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地鐵還不像今天這樣擁擠,在某些夜晚甚至還有幾分靜謐,特別是當女孩子輕盈的鞋跟敲打着光滑的地板,在略顯空曠的地下大廳裡發出奇妙回聲的瞬間。
那一年的深秋,二十二歲的池翠總是聽到這種聲音,在晚上地鐵高峰過後的八九點鐘時。她總是習慣於在地鐵書店最裡一層的書架附近徘徊,迎面只能看到一大排厚厚的哲學書,幾乎從來沒有人取下過這些書。但她可以聽到外面那些奇怪的腳步聲,有的就像是要趕着上戰場,而有的卻勝似閒庭信步。在無聊的時候,她甚至還可以通過腳步聲,分辨出外面那些跑向檢票口的人們,哪些是寫字樓裡用來做花瓶的女人,而哪些又是使用花瓶的男人。
晚上九點三十分,一個陌生人走進了地鐵站。
在他還沒有走進地鐵書店的時候,池翠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此刻書店裡冷清得就像太平間,書架前沒有一個顧客。女收銀員坐在櫃檯裡看一本瓊瑤的書,剛看了十頁就打起了瞌睡。池翠還是照着老習慣,呆呆地站在書架的最裡一排,聽着外面的腳步聲。
那是一個男人,年齡不會太大,——他的腳步聲離店門越來越近了——也許他不會超過三十歲,因爲池翠知道三十歲男人的腳步是什麼聲音。
池翠還是沒有動,她靜靜地站在一個角落裡,不知道爲什麼,她相信那個陌生的男人。
那個人的腳步聲在前排的書架間徘徊着,雖然人離她越來越近,但聲音卻越來越輕了,就好像一陣奇特的風,在遠處聲音很響,到了眼前卻又無影無蹤。
現在,池翠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好像忽然在空氣中消失了,或者,那個陌生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純粹只是池翠想象中的一個幻影而已。她的目光落在了書架盡頭的一本《博爾赫斯小說集》上,她看過這本書裡的一部叫《圓形廢墟》的短篇小說,講述了一個關於製造幻影的故事。
突然,一隻男人的手拿起了那本書。
幻影?池翠怔怔地看着這個被她想象爲幻影的男人出現。
他的出現沒有一絲聲音,他並沒有消失在空氣中,而是頑固地闖進了池翠的視線——他穿着一件長及膝部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褲子和皮鞋,豎起的衣領遮住了他的臉頰,再加上黑亮的頭髮,全身都被黑色包裹得嚴嚴實實。穿着這樣的衣服穿梭在黑夜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隱形人。
池翠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身體的側面。他的手裡拿着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就放下了,也許他早就讀過這本書了。他又拿起了另一本書,池翠依稀看到封面上寫着“城堡”兩個字。
與絕大多數的顧客相比,他看書的時候簡直安靜得可怕,就連翻書頁也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乍一看還以爲是一尊黑色金屬鑄成的街頭雕像。這讓池翠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她怕自己弄出點什麼聲音來破壞了這裡的安靜。於是她屏着呼吸,站在一個角落裡一動不動,彷彿自己也要消失在空氣中了。
一輛地鐵列車駛過,打破了這裡的死寂。在地鐵駛過的瞬間,池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在同時,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把頭擡了起來。
她也看着他,看着他那雙特別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吸引無數人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顯得深不可測,裡面似乎隱藏着某種神秘的東西,充滿了誘惑,池翠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能有如此漂亮迷人的眼睛,或許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重瞳。
可惜的是,他的目光過於憂鬱了,彷彿覆蓋上了一層薄霧,不然他的眼睛會更讓女人癡迷。
池翠覺得他的眼神具有某種穿透力。她感到自己被那雙眼睛完全看穿了,他的目光就像是一雙溫柔無比的手,細細地觸摸着她全身的皮膚,還有她心底最隱秘的那一部分。忽然,池翠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一個細節:他的眉頭微微一揚,好像從她的身上發現了某種東西。
池翠有些害怕了,匆忙地低下了頭,她不敢和這樣的眼睛對視。從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總是告誡她,一切富於誘惑的東西里,都埋藏着可怕的陷阱。
當她又擡起頭的時候,那個男人依舊這麼看着她。或許,是他們的眼睛有某種共同之處吧?池翠的腦子裡胡思亂想着,心跳也加快了,她暗暗地警告着自己,不應該這個樣子的。可是,她的毛細血管卻不聽的她的思維控制,一陣緋紅涌上了她平時略顯蒼白的臉頰。
他看上去最多隻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但目光卻異常成熟,似乎在他的眼裡,池翠只不過是一個害羞的女中學生。與他迷人的眼睛相比,他的臉頰過於消瘦了,臉色也蒼白得嚇人,尤其是在那件豎起領子的黑色風衣襯托下,只有下頜還泛着一層青色的光。他把那本《城堡》放回到了書架裡,然後向裡走了幾步,距離池翠只有幾米了。看起來他依舊面無表情,但已不是剛纔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了。
很快,他的目光從池翠的臉上移開了,落到了書架上,似乎是在尋找着某本書。平時看到這樣的顧客,她一般都會主動詢問他們要找什麼書,並幫顧客找出來。池翠知道自己應該說話了,但卻感到喉嚨裡被塞進了某種東西似的,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了。她有些着急了,用手捂着自己的喉嚨,大口地喘氣。
他回過頭來看着她,雖然不說話,但那雙眼睛卻似乎在問“怎麼了?”
