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傅瑤便着了一身素白衣衫帶着細軟趕赴冷宮。天尚未大亮,簡陋破舊的鸞轎已停於門口。擡轎的小內監是從前見過的,對傅瑤亦尚算客氣地笑道:“娘娘且去冷宮住下, 奴才會將屋子打掃出來, 總也舒服些。”
靈湖羞澀一笑, 傅瑤眸間含了一抹感激道:“多謝你了, 而今我亦沒多少銀錢來打點, 只好委屈你。”
小內監嘿嘿一笑,方要請了傅瑤上轎。靈湖卻低低地牽了牽傅瑤的衣角,幾欲垂下淚來:“娘娘, 您真的不再等等了麼?或許陛下會回心轉意,準您回去了呢。”
傅瑤心下一澀, 卻笑着撫了撫她的臉頰安慰道:“傻丫頭, 隨我出來吃苦, 怎麼還想着從前的好日子呢?”
靈湖哽咽着委屈道:“奴婢倒是無所謂,只是怕看着娘娘受苦。娘娘, 咱們再等等吧。”
傅瑤默默垂下頭去,她心裡亦是念着他的,可那又如何?正要回身入轎,卻見裴藍姬、曾琬與順選侍一同過來了。順選侍一襲青衣襯得其楚楚可憐,蹙着眉將一大包物件交給靈湖, 復而衝傅瑤盈盈含淚道:“妹妹沒有什麼可送給姐姐的, 只與二位姐姐湊了些衣物首飾、還有些銀錢供姐姐打點。姐姐你在冷宮可要多多保重, 妹妹會瞧着時機向陛下進言, 求他放你出來的。”
傅瑤輕拍了她的手, 難得清減的裴藍姬牽過傅瑤笑道:“這宮裡,哪兒有一處是乾淨的呢?只是你此去, 灩貴妃該是放過你了。銀錢上雖是短缺了些,若看開些,未嘗不是一好事。”傅瑤感念回望,曾琬隱忍着淚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裴藍姬笑着打量了曾琬,復而又笑:“琬貴嬪是有話兒說不出,藍姬替她說罷。一路過來,她就想跟你說‘深深宮牆,有緣再聚。’誰知到了你面前又成了悶葫蘆?琬貴嬪她心好,就總是說不出啊!”
傅瑤心下感動,最後望了望風霜中佇立的幾人。她在宮中,失了她命裡的劫難,也得了幾知心好友。
如此,足矣。
正依依不捨時,卻見李拓攜了幾大力內監前來。所有與傅歆有關的人事,都會使她心如刀絞,又何況是日日跟在傅歆身旁的李拓?傅瑤心下一揪,默默受了李拓的禮後轉身上轎。
轎子太過殘破,以致小內監再用力亦走得極慢。轎外聲響皆是聽得一清二楚,砰砰的釘撞聲入了耳來。靈湖流着淚將頭靠在傅瑤肩上:“娘娘…您方纔怎不問問李公公前來所爲何事呢?”
傅瑤容色淡淡,聽得後頭李拓的聲音不折不扣地遁入耳中:“陛下有令,封鎖夕梨宮上下,無詔不得出入。”
傅瑤嗤笑出聲,緣何到最後,竟是如此結局。
冷宮與夕梨宮極遠,行了許久後,傅瑤撩簾朝外頭看去。正是黃昏時分,如血的殘陽令她憶起那些個失去的孩兒。鏡兒是否還在哭鬧,安懿是否吃飽穿暖,還有那個無辜被自己害死的孩兒,她是否會怪那個曾經任性的自己?
景緻似過往的浮光掠影消逝在她平靜如水的眼中,野草愈是繁盛處,人煙就愈是稀少。近了,那個人人恐避之不及,她卻只想求一分心靜的殿宇。
靈湖瞧着傅瑤若有憂傷的神色,勉力笑着勸道:“娘娘您且寬心,順選侍會幫襯着您的。”
傅瑤的沉默令靈湖自覺沒趣地噤了聲,低低地垂下頭去絞着手。
良久,她才輕嘆着,語氣漂如浮萍:“我走了,你以爲陛下還會再寵愛順選侍麼?”
一路無話的死寂。
下轎時已是夜分,靈湖扶着傅瑤小心翼翼落地。小內監引着二人步入冷宮,刺骨的冷意清明瞭傅瑤的意識,空氣中的陰霾與腐臭直擾得人心神不定。靈湖緊緊揪住了傅瑤的袖口,瞳仁間皆是恐懼道:“娘娘…這冷宮好陰森。奴婢好怕。”
話音未落,一養得極肥碩的巨鼠從傅瑤腳尖一竄而過,骯髒得令人作嘔。靈湖不可抑制地失聲大叫,傅瑤卻仿似不曾瞧見,冷冷呵斥道:“你若吃不了這苦,大可跟着公公回去。”
靈湖驚得幾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卻見成百上千的鼠從眼前飛馳而過。幽綠的眼眸在漆黑的夜中閃爍得格外詭魅,露出的貪婪更令人心驚。饒是不懼鼠的傅瑤,瞧見了亦是頭皮發麻。
靈湖顫抖着身子嚶嚶哭泣,那巨鼠們卻近乎瘋狂的磨着銀白的尖牙叫了起來。猙獰刺耳的聲響幾乎刺破天穹,傅瑤意識到事態不妙,忙拉着二人連連後退着高聲道:“不好!此鼠乃西域之鼠,而今是餓得瘋了,被他逮住了人也不放過!”
