，一陣陣反胃，險些逼的他當着襄夫人的面吐出來。
公子均不留痕跡的向後退了步，攏袖對襄夫人就是行君臣大禮，“臣拜見夫人。”
“……”襄夫人這次是偷偷出宮來看他的，畢竟放在心尖尖上這麼多年，他還是未及冠的少年郎的時候，她就對他傾心。哪裡是一朝一夕能夠放下的？心裡氣他被美色所迷，不知道大事，但還是有那麼一線希望。
“我聽說你在鄭國做了大夫。”襄夫人笑了笑，她既不還禮也不讓公子均起來，嘴角噙着一抹笑，她站在那裡居高臨下看着他。人的姿容美，不管什麼都是好看的，哪怕只留有一個後腦勺，光是看着那梳理的整整齊齊的頭髮和發冠，都覺得賞心悅目，心下生出綺思來。
“是。”公子均答道。
“公子也算是有心人，別人去做人質都是戰戰兢兢，生怕兩國開戰，自己就成了強死鬼。但是公子卻不一樣，短短几年之內，不但搖身一變成了鄭國大夫，有了自己的奴隸和封邑，而且還娶鄭女爲妻。”說到後面一句，襄夫人話語裡帶上了淡淡的恨意。
男人好色是本性，她知道。娶年輕貌美出身高貴的妻子，是這些男人的畢生願望。只是那個鄭姬，得了便宜還賣乖，竟然來信和她公然叫板。
襄姬想起之前鄭媛送給她的書信，恨得吐血。這女人拿了她最想要的，還管到她身上來了？
“……臣也只是爲活命而已。”公子均不卑不亢，雖然保持着行禮的動作，但是背脊挺得筆直。
“好一個爲了活命。”襄姬笑了兩聲，“我問你，當初你明明有不去的機會，爲何還要違逆我？”
“夫人乃臣的祖母，祖母在上，是君是親，臣怎麼可以鮮廉寡恥，置天理倫常於無物！”公子均擲地有聲，襄姬臉上的血色頓時唰的一下全部褪去，她氣的渾身發抖。公子均這話明面上是說他，可是這話下的意思可是指着她的鼻子罵，不管祖孫輩分，一心只爲男色，置倫常爲無物！
她要這個做什麼！周室孱弱，這麼多年過得和個小諸侯沒有任何區別，當年宋公喪妻，前來求娶王姬，她十五六歲正好年華，就被許配給個半老頭子。而且那會朝中已經有太子，她不過是個夫人，也只是個夫人而已。
眼前的年輕男子，乃至公宮裡頭的那個宋君，身上沒有她的一滴血。她要什麼天理倫常！
雍疑在一旁聽得冷汗直流，公子均和襄夫人兩個都沒有要他下去，所以他就只能保持着跪拜的姿勢在這裡聽着。天知道這些事知道多了對自己可是沒有半點好處，而且弄不好還會把命丟掉。
他壯着膽子，偷偷擡起頭，飛快的瞥了襄夫人一眼，不看還好，一看嚇的半死。襄夫人臉色鐵青，脣上都沒有半絲血色，似乎已經怒到了極點。
雍疑立刻低下頭，心裡無比同情公子均。人喜歡年輕貌美的，這都是天性，阻攔不了。就算是女子，也沒有幾個年輕女子喜歡大自己二三十歲的糟老頭子。不然當年衛國的宣姜在給老的不成樣子的衛侯生了兩個兒子之後，還對太子急戀戀不忘？更別說男子了，尤其這還是自己的祖母，誰下得了那個口？
“我如果告訴你，我可以讓你坐上那個位置，只要你離開鄭國，休棄叔姬。你打算如何？”襄夫人過了好會，終於開口問道。
她用宋國君位作爲誘餌，引誘這個美男子上當。叔姬貌美又如何？對於這些男人，諸侯的位置，還有赫赫權勢，都是他們畢生追求的東西。爲了君位，別說只是妻子，就算是父親兒子，也都能丟在一邊。
她胸有成竹，靜靜等待公子均的回答。
公子均匍匐在那裡一動不動，每一刻都過得漫長而煎熬，他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
他咬着牙，指甲已經戳入了掌心的肉裡頭。
不動心嗎？動心的。要答應嗎？
公子均腦海中浮現他離家那日，鄭媛親自送他出去，哪怕他上了車，她還是殷殷叮囑：路上小心，記得加餐添衣。
兩人在一起不容易，就是成昏之後，也從未過過多少安生日子。要他放手，他做不到。
“嗯？”襄夫人聽他久久沒有迴應，心急之餘有些得意。眼前這男人遲疑了不是嗎？說到底還是有空子可以鑽。
