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九點半,肖泉準時出現在了書店裡。他走到最後一排書架前,目光在書架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池翠的臉上。
池翠已經不再害怕他的眼睛了。昨晚與肖泉分開回家以後,她的精神反而好了起來,下午與父親吵架的煩惱也不再糾纏她了。昨晚難得的一次,她既沒有失眠,也沒有做噩夢。她覺得肖泉那雙眼睛,彷彿真的具有某種魔力,能夠讓她忘卻一切煩惱,儘管只是暫時。
肖泉也向她點了點頭,但表情不太自然,他的眉頭始終都緊鎖着,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在抖動。池翠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地說:“你怎麼了?”
“對不起,今天我有些不太舒服。”他的聲音更輕,幾乎只有貼着耳朵才能聽清楚。
“你生病了?”
他不置可否地站在那裡,第一次躲開了池翠的目光。
池翠有些憂慮地看着肖泉,她是第一次如此關切一個男人,她從口袋裡取出了那塊繡着笛子的手帕說:“我把手帕洗乾淨了,還給你。”
這一次她用了香皂,手帕上還殘留着淡淡的清香。肖泉顯得有些貪婪地嗅了嗅手帕,說:“謝謝。手帕我不要了,送給你做一個紀念吧。”
“紀念?”池翠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她看着手帕上的那支笛子,這算什麼?萍水相逢的紀念?
他們呆呆地互相看着對方。突然,肖泉的眼睛裡出現了某種奇怪的東西,痛苦立刻涌上了他的臉龐,他的雙手按着自己的額頭,不停地顫抖着。
池翠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你應該去醫院。”
“可我答應過你,今天晚上一定要來這裡的。”他硬撐着說。
他這句話一下子就觸動了池翠的心絃,她癡癡地說:“你,你真傻。”
“是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傻得多。”說完,肖泉的雙手捧着自己的額頭,轉身向外走去。
他剛走到地鐵大廳裡,就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池翠立刻跑了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驚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他們,整個大廳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肖泉的頭,他的呼吸和心跳都還正常,只是眼睛處於半睜半閉之間,從眼皮的縫隙裡露出半隻瞳孔,那副樣子有些嚇人。他的額頭全是豆大的汗珠,雙手依然抱着腦袋顫抖着,看起來他是頭疼得厲害。
池翠想把他拉起來,但她的力氣不夠,只能貼着肖泉的耳朵說:“你還能動嗎?”
肖泉並沒有休克,他聽懂了池翠的話,微微點了點頭。於是,他們一起用力,才從地上站了起來。池翠攙扶着他向地鐵出口走去。
女收銀員站在店門口呆呆地看他們,當她明白過來以後便大聲地說:“池翠,店還沒打烊呢。”
池翠沒理她的話,扶着肖泉徑直向前走去。走出地鐵車站,在馬路邊,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去醫院。剛開出沒多久,肖泉就在她耳邊說:“別去醫院。”
“你說什麼?”