池翠還是說不出話來,她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達。對方依然不說話,兩個人愣在那裡,就像兩個不會啞語的啞巴在用眼神互相交流。
書店裡靜得讓人窒息,直到店門口女收銀員的聲音打破了這裡的靜謐。
“池翠,你又跑到哪裡去了,已經九點三刻了,打烊了。”
池翠這纔回過神來,但她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只是向他禮節性地點了點頭。男人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然後也向她點了點頭,那副樣子就像是靦腆的小學生。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轉身就走了。
池翠跟在他的身後,看着他快步地走出書店。女收銀員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依舊叫着池翠的名字。池翠並不回答,她倚在店門口,目送那個男人走到地鐵檢票口,把票塞進檢票機裡,然後消失在通往站臺的通道中。
“你怎麼了?”女收銀員走到池翠的身邊問。
池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說出話來:“我沒什麼。”
她低下頭,忽然看到在店門口的地上有塊白色的東西。她彎下腰撿了起來,原來是塊白色的絲綢手帕,質地柔軟而光亮,摸在手裡的感覺很舒服。在手帕的左上角還繡着一支漂亮的笛子。
女收銀員看到了池翠撿起來的手帕,淡淡地說:“是剛纔那個男人落在地上的。”
池翠把這塊繡着笛子的手帕握在手心裡說:“放在我這裡吧,我會還給他的。”
“你認識他?”
“不認識。”
“隨你的便。”女收銀員話音未落,就挎好包衝出了店門,回頭對池翠說,“走的時候把門鎖好。”
書店裡只剩下池翠一個人了,她呆呆地站在門口,看着地鐵大廳,將近十點鐘一切都顯得空空蕩蕩的,只有追趕末班地鐵的腳步聲零零落落地響起。
她緩緩地攤開手心,靜靜地看着那支繡在手帕上的笛子。
第二天,池翠準時來書店上班,她打的是短工,每天下午四點到晚上九點三刻,一週只休息一天。在空閒的時候,她還爲一家雜誌社做校對,這是通過她的一個做編輯的同學聯繫的。雖然兼職兩份工作,但加在一起並沒有多少收入。她剛畢業才幾個月,就已經換了兩份工作,第一份是在合資企業的公關部,她做了一個月就辭職了。第二份工作是在酒店的銷售部,時間更短,只幹了一個星期。她覺得自己天生不適合辦公室工作,只要在辦公室裡一坐下,她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覺。其實她並不希望這樣,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只好到這家地鐵裡的小書店裡打打短工,終日面對一排排不會說話的書。
這天池翠與平時不太一樣,從一上班起,她就站在靠近店門口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地鐵大廳裡的人。她站在第一排書架前不停地徘徊着,這裡放着的都是暢銷書,有幾個路過的人進來看這些書。池翠的眼睛並不看他們,而是一直對着外面,而她上衣的口袋裡則放着那塊繡着笛子的手帕。
她在等待他的出現。
手錶從四點一直走到了九點半,書店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她和收銀員兩個人。池翠有些累了,她又退到了最後一排的書架邊上,拿起了昨天那個男人看過的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她翻到了《圓形廢墟》那一頁,胡亂地默讀了其中幾行,卻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池翠暗暗地嘲笑自己的幼稚,她已經二十二歲了,但有時候卻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那樣富於幻想而任性。她想那個男人不會再來了,也許昨天只是他偶爾一次來這裡坐地鐵,丟了一塊手帕對男人來說簡直微不足道,大概他自己都不會記得手帕的存在了。
池翠微微嘆了一口氣,把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放回到了書架裡。忽然,她看到有一隻手伸進書架,拿出了一本《艾略特詩選》。她擡起頭,看到了一雙誘人的眼睛。
池翠與他的眼睛的距離只有十幾釐米,近得能感覺到他均勻的鼻息。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大步,但目光還是呆呆地注視着他。
他的嘴角微微一斜,那雙眼睛彷彿在對池翠說話:你怎麼了?
手帕,繡着笛子的絲綢手帕,池翠的腦子裡被那塊手帕佔據了。她大口地呼吸,胸口不停地起伏着,聲音終於從喉嚨裡逃了出來:“手帕。”
他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用那種眼神看着她。池翠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在心中暗暗祈禱,但願他不要真是一個啞巴或聾子。
“手帕?”他反問了一句,聲音輕輕的,帶些磁性。
池翠點點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塊手帕,遞到他的面前。當他看到手帕上繡着的笛子,終於明白了過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極爲靦腆的笑意,與他那蒼白的臉色顯得極不協調。
“謝謝,我自己都忘了。”他向池翠點了點頭,在接過手帕之前,他盯着池翠的眼睛說,“你把它洗過了?”
池翠吃了一驚,他怎麼知道的?昨天晚上,她回家以後確實把手帕洗了洗。不過,她是單獨用清水洗的,沒有使用任何肥皂或者洗衣劑之類。而且,這塊手帕在洗以前就很乾淨,也沒什麼氣味,單靠鼻子是聞不出來的。況且,現在手帕還在池翠手中呢。
“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你告訴我的。”他這才接過了手帕,用手輕輕地揉了揉那柔軟的絲綢,然後塞回到了他那件黑色風衣的口袋裡。
池翠搖着頭說:“不,我沒有告訴過你。”
“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眼睛?”池翠愣住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然後繼續盯着他的眼睛。
他靦腆地說:“非常感謝你,不但把手帕還給我,還把它洗乾淨了。”
“沒,沒什麼。”她倒有些緊張了。
女收銀員又叫了起來:“池翠,打烊了。”
池翠忽然對那個女人產生了厭惡,站在後面並不理她。他卻不好意思了,把那本《艾略特詩選》又放回到了書架裡,輕聲說:“對不起,影響你們下班了。”
“沒關係。”
“謝謝你,再見。”說完,他就快步走了出去,池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等她走到店門口的時候,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收銀員又搶先下班了,池翠一個人坐在書店裡,眼前總是浮現出那雙眼睛——明天他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