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這麼冷,也不生個炭盆。”玄燁遊目四顧,
“炭不夠用,人不在屋裡時便不升。冰鑑怎麼打水這麼久還沒回來?”
“朕出去叫她,你在屋裡好好歇着,這麼冷去風口上吹什麼,還下田去,你會那些活麼?”
“這些年不都是這麼過來的,總不能事事讓冰鑑去,她一個人哪顧得過來。”
剛打開門,卻發現冰鑑垂手侍立在門外,也不知回來了多久,這樣薄的板門,不用問是什麼都聽見了,才這樣恭敬地站在門外。
也不知那些打情罵俏的話都聽了多少去,玄燁這樣臉皮堅韌的人也不禁覺得臉上微微發燙。
他輕咳了一聲,冰鑑立即跪叩道:“奴才見過皇上,奴才這就去升炭。”
“冰鑑,這些年你跟着敏妃受苦了。”
“奴才從沒覺得這是苦,只要能伺候主子就是福,只是主子這些年的確是捱得很艱辛。”
玄燁便又坐到流素身邊握着她的手,道:“這些日子在南苑,是不是很苦?內務府那些奴才向來都很會辦差,想必也怠慢得很。”
“沒有,真的很好,雖然不如宮中生活奢華,但至少該有的一應俱全,只是簡樸些罷了。”
冰鑑道:“要不是曹侍衛他們過來,連門窗都是壞的,窗紙破了好幾處,門縫裡的北風呼呼直往裡灌,屋外下大雪時裡頭飄小雪,皇上是沒見過那樣好的景緻……”她說這話時微帶凝噎,她素來不像冰瞳那樣會將怨言掛在嘴邊,這樣說已經是因心中積怨壓抑太久了。
“冰鑑!”
冰鑑已升好炭盆,聞言默默告退出去。
“你爲什麼不讓她說?”
流素笑道:“那些煩心事有什麼好聽的,一別經年,不如說些讓人歡喜的事。”
“你就是這樣,再有什麼都自己忍着,不肯說一句。你以爲朕不知道內務府剋扣月例、物資短缺麼?天寒地凍的,若不是這些奴才見你如今落魄欺壓,你又怎麼會病倒?”
流素垂頭道:“不是後來都好了麼,有佟皇貴妃照拂,一切也算安好……”
“他們是奉了表姐之令,但你就沒想過這旨意是誰下的?”
“皇上……”
玄燁哼了一聲:“原來你還知道。”
流素低柔淺笑:“要不怎麼說皇上最愛惜臣妾?”
玄燁又哼一聲,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又道:“朕今晚上就留宿在這裡,你讓冰鑑去準備些吃的,朕要看看你們平時裡吃些什麼。”
流素有些吃驚:“這屋裡連炕牀都沒有,我們平日吃的那些皇上更無法下噎了……”
“就吃那些最難吃無法下噎的,冰鑑,聽見沒有?”
“嗻。”
一盆清可鑑人的白粥端上來,倒是熱氣騰騰的,另有一碟子切碎的油炒蘿蔔乾,幾個烤熟的番薯。
“就是這樣?”
玄燁問了句,流素便有些嗔怪地對冰鑑道:“去炒幾個菜。”
冰鑑道:“天寒地凍的,後園種的菜也吃光了,內務府要是不送米糧菜蔬來,連這都吃不上。主子生病那一陣,咱們一天吃三頓烤番薯……”
“冰鑑!”
冰鑑語氣雖然恭謹,說出來的話卻句句帶着刺兒:“往後皇上要再發落主子,請賜個大些的菜園子,否則番薯都吃光了,咱們就只能等着餓死算了。”
“冰鑑,出去!”
“奴才告退。”冰鑑眼中蓄的淚終於掉下來,咬脣退出去。
“她算是好的,要是換了冰瞳,怕是不止抱怨。”
“是臣妾馭下有失。”
玄燁緩緩道:“她沒有錯,她只是說了實話而已。冰鑑生性純良,她這樣冒死坦言,爲的是不讓你往後再受苦,你不該怪她。”
“她是故意的,其實我們平日也不是這樣,近來內務府都沒敢縮減月例,廚房裡還是有菜的。”
“朕雖將你放到南苑來,可還是過一陣就會找人問話。居然有人敢不盡不實地回報……”
流素默然。所謂內務府怠慢,自然是有人在背後做了手腳,暗中“關照”過她,因此傳到皇帝耳中的消息自然也有不實之處。
牀上的被子很沉,不比宮裡輕軟薄暖,被裡也有些糙硬,但都還是新的。
“皇上將就些,這裡一切簡陋。”流素鋪好牀褥,鑽進冰冷的被窩裡,微有些瑟縮的樣子。
玄燁嗯了一聲,上牀摟住了她,只覺她手足冰冷。既沒有手爐也沒有暖袋,想來在這樣冷冰冰的被窩裡睡上一夜也不會焐出半絲暖意來。
他手輕輕掠過她的肌膚,往日她的身子溫軟若無骨,此刻指下卻隱隱有肋骨分明的感覺,竟然清瘦至此。
流素感覺他半晌沒動,隱約猜到他的心思,微微推開他的手,輕聲道:“皇上……”
“睡吧。”他抱緊了她,半分也不肯鬆開,將她冰涼纖細的手貼在胸前。“朕不該將你幽禁在南苑。”
“都過去了。”
