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回明德堂的路上,心裡仍是覺得窒悶着,並不好過。察覺自己越變越工於心計,越來越狠心,並不是件得意事。
剛進了承乾宮,就見玄燁站在當院兒,謝流波正在地上跪着,姒貴人臉色通紅,冰鑑和西蓮等一衆宮女在旁圍着,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臣妾見過皇上,這是怎麼了?”
姒貴人一雙鳳目狠狠朝謝流波剜着,跟着又別過頭去,咬得下脣都發了白,一臉哀怨對着玄燁。
玄燁神色倒是如常,聽流素髮問,道:“紫萱要謝流波過去幫她做針線,說是喜歡她的刺繡絕活兒,可謝流波不肯,倒也不是大事兒。”
“皇上,雖不是大事,可臣妾使喚個奴才都使喚不動,這算是哪門子貴人啊?”
謝流波道:“奴才已稟明瞭小主,不是奴才不肯過去,是我家小主早先有了吩咐,自己屋裡針線活沒做完,不得去別處。姒小主有吩咐,本當遵從,可奴才也爲難呀,到底是該先聽誰的呢?奴才愚鈍,還是請皇上示下,倘若遇了兩位小主同時有差事,奴才是先聽自家小主的,還是聽別的小主吩咐呢?”
謝流波口齒清晰,說話不緊不慢,綿裡藏針,與冰鑑的伶俐又有不同,雖聽起來恭順之極,卻教人反駁不得。
玄燁朝流素一挑眉笑:“果然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奴才,到底是你這主子□□得奴才如此犀利,還是謝流波這個諳達教得你這徒弟如此刁鑽呢?”
流素噗哧一笑:“皇上這問題,等於問臣妾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皇上要是能告訴臣妾答案,臣妾也就告訴你,臣妾和謝流波到底是誰□□了誰。”
玄燁哈哈一笑:“罷了罷了,和你鬥嘴,還不如休養精神。謝流波,你且起來罷,姒小主既有吩咐,你今兒破例先去她屋裡做個針線,往後有事,還是以你家小主的吩咐爲主,做奴才的自然是要明白誰纔是自己的主子最爲要緊。”他後一句話說得甚有深意。
“嗻,奴才遵旨。”
謝流波盈盈起身,身姿若扶風弱柳,娉娉嫋嫋,看得玄燁也微一失神。
這事表面是姒貴人佔了上風,儘管她後來想着怎麼都覺得自己憋屈,可卻再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
回了明德堂,流素笑道:“皇上可也八面玲瓏,既要給臣妾留點面子,又不肯拂了姒貴人,怎麼就這樣圓融通達?”
玄燁笑道:“難道要朕斥了紫萱,你才肯去這酸意?”
“臣妾可不敢。”
“竟有你不敢的事?”玄燁頓一下又道:“今兒給了她臺階下,也就是絕了她日後刁難謝流波的由頭,往後她再不會找什麼花樣叫謝流波過去了。”
流素何嘗不知道他的用意,抿嘴笑一下:“皇上到底是體貼臣妾呢,還是體貼謝流波呢?”
“你這刁鑽妮子,又想說什麼?”
“皇上看謝流波的眼神,可不一般。”流素剛纔就注意到了,算算年齡,謝流波應當比皇帝大了四五歲,難道他興致突發,想要玩起姐弟戀來?不過又想這點年齡差距算什麼,比起明朝的朱由校和朱見深這兩個奇人來說,真真是小巫見大巫。朱由校的乳母客氏長他十七歲,朱見深的萬貴妃長他十九歲,在那個年代來說,都是名符其實的母子戀了。
玄燁失笑:“在小素兒眼裡,朕是見了個美人都要失魂落魄的皇帝?謝流波是很美貌,朕多看她幾眼不過出自愛美之心,不見得就連你身邊的人都會要了去。”
“後宮所有的女人都是皇上的,臣妾身邊的人也是皇上的人,皇上若真想要,臣妾也不敢非議。”
“別人身邊的也罷了,你身邊的還是算了,想想你那番善妒言論,朕可不想被你數落。”
流素笑道:“皇上這話說得臣妾好似河東獅了,罷了罷了,反正剛纔在姒貴人面前也被數落過刁鑽了,再負個善妒名頭也算不得什麼。皇上想要謝流波就趕緊開口,趁着臣妾還未反口,否則日後可後悔。”
她這招以退爲進倒是奏效,玄燁即便真對謝流波有點興趣,這時候也開不了口了。
只聽他笑道:“瞧你這張小嘴,滿後宮找不到第二張,到底是嫌朕這陣子沒來看你,非要刻薄幾句才肯罷休?”
流素見把他逼得也差不多了,再不給臺階下那就是恃寵生驕了,當下輕抿櫻脣一笑,眉梢生春,眼波瀲灩,上前握着他的手道:“皇上可用膳了麼?臣妾本想着今日要去乾清宮瞧瞧,不料皇上卻來了。”
“正是要來你這裡蹭飯,快叫抒寧下廚去,朕今晚上不走了。”
流素眉心一跳。
謝流波沒多時也回了屋,姒貴人顯然並沒有什麼要緊針線活找她,多半是另有目的藉由頭找岔子。流素近來對謝流波非常小心地保護,壓根不讓她出明德堂半步,今天遇着了玄燁,金口一開,倒省了往後許多事,再有誰找謝流波,儘可拿皇帝做擋箭牌拒絕了。只苦了謝流波成日裡窩着不得自由。
晚膳後洗漱更衣,懂眼色的都避了出去,在外頭懸上紅紗宮燈,除了守夜的各自回屋。
流素心跳得厲害,可又無所適從,踟躕着在更衣銅鏡前不肯出去。浴後的長髮雖擦了許久,仍有些溼溼的貼在肩上,梳了又梳,她凝視着鏡中的自己,浴後的臉色緋紅嬌嫩,水青色天香絹長衣裹着玲瓏有致的身段,腰間三指寬的杏黃綾子汗巾,此外別無他飾。
她再出了一會子神,忽爾淒涼地笑了,滿懷着恨意,究竟是在報復別人,還是報復了自己?到頭來,傷痕累累的又是誰人?