“夫人。”公子均嘶啞着嗓子開口，“夫人厚愛，臣無以爲報。”
襄夫人眼裡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得意。
“臣何德何能，配不上夫人的襄助！”公子均說罷，緩緩起身，擡頭直視襄夫人的雙眼，字字清晰無比，“臣如今是鄭國大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能隨意出奔，拋下妻子。”
“你！”襄夫人顫巍巍的指着面前儀容甚美的男人，“你知道剛纔自己在說甚麼嗎？！”
“臣……多謝夫人美意，但臣不能……”公子均的話還沒說話，就聽到襄夫人尖叫，“你瘋了？！”
公子均擡頭看向她，“臣不能。”
“你……你……”襄夫人對他拋出這麼一個誘人的條件，滿心以爲他會答應。美人在權勢滿前又算得了什麼？沒有想到他竟然還真色令智昏，選了鄭國！
“你瘋了？鄭人除了大夫的位置和封邑還有那個女人之外，還能給你甚麼？”襄夫人嘴脣都在哆嗦，她彎下腰，死死的盯着公子均雙眼，“你告訴我，鄭人還能給你甚麼，就算是叔姬，她除了長得好看，還能有甚麼用處？”
“夫人，叔姬是鄭伯之妹，臣和她也是兩情相悅，臣若是置鄭伯恩情，夫妻情義不顧，留在宋國，外失信諸侯，內則留下笑柄。這是夫人想要的？”公子均毫不畏懼，直直看着襄夫人，他咧開嘴角，“夫人厚愛，臣心領了。只是臣覺得，外姓男子或許更適合夫人。”
“你——！”襄夫人氣急，她笑起來，“好，果然是好，在鄭國呆了幾年，連自己是宋國人都忘記了。”她按住袖子裡頭顫抖的手，“好，既然你選了叔姬，那麼你記住，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別肖想那個位置！也別想再回來！”
說罷，她抓過黑紗攏在頭上，再也不看公子均，腳步匆匆走了出去。
雍疑聽到襄夫人的腳步遠了，終於擡起一腳痠痛不堪的脖子，往外頭瞅了一眼。沒見着襄夫人的背影，他立刻連滾帶爬的過來扶起公子均，結果兩個人都在地上跪久了，雙腿氣血不通，早就麻了。雍疑腿上不支，兩人噗通兩下滾在一起，過了好會才爬起來。
“公子何苦得罪襄夫人呢。”雍疑從地上爬起來，苦着臉和公子均說道，“叔姬那裡，公子私下說清楚，說等到大事辦成，再接她回來不就可以了？”
“哪裡完全因爲這個！”公子均揉了揉腿，結果腿上脹麻的感覺讓他不由自主的呲牙。“她糾纏太久了，我不想繼續和她浪費時間，話說開了對誰都好！”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襄夫人都已經丟下那樣的狠話，這……之後……要怎麼辦？”雍疑還是想要回宋國，畢竟人在異鄉，再好，也比不得家鄉。
“過幾日我去拜訪華氏皇氏。”公子均思索一下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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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對公子均這個庶出弟弟並不喜歡，甚至有幾分厭惡，不然當初也不會送他過去做人質。只是沒想到這個庶出弟弟比他想象中的還有本事，在鄭國做大夫娶妻，好像什麼好事都落到他頭上了，他自己在商丘，被公族們逼的連夜逃離公宮。差點就要出奔別國了。
宋君看着公子均給自己行禮，手裡持節。他點點頭，“寡人知道了，當年鄭伯爲太子之時，寡人就聽說過他的賢明，如今即位，乃是鄭國之福。”
“臣代寡君謝過宋君。”公子均規規矩矩，回答也是一板一眼。
宋君眼珠一轉，看向身邊的小臣，“說了這麼久，恐怕也口渴了，行人用些果子解渴。”說完，讓小臣去叫外頭的寺人進來。