肖泉半躺在她的懷裡,仰着頭對她說話,每吐一個字都非常吃力:“求……求求你……別帶我去醫院……求求你了。”
“可是你生病了。”池翠的雙手緊緊抱着他的頭,希望這樣能爲他減輕痛苦。
他幾乎是哀求着說:“我沒事,我很快就會好的……千萬,千萬別去醫院。”
池翠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樣子,心裡七上八下的,最後只能順從他了:“好吧,把你的住址告訴我。”
肖泉陷在池翠的懷抱裡,他緊閉着雙眼,嘴巴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地……下……”
“地下……我……住在……地下。”
地下?住在地下的可都是死人,池翠搖了搖頭,看起來他真的神智不清了。她對着他耳朵說:“那就先去我家吧。”
幾分鐘後,出租車停到了池翠家樓下。她扶着肖泉,走上陰暗的樓道,她聽到肖泉在喃喃自語,實在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乍一聽還以爲是廟裡面唸經,嚇人一跳。
池翠把肖泉帶到了房間裡,在進門的一剎那,她感到自己的臉頰上一陣發熱,這是她第一次帶年輕的男人回家。雖然是深秋,但汗水卻讓她渾身都溼透了,池翠已經沒有力氣了,一把將肖泉放倒在牀上。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給肖泉蓋上一條厚厚的被子,然後靜靜地看着他昏睡過去。幾十分鐘以後,他臉上的痛苦表情逐漸緩解了,雙手也從額頭放了下來,自然地垂在身邊。他的呼吸也平穩了起來,臉色不再那麼嚇人,看起來他已經好多了,就像是一個溫順的大男孩,沉浸在夢鄉之中。
池翠不明白肖泉爲什麼不去醫院,他說自己很快就會好的,現在果然如此。她難以想象肖泉頭疼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或許對他來說來已經習以爲常了。她靜靜地看着肖泉,回想着最近幾天所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了,他們是標準的萍水相逢,四天以前她甚至還不認識他,而現在他已經躺在她的牀上了。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池翠對他一無所知。他來自哪裡?他是做什麼的?他的過去,他的家庭,他的一切,都是一團謎。
這是爲什麼?她無法抗拒自己心底的某種東西,每當看到他的眼睛的時候,這種東西就會慢慢地吞噬她的心。想到這裡,池翠感到一陣刻骨的恐懼。她不敢再看肖泉的臉了,離開了這個房間。
忽然,池翠看到頭頂盤旋着一隻蒼蠅,她從小就害怕這種小蟲子,尤其是蒼蠅的幼蟲——蛆,常常令她作嘔。可是,現在正是深秋時節,怎麼會有蒼蠅呢?
蒼蠅緩緩地飛着,停在房間的某個黑暗的角落裡,再也看不到了。
池翠不再想這些了,她裹着一條毛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
早晨醒來的時候,池翠感到渾身一陣痠痛,她躺在沙發上,像嬰兒一樣蜷縮着身體,彷彿回到了母體之中。忽然,她警覺地猛地跳了起來,毛毯依然好好地裹在身上,她深呼吸了幾口,謝天謝地自己沒有着涼。
她打開了臥室的房門,卻沒有見到肖泉。牀上整理得很乾淨,看不出昨晚上有人睡過的痕跡。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也許是昨天晚上,也許是半小時以前,誰知道呢,他就像是一個幽靈,來去無蹤,踏雪無痕。
池翠走到牀邊,秋日的晨光灑進了這間小小的斗室。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牀單,奢望能觸摸到殘留在牀上的體溫,那是一個男人留下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大膽、幼稚和衝動,她無法解釋這一切。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已經好幾年沒真正過過生日了,她只記得自己最後一次過生日是在十六歲那年,父親給她下了一碗排骨麪,代替了生日蛋糕和蠟燭。
鼻子忽然又有些酸了,她仰天倒在了牀上,舒展着四肢,讓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與牀親密地接觸。陽光灑在她清澈的瞳孔裡。
就這樣,池翠在牀上躺了整整半天,直到她出門去書店上班。今天是星期六,書店裡的人比平時多了一些,她在進店門的時候,發覺女收銀員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她。或許,她正在對昨天晚上池翠與那個男人之間的事而浮想聯翩。池翠沒有理睬她,繼續按照她的方式工作。
夜晚降臨了,書店裡終於冷清了下來。池翠站在最後一排書架前,取出了肖泉看過的那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草草地翻了幾頁。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卡夫卡情書的一段文字上——
“現在我無所事事,在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點半,看着它,並透過它看着你。有時候(不是在夢裡),我想象中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你的臉被頭髮遮蓋了,我成功地分開了你的頭髮,向左右兩邊撩開頭髮,你的臉現出來了,我的手撫摸着你的前額和太陽穴,雙手捧住了你的臉。”
卡夫卡的這段文字像磁石一樣,立刻吸引住了池翠的心,她從天才卡夫卡那靈異般的想象中,彷彿看到了肖泉的那張臉,還有那雙眼睛。
“你喜歡看這本書?”