靈湖嚇得淚水直流,傅瑤見她是指不上了,忙衝小內監叫道:“快!快拿火來,若是晚了,你我都得死!”
小內監忙執了幾乾燥木棍來丟在地上,眼見着羣鼠就要攻上前來,火光卻一直未能燃起。傅瑤等人只得節節後退,一巨鼠已大叫着撲上了傅瑤的小腿,她一狠心抄起一木棍死死打向自己。巨鼠靈活地越向別處,鑽心的刺痛轟然襲來。傅瑤無暇呼痛,只奪過小內監手中方燃起的火把,狠狠丟入巨鼠中央。
聲勢浩大的巨鼠羣一沾了火星,便轉瞬亂作一團。灼燒的刺痛令沾火的鼠四處逃竄,本是極小的火光竟須臾發展爲熊熊烈火,直燃亮了整片天穹。靈湖漸漸從恐懼中走出,傅瑤只直直盯着眼前沖天的火光。此種異鼠從來便是求不來的,又怎會大批出現在冷宮之中?只怕是有心人慾致自己於死地,永不得翻身呵!
傅瑤脣角有無奈的憐憫與恨意,她已至冷宮,蕭婕又爲何還要不依不饒?此番若無強大的背景支撐,又如何在冷宮中埋下這樣許多巨鼠?蕭婕之計一向狠辣於無形,想來此次是瞧着她失寵,肆無忌憚了。
烈火燃盡,方纔猖獗的巨鼠已成了堆積成山的焦炭。靈湖驚得胃中翻江倒海,幾乎嘔了出來。傅瑤便蹙着眉帶着她從一旁繞道而行,冷宮是極大的,幽幽鳴起的鐘聲恍有來世之感。正殿中央供奉着一破損的觀音之象,破碎的白瓷上有青煙緩緩傳出。小內監忙喚傅瑤快些前行:“娘娘您莫瞧她,這老祖宗的經驗,瞧見過那觀音像的,男子慘死,女子一生悽苦啊。”
傅瑤一貫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卻莫名覺着這觀音像極吸引人,又回首望了一眼。破碎的面容上的慈悲笑容無法令她心安,人的慾望與貪念,菩薩亦感化不得。
三人於蒼涼的夜色中快步前行,冷月掩藏於薄薄的雲中,卻不曾透出一絲光亮。傅瑤恍然憶起,入宮前的那個夜晚,程彥在月色下吹簫。求愛的那個夜晚,賀明軒在月色下溫潤一笑。初承歡的那個夜晚,她看見如月清輝灑在他的側顏,那時她對他的愛,純粹地就像月亮一樣。
小內監帶着傅瑤與靈湖入了居所,陰冷潮溼地不可同日而語。雨腳如麻的腐臭又一次充斥了她的鼻息,她眉目疏淡地將包中物件取出一一理好。曾琬等人送來的多是保暖衣物,包裹底部是一紅布包着的沉甸甸的碎銀。小內監與靈湖麻利地清掃着小小一方的屋宇,破舊的牆上幾乎脫落的木窗瑟瑟透着冷風,嗚咽地宛若鬼哭。
傅瑤將唯一從夕梨宮中帶出的那尊紅玉蜜柚擦拭過後,穩穩放於破席子旁的舊木桌几。
‘給吾妻備一玉雕,願瑤兒歲歲年年喜樂無虞。’
喜樂無虞:是他曾經的真心,亦是她而今全部的期待。
小內監氣喘吁吁上前笑道:“娘娘,奴才都給您打點好了,您與靈湖姑娘就安心住下。旁的事,不必想得太多。”
傅瑤感念一笑:“你如此照拂我,我心中感激,只盼着你有好報。”
小內監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娘娘折煞奴才了,天色已晚,奴才這就要回去了。只是有一點娘娘定要記住。”
傅瑤凝眸:“是何事?”
小內監的神色煞有其事,極爲篤定道:“娘娘切莫再去招惹那正殿的破觀音像了,至於緣由奴才也不清楚,只是看清過她的臉的人,總是結局潦倒。”
靈湖的眼中盡是恐懼,哆嗦着嗓子道:“公公您可莫嚇奴婢了,奴婢害怕…”
小內監無奈地瞥了靈湖一目,復而對傅瑤鄭重道:“娘娘,謹記。”
子時一刻,傅瑤臥於冰冷潮溼的破席子上,方纔體力盡失,卻疲累得格外清醒。小腿間的傷隱隱作痛,這冷宮黑得沒有一絲光透入,她無法看清自己傷得有多重。
靈湖亦是無法入睡,翻身過來擔憂道:“娘娘,您的腿如何了?如今請不來太醫,只怕要好生將養一陣子。”
傅瑤的眸光渙散地沒有焦點,只機械地拿手輕輕撫着傷口。還好,沒有流血,大概只是淤青。
傅瑤的語氣淡的像白水:“無事,我已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