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部落的人們早已習慣了秋季的雨水,大風很快會把雨雲吹散,若是整個天幕都陰沉沉的不見星光,幾天幾夜都不停也是常有的事情。
驅趕牛羊的族民早早地出發,地面溼漉漉的有些泥濘。兩匹馬慢悠悠地跑上了小坡,有個人同樣步子緩慢跟在後面,是個老頭手裡拄着一支柺杖,隨身的只有一包行李,頭上扣着頂圓扁的大帽。
巴桑換了裝扮,巫醫除了那根具有古老象徵意義的骨杖、裝着毒物的瓶瓶罐罐,最醒目的還是那雙黑手。他換了件北陸的長袖大袍就是爲了遮住手掌,還有那頂小部落才佩戴的古怪帽子,這種裝扮顯而易見是不願讓人看出他的身份。
“桑叔,北陸的服飾穿在你身上倒挺合適。”格日樂忍不住笑,“就不知是從哪裡來的。”
“都要走了,你這個小丫頭還是要挖苦我。”巴桑皺着蒼老的臉笑了笑,“以後聽不到了,可能還惦記呢,不如多說說。”
格日樂不笑了,心裡酸酸的,畢竟這個老頭從記事起就住在寨子裡,常從他嘴裡聽到北陸的事,儘管受不了他帳篷裡的味道,她還是忍不住跑去,瞧瞧罐子裡又多了什麼新奇的玩意。部落的人抓到珍奇的毒物常會帶回來給他,偶爾秋末獻貢也有部落的人會特別送些當地的毒蟲做禮物。
“是卓絡讓你來的吧,他都對你說了什麼?”
“只是叫我來送你。”
“沒有別的了?”巴桑一眼就看得出來少女臉上的猶豫,有些話她並沒說。
“桑叔,你真的得了重病嗎?”
“巫醫身上多少都有些病症吧,年輕的時候不會覺的,等到老了才知道病入膏肓。”巴桑說的極淡,老師就是這麼死的,活到這個年紀把死早就看得很明白了。
格日樂咬着嘴脣,看來卓絡猜想的都是真的,面前這個慈愛的老頭沒有幾年活頭了,明明看起來和平日沒什麼兩樣。
“桑叔,你要去哪兒?”
“去我該去的地方。”
沒人知道巫醫生活在哪裡,他們也從不向外人透露,偌大的羌絡草原上出現過的巫醫也只有他一個。
巴桑擡頭看了另一側的年輕人一眼,蒙塔比同齡的孩子都要高大,力大如牛,南陸漢子們除了魁梧就是愛喝酒談笑,而他卻不善言辭,和格日樂在一起的時候話算是多的,他心裡想什麼總喜歡做給人看。不管是騎馬還是拼刀都是無可挑剔。
“過了冬就到嫁人的年紀了,心裡可有喜歡的人了?”
“我不嫁人。”不知話題怎麼扯到這兒上面來,格日樂說的滿不在乎,“二哥還沒成親呢,何況卓叔到現在還沒娶妻。”
馬下的老頭忽然變得沉默起來,格日樂愣了一下,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惹得他不高興,猶豫着張了張嘴。
“桑叔,你怎麼了?”
“聽你一說纔想起來他一直很孤獨,可能也是因爲這樣吧,我們
纔會成爲朋友。”
“那卓叔爲什麼不娶妻?”
“心裡有悔恨吧,一輩子的。”
“悔恨?”格日樂眨了眨眼睛。
“不要看他整日總是把笑掛在嘴邊,作爲舍老卻把諸多的事交給其下的貴族們,活的悠然自得。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心裡有太多太多的苦悶。”
“那他在煩惱什麼呢?”
“那兒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巴桑轉頭又問蒙塔,“塔克圖家的孩子,你年紀也不小了心裡有喜歡的人嗎?”
蒙塔像是被嚇到了身子微微一抖,表情猶猶豫豫的,一看就是憋了一肚子的心事,他略低着頭可能是在想事情,也可能是爲了躲避少女投來的目光。
“你真有喜歡的人啦,快說是誰!”格日樂看出了端倪,臉上帶着戲謔的笑。
聽到少女的催促,蒙塔頭壓得更低了,倒像個犯錯的學生一聲不吭。
“真沒勁,我心裡有什麼事都和你說的。”格日樂等了片刻,很快就沒耐心了,氣鼓鼓地扭過臉去。
蒙塔急忙擡起頭,每當格日樂生起氣來他都是木頭一樣跟在後面,等到她氣消了纔敢開口。
“除了那些瓶子,這把匕首是我最爲不捨的東西。”巴桑瞧見了少女腰帶上掛着的銀色短刃,在陽光下泛起清光。
“桑叔,我從來都沒見過這麼鋒利的小刀,聽說是一個北陸人送你的?”