他心裡遽然一陣痛楚,微有痙攣的感覺。
乾清宮迎駕的嬪妃按名位整齊列於宮門內,目光卻是齊刷刷落在皇帝身邊布衣荊釵的女子身上。
流素笑容恬淡,靜靜看着諸嬪妃的笑容齊齊凝結在臉上的壯觀景象。目光微掃過去,人羣中冰瞳用又是激動又是畏怯的眼神看着她,無數複雜的表情交織在臉上。
明眼人心裡都清楚,敏妃竟然安然回來,宮裡的風向又要變了。
“好了,朕一路車馬顛簸,也有些乏了,都各自回宮去休息吧,朕去慈寧宮先向太皇太后及太后請安。”玄燁笑容溫和,側頭吩咐:“九功,帶幾個人去將明德堂好好收拾一下。小珠子,送敏妃娘娘回宮。”
“嗻。”魏珠滿面笑容在前引路。
“朕一會從慈寧宮回來就去看你。”玄燁又對流素微笑低語。
“嗯。”
“敏主子,冰鑑姑娘,你們可回來了。”
“勞煩你了,魏珠。”
魏珠笑道:“敏主子還是這樣客氣,咱們做奴才的,都是應分而已。其實明德堂也沒什麼可收拾的,裡頭一切原樣,自打您走後維持着原狀,每日打掃得乾乾淨淨,沒有半絲灰塵。只是不明白如今還回明德堂做什麼,那只是間偏殿,未免太委屈敏主子。”
流素笑笑。
重回明德堂是她的意思,從前不願意離開,是爲了要寄附於佟貴妃,以避過些孝昭皇后的冷箭暗算,現在卻是爲了胤禛。
若說從前對香芩好,並日日照料胤禛只是爲了爲自己打算,那如今她心裡就是真的想念胤禛。那軟軟嫩嫩帶着奶香味兒的小娃娃,現在也不知道會怎樣,應該是不記得她了……她想着,眼中微有些濡溼,加快了腳步。
“敏主子,請。”
“你先回去,本宮去給佟皇貴妃請安。”
“嗻。”
佟皇貴妃安然坐着,一身紫銅色折枝牡丹緙絲常服,臉上素淡未施脂粉,如從前一樣寧靜,卻似乎多了幾分柔和。剛回宮便聽聞她總算如願以償懷上了,大約還是出巡前有的,流素多少有些替她欣喜。
下首坐着祺貴人小佟,正用略帶好奇的目光悄悄打量流素。
“回來了。”
“嬪妾見過皇貴妃娘娘,聞說娘娘有喜,特來致賀,薄禮一份,望勿嫌棄。”
榮靜忙上前接過冰鑑手上的禮品匣子小心安放好,佟皇貴妃卻沒有拆開看。流素剛回宮,能來得及備什麼禮,多半都是皇帝替她備好的,借花獻佛而已。
“坐,這麼客氣做什麼,榮慧,奉茶。”
“謝皇貴妃,近來身子還好麼?。”
“都還好,就是茶飯不思,總想吐。”
“這是正常的,總有一陣子纔會好。”
流素見佟紹貞微帶不安地朝她欠了欠身,便回以一笑。
佟紹貞才十五六歲模樣,月白色折枝葡萄蜀錦小襖,粉色織錦緞面狐皮坎肩,鬢邊斜簪枝東珠水滴步搖。生得纖弱亭秀,眉如煙柳,宛然是個扇墜兒般嬌小惹人憐的美人,比佟皇貴妃要美貌得多。
“你清瘦了這麼多,想來在南苑過得也不太好。”
“蒙皇貴妃娘娘照拂,也算安逸。”
佟皇貴妃搖搖頭:“從你出事到回來,本宮都沒能出上半分力,皇上一意決斷的事,根本沒有本宮插手的餘地。明知你在南苑過得不太好,也不敢輕易進言,你心裡應在怨本宮冷漠了。”
“嬪妾知道皇貴妃的難處,從來沒有半分怨尤。”佟皇貴妃雖然不是個熱情熱心的人,卻也不是表面那樣肅冷無情,她沒在流素跟前說些做作邀功的話,已見她算是心性磊落。
佟皇貴妃微微一笑:“不過本宮也從未替你擔心,因爲知道你遲早會回來的。倒是宜妃、僖嬪、良貴人她們爲了你的事盡心盡力,想方設法要讓你回來,有機會你該向她們說聲謝謝。”
“是。”又聊了幾句,沒聽見祺貴人開口說過一句話,只用一雙白兔般純淨的鳳目一直好奇地看她。
看着是個心性單純的孩子,和她的姐姐比相差許多。
回了明德堂,樑九功正帶着打掃收拾的人慾離去,本就潔淨的屋內一塵不染,除了那張架子牀被換成了張新的紫檀雕鴛鴦並蒂蓮的架子牀外,真的沒有一樣東西被動過。
“這牀爲什麼被換了?”
“回敏妃娘娘,原先那張皇上吩咐人拿去給良貴人了。”
“良貴人……”
“沒什麼吩咐的話,奴才告退。”
正說着,冰瞳怯生生地出現在明德堂門外,身後跟着展柏華,與樑九功對面撞過,樑九功欠身道:“奴才見過良貴人。”
“嗯。”冰瞳小聲應了一下,侷促不安地進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想虐自然容易,我可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喔(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