素花簾子一挑,玄燁道:“怎麼還在照鏡,穿得這樣單薄,也不怕受了涼。”
流素朝他盈盈淺笑,舉步走出來。
玄燁亦只穿着簡單的明黃素綺長袍,屋內風燈琉璃燈皆滅了,只餘兩枝粗如兒臂的龍鳳紅燭,這是玄燁的意思。搖曳的燭光下看美人,朦朧如霧,別有情致。
“你的腰竟這樣纖細,只怕使點力氣便會折了。”
“皇上又說笑,臣妾近日並沒有瘦了。”
“從前也是這樣,楚腰一搦,輕盈如無物,朕只是沒有說而已。”玄燁隨手放下絞花金帳鉤,兩人並頭坐在帷帳之中,流素恨不得去把那對龍鳳花燭都吹滅了纔好。
“這對龍鳳花燭要徹夜燃着到天亮,朕才能與你白頭偕老。”
流素臉上笑容不減,心頭卻在滴血,她想要白頭偕老的人,不是如今將她輕擁在懷裡,憐惜愛重的人。
“小素兒……”
流素的一聲輕嚶被玄燁截斷在脣齒之間,跟着身體被他輕輕平放在牀榻之上。
他的動作很是溫柔,正如逸君所言。
她腰間不過一條薄薄汗巾,只兩指之力輕輕一扯便鬆解開了,衣衫隨着她香滑的肩頭委落在旁,露出一抹白綾抹胸。
“你的衣衫也這樣素,竟連朵花兒也沒繡。”
流素輕聲道:“臣妾慣愛天然,並不覺得那些花兒朵兒繡在衣衫上有何美好。”
“那是因你不須任何點綴就已傾倒衆生。”玄燁輕輕喟嘆一聲,手指輕柔滑過她鎖骨下那道淺淺疤痕,“你竟這樣美,連上天都要嫉妒,纔會留下這白璧微瑕。”
“皇上是愛這道疤痕,還是愛臣妾這個人?”
“都愛,只要是和小素兒有關的,從頭髮絲到腳指頭,沒有朕不愛的。”
流素這時也忍不住噗一聲輕笑:“皇上甜言蜜語,想哄死人不償命麼?”跟着覺得肩下痕癢,見他俯首輕吻那道疤痕,不禁怕癢地縮了一下。
“朕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哄過誰,要說是哄騙,那這樣的謊話,朕一生也只說一次,只說給你一個人聽。”
“皇上……”流素沒辦法不承認,這一瞬間她是有感動,可是這點感動瞬間被冰冷的痛楚湮沒了去,她已經找不回失落的過往。
“不要叫朕皇上,就這會兒,朕不喜歡聽你叫皇上。”她身上的淡淡馨香柔軟了他的心志,他看着那雙瀲灩雙目,只覺得心中有無數漣漪盪漾。
“那叫什麼?”流素還沒有膽大到想叫他愛新覺羅玄燁。
“隨便……”
“三爺。”她總算想到了最初對他的稱呼。
跟着他幾乎是□□的身軀貼近,流素一陣戰慄,閉上了雙眼。她完全是被動,由着他擺佈,甚至最後一縷遮掩也是他親手剝去的。
她現在慶幸的是,如今是康熙朝,還沒有建立雍正朝那種把人剝得香蕉一樣裹在毯子裡送去養心殿侍寢的非人規矩,她一直沒能想通,那個制定了妃嬪光溜溜從皇帝被角鑽進去,再赤條條從腳邊爬出來的變態規矩的皇帝,怎麼會成爲萬千腐女穿越的首選愛人。在她看來,能制定那種可恥規矩的男人,她連碰都不會想碰。
雖然流素學過伺候皇帝的規矩,可她壓根兒就沒有履行,她只是由着自己像個新嫁娘,害羞地瑟縮在夫君懷裡,任由他恣意而爲。
她不知道她這樣,是不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個如此被動的嬪妃,旁人就算不去迎合,至少也要自己寬衣。
那種萬箭穿心的痛貫穿她身體的時候,她死咬着下脣由着淚水瘋狂地滾落,長長的指甲嵌進肉裡去,刺得掌心都是血痕。
那一瞬間,她竟仍然覺得自己是在背叛。靈魂和身體分別背叛了兩個男人,她在承聖寵的同時,想着別的男人。
玄燁真的很憐惜她,只是感覺到她有痛楚的反應,就慢慢停下來,伸手拭着她腮邊的淚,輕聲在她耳邊暱喃着。她聽不清在說什麼,只是覺得語意纏綿,聲調繾綣。
初夜就這樣在她恍惚不清中過去,玄燁是什麼時候在她身邊睡着的,她竟也不知道。只知很久之後,她強撐着身子起來,見鋪在牀上的白綾上那殷殷觸目,再一次淚如雨下。
流素悄悄披衣起牀,拿起銀剪子將龍鳳燭全都剪滅了,然後再點燃。
她是寧可死,都不想與他白頭偕老的。
並不是他不好,是她心裡,再也容不得第二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上次發錯了,重發,要暈死了。上次期待滾牀單的妹紙,終於滾了。不過大概會令你失望,因爲不會寫滾牀單,我個人還是喜歡曖昧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