不多時，寺人就拿來了兩碟子果物，公子均一看，發現一盤是宋國出產的青棗，另外一旁是鄭國的柿子。
水土不同，哪怕種植的東西一樣，出來的果實還是不同。公子均在宋國和鄭國呆了這麼久，一眼就能看出來。
宋君此舉還真是不懷好意。公子均默不作聲，他擡頭只是對宋君笑。
“行人怎麼不嚐嚐呢？”宋君問道，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行人在宋國和鄭國都呆過，不知道，行人覺得這宋國的棗子好，還是鄭國的柿子更甚一籌？”
“宋國和鄭國一同位於中原，所出果物各有千秋，宋國青棗甘甜香脆，鄭國柿子軟糯甜美。各有所長，既然優點都不同，又何來比個長短呢？”
宋君聞言一笑，讓寺人們去拿別的飲品上來。
這明面說的是送上來的那些果物，其實又何嘗不是借事來比較宋國和鄭國？宋君原本就不懷好意，結果被公子均給明面上擋了回去。
昨夜宋君被襄夫人耳提面命給教訓了一通，話裡話外都是說這個人質怎麼回來了。宋君對這個名分上的祖母內心裡頭沒有多少尊崇，答應了她幾句之後，就將人敷衍過去。不過他內心裡的確是想着教訓教訓這個弟弟，只是沒想到多年不見，公子均嘴上的功夫見長。
宋君被公子均那麼不軟不硬的頂回去，接下來也沒有做出什麼妖來。朝堂上，好幾個卿大夫看看宋君，又去瞥了一眼公子均。
公子均從公宮中出來，華氏的幾個人就過來，“不知公子可否賞臉到寒舍？”
“恭敬不敢從命。”公子均道。
華氏在宋國的公族中也算是權勢赫赫的，前任大司馬就是出自華氏，前幾回公族衝進公宮把宋君攆的到處跑，也有他們的一份。
公子均到了華氏府邸裡頭，華氏的人立刻就令人把門給關的嚴嚴實實。
“公子你可回來了，國君這段時間以來，驅逐公族的心思不但沒有打消，反而越來越過分，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宋君被公族教訓了三四回，公族們恨不得對宋君除之後快，宋君也絲毫不相讓，私底下動作不斷，還是想着要驅逐羣公子。
這些公子均哪怕身在鄭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公子均坐在那裡，突然擡起袖子遮住臉大哭起來，原先還好好的，這忽然嚎啕起來，將在場的人嚇的呆愣在那裡。
“我正打算這幾日就回鄭國，以後恐怕回不到宋國了。”公子均放聲大哭，涕淚橫流。
“公子何出此言？”華氏上下嚇了一大跳，尤其華勻的父親更是驚詫莫名，他兒子跟着公子均在鄭國一塊爲人質，公子均都回不了宋國，那麼他的兒子又怎麼辦？
“諸君不知道……”公子均捧着袖子擦眼淚，眼睛紅彤彤的，“前段日子，我見到了襄夫人，言辭不當，得罪了夫人。夫人大怒，說只要她在世，我就別想回到宋國。”
此言一出，衆人大譁。這位夫人沒有所出，不過她是王姬，又是周天子的姐姐。哪怕現在周室孱弱的和小諸侯沒有區別，看在所謂的“天下共主”的面上，也願意給幾分薄面。
“公子爲人向來謹慎，怎麼會得罪夫人的？”有人奇怪。
“……”公子均連連搖頭，不說什麼。公子均和襄夫人並不是沒有人知道，相反商丘貴族中私底下也有這位夫人看中這位庶孫的傳聞，只是公子均每次見到襄夫人，恨不得躲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再瞎的人也明白公子均對襄夫人是真沒那個意思。
女人對男子生恨，要麼是明面上對她不敬，要麼就是因愛生恨。
有些心思細膩的，已經轉過彎來了，頓時臉色有些微妙。但更多的是對女子心完全不感興趣的，有幾個已經嚷嚷起來，“公子無罪，爲何不準公子回宋國？夫人太霸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