“是。他說要去找巫母,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他死了嗎?”
巴桑沉默了一會,搖搖頭,“他死不了的,走了那麼遠的林道,猛獸、毒瘴、毒蟲都殺不死他,即便世上真的有巫母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格日樂聽得愣住,急忙又問:“那他去找巫母打算幹什麼?”
“可能是因爲好奇,也可能是想找一個對手。”
“聽卓叔說——那個人隨身只帶着很少的乾糧,還有一柄槍。”
“我想他只帶一柄槍就夠了,餓了可以摘些野果,還可以捕獵食肉,他一定去過不少地方,能辨識各種藥草和水泉,對毒蟲也很是瞭解甚至知道一些古老的方法解毒,想必走訪過不少部落,有所聽聞。”
格日樂不知爲何忽然想起海牙鎮遇到的那個北陸人,他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聽得出來絕非是一句玩笑。
蒙塔也被勾起了興趣,小聲問了一句,“那你們是怎麼遇到的?”
“一天夜裡下着大雨,我隨師父身居密林有個簡易的草屋,他偶然發現跑來避雨。”
“卓叔不是說,他是中了毒後來……”格日樂忍不住提醒。
“或許我不該提他的事。”巴桑說,“真假並非那麼重要,不過是聽一個故事。”
“那後來呢?”
“在密林生活了幾十年,自從師父病逝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孤獨。我一直以爲外面的世界
同樣是一片大森林,自從遇到這個人聽他講起草原,說起北陸的樓閣廟宇,我才那麼想出去看一看。”
巴桑說着笑笑,“巫醫都是生活在封閉的世界裡,要走十幾天才能走出這片多年生活的林子,也就是這十幾天的路矇蔽了他們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青山綠水,也看不到殘忍的殺戮。”
“師父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出去過,可他一直都未曾向我提起草原,那時候我感覺自己被欺騙了像是被困在囚籠裡。自從在草原真正生活了多年,上了年紀倒一直想着回去,師父當年不願告訴我實情的用意我漸漸明白了。”
“明白什麼?”格日樂聽得一頭霧水。
“巫醫出現在草原帶來的不是安寧,而是爭鬥!”
“可河汐草原一直很太平啊,就算要打仗和桑叔又有什麼關係?”蒙塔抓了抓頭,費解地問。
“你還沒有懂我的意思。”巴桑苦笑,“以後你自會明白的。”
轉眼入冬,草原上的花草都已枯黃,河流彎彎曲曲地流過,部分幹流已經枯竭。部落的族民儲備了足夠的酒肉用來過冬,即便有血仇也都推遲到開春,雪在族人的眼中是草原之神灑下的藥膏,淨化這片染血的大地,用寒冷和大雪阻止人們的復仇,儘管只是不算長的一季。
“不知今年的第一場雪何時會來?”巴桑忽然說了這麼一句,雪下的越大越代表明年的豐收滿倉。
“就這幾天了吧。”
“那在路上還能看到。草原上的冬季很讓人懷念啊,人們圍坐着烤羊起舞,有人結親很多人都跑去慶賀,好像草原上各個部落都是一家人。”
“那桑叔乾脆留下來吧,明年開春再走。”
“不了,我留戀的不是草原的冬,只是那麼幾個人,既然決定了要走就不會再重逢。”
格日樂臉上有些難過,悶悶地提着繮繩任馬緩慢地前行。三人離部落的寨子越來越遠,路送得再遠還是要分開。
“桑叔,我娘是怎麼死的?”
巴桑忽然一愣,擡頭去看馬上的少女,她正望着遠處的流雲,安靜的臉龐沒有一絲表情。
“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我昨晚問過卓叔的,總覺得他有事瞞着我,我娘是難產死的,我問過阿爸他什麼都不對我說,其他人也是,爲什麼他們不願對我講?”
“那顏一生中最愛的就是你母親,白夫人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桑叔——”
格日樂顯然並不甘心,巴桑只是搖了搖頭,“人都已經死了,再追問往事只是惹人傷心。”
巴桑看着少女低下頭去沉默,又跟了一句,“知不知道卓絡爲什麼對北陸的人或事那麼感興趣?”
“因爲好奇啊,北陸的行商客總喜歡帶些稀奇的玩意。”
巴桑笑了笑,移開了目光望着遠處的流雲,嘴邊一抹苦笑很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