池翠嚇了一大跳,她緊張地回過頭來。她真的看到了那雙眼睛。
肖泉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
“你爲什麼總是這樣?一聲不響的,像個遊蕩的幽靈,我遲早會被你嚇死。”池翠拍着自己的胸口說。
“對不起。”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着《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說,“你喜歡這本書?”
“不,我——”池翠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喜歡。”
他從池翠的手裡拿過這本書,收銀臺前付了款。然後他把這本書放到池翠的手裡,輕聲地說:“這本書送給你了。”
池翠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伸出手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接過了《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輕聲地說:“謝謝。”
“我不知道——”肖泉盯着她的眼睛,靦腆地說,“這本書能不能算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天哪,又讓他知道了。池翠心裡一驚,她的腦子裡回想着昨晚的一切,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自己的生日,房間裡也沒有任何與生日有關的東西,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還是我的眼睛告訴你的?”但池翠並不相信,她故意把臉轉向了另一邊說,“昨天晚上你不會偷看了我的身份證吧?”
他又走到了池翠的眼前,繼續盯着她的眼睛說:“你的身份證?不。兩個星期前,你在坐地鐵的時候,把身份證連同錢包一起弄丟了。你新的身份證還在公安局補辦,要到下個月才能取出來。”
池翠真的被嚇到了,她後退了一大步,呆呆地看着肖泉。沒錯,肖泉的話與事實分毫不差。可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除非——“你是公安局戶政科的?”
“或者,是你撿到了我的錢包?”
他搖了搖頭說:“你爲什麼不相信我?”
“我——”池翠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她又不能不相信他。當池翠擡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書店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你的同事已經走了。”
池翠茫然地說:“是啊,我們也該走了。”
很快,她關好了店門。肖泉陪着她一同走了出去,忽然對她說:“昨天晚上的事情——”
“沒關係,我不能見死不救。”池翠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你有頭疼病?”
肖泉點了點頭。
“那你爲什麼不去醫院?”
“許多年前就去醫院檢查過了。知道曹操的頭痛病嗎?除非華陀從墳墓裡爬出來,否則沒有人能治好我的病。算了,別說這些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微微笑意,“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我能不能請你吃飯?就當是對昨晚的答謝。”
池翠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十分鐘以後,他們走進了一家小餐館。這裡非常幽靜,幾乎沒有什麼人,光線也出奇的暗。黑色的天花板上綴着許多小燈泡,乍一看還以爲是滿天星斗,讓人感覺在黑夜裡野營聚餐。
剛一坐下,肖泉就讓池翠稍等片刻,他自己出去了一會兒。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裡正捧着一塊生日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池翠的面前說:“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已經很多年沒吃過生日蛋糕了。”
她心裡一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肖泉點點頭,拿出一根蠟燭插在蛋糕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隔壁西點店裡只有這一根蠟燭了。”
他點亮了蠟燭。
白色的燭光映在肖泉的臉上,使他的面目變得和平常不太一樣了,特別是那雙燭光下的眼睛,或者說是眼睛裡倒映的燭光。池翠靜靜地看着他,四周越來越暗,直到什麼也看不清,只剩下肖泉的眼睛和那點燭光,它們彷彿已融爲一體,共同發出幽靈般的白光。
她忽然感到一陣寒冷。
“你害怕了?”他立刻說出了池翠心中所想的。
“不,我很感謝你。”
“那就快點許個願吧,你的心願會實現的。”
池翠點點頭,面對着生日蛋糕上的燭光,她的腦子裡立刻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後,她閉上了眼睛默默地祈禱,她可不想叫自己的生日心願都被肖泉看到。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對着肖泉微微一笑。她把嘴靠近了蠟燭,深呼吸了一下,輕輕地一口氣吹滅了燭火。
“生日快樂。”肖泉輕聲說。
“謝謝你。”然後她切開蛋糕,把一大半都分給了肖泉,“我吃不了那麼多。”
“我也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