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晉國都,夜。
夜幕很乾淨,偶爾流淌過幾片碎雲,滿天繁星,月色朦朧映得整個花園、走道一片昏黃。種在過道兩側的蘭羅花都開了,風中飄散着淡淡的香。
女人正坐在長椅上愣神,紙燈在地上放着把周圍照得很亮,燭火被夜風吹得不斷晃動,女人略低着頭看不到表情,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走道傳來腳步聲,夜很深了就連下人都已經睡下。女人不由得擡起頭來,來者並沒有急着上前在幾米遠停下。
“這麼晚了還不睡有心事吧,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我這個時候來是不是自討無趣?”
“賈公子,說得哪裡話。”女人站起身來欠了欠身,“只是回憶起了一些事,心裡有點亂。”
“關於阿夙嗎?”
“是。”楚香凝點點頭,“在離開沁陽入軍前,他送給了我一件東西,是一條獸牙項鍊。有一天晚上突然斷了,其中一顆珠子我怎麼都找不到。”
“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不能挽回。”賈傾說,“找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或許有一天它會不經意地出現,那時候對你可能已經不重要了。”
“賈公子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說再多你未必能聽得入心,近日來公事繁忙,好不容易清閒了幾天想來看看你。”
“我就住在公子府上,想見隨時能見,何必這麼晚了還要跑來?”
賈傾沉默了一會,含笑的臉頰漸冷,“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聽到這個消息故而急着趕回來見你。”
“什麼事?”楚香凝聲音帶着一絲顫抖。
“萬安城被攻破了,響馬山匪大半被困在城內,如今已被羅袁包圍。”
“那阿夙他……”楚香凝當即癱坐在長椅上,眼圈很快紅了。
“暫時還沒有聽到他的死訊。”賈傾走近幾步猶豫着坐下來,伸手想攬住女人的肩頭給她些安慰,手臂伸在半空無聲地又縮回來。
“那阿夙他會不會有事?”楚香凝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語調近乎懇求,“你告訴我,他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阿夙被他的兄弟出賣了,有人偷偷打開了城門,據稱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逃出城進了西面的林子,林野早已被呂大人佈滿了伏兵,我想……”
楚香凝捂住臉忍住哭泣,其實她早就心有準備接受這樣的結果,仍期盼着會有一絲轉機。聽到這樣的消息,頓覺萬念俱灰。
“你爲他流的眼淚已經夠多了,事已至此看開些吧。我心裡也很難過,作爲朋友阿夙走到這一步註定是沒有活路的。”賈傾搖了搖頭,“他是大人引以爲傲的學生,此時最爲難過的人應該是他吧。”
“是我害了他。”楚香凝突然說。
“這不怪你!”賈傾按住她的肩頭,“阿夙已經變了,封自嘯多次勸他回頭都沒有用,他也不會爲了你放下心裡的仇恨躲到一個荒落無人的地方過一輩子,或許最初——”
“爲什麼不說了?”楚香凝忍不住問。
“怕說了你會不高興,還是算了吧。”
“到底是什麼呢?”
“最初你們相識,阿夙親近你只是身邊沒有朋友,所以纔會產生信賴。他對你未必是……”
楚香凝已經猜出了後面故意沒有說完的話,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道理,阿夙對她很好卻從來沒說過什麼喜歡的話,兩人也從未有過任何親密的舉動,就算拉手都是自己主動,他心裡在想什麼從來都不知道。
“他心裡一直都有我的,不然又怎麼會冒死去劫親?”楚香凝說的很是大聲,像是爲了確信自己的信念。
“阿夙這個人不願看到身邊的朋友遭難,能幫上忙的決不推辭哪怕九死一生。”賈傾說,“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決定了就去做最怕自己會後悔。”
“不是這樣的!他去紅燭香閣找過我,滿身傷痕就是爲了見我一面,他問過我到底開不開心?若真的不情願就帶我走。”
“可他自從離開沁陽以後就再也沒有找過你,就算封自嘯告訴他你如今的所在,他還是沒有來。如果能爲你拋下一切又怎麼會變成這樣?可見有很多事情都比你重要,譬如攻打青石城去救那位響馬頭領,劫親的事早就過去了羅袁也託人結了案不會被再翻出來,他完全可以像平常人那樣生活,可他又爲什麼會成了一名響馬呢?”
“這一切你都有想過嗎?”賈傾說得平靜,字字卻敲擊在心上,女人無言以對,目光呆滯地望着遠處。
“事情都會慢慢過去的,以後的日子還很長,這裡你就安心住着,什麼時候要走來告訴我一聲。”
“我欠你的很多……”楚香凝垂下頭去。
“不欠我的,我還想爲你做更多的事。”賈傾在女人柔軟的手掌扣了扣以示安慰,說着站起身來,“就怕沒有那個機會了。”
“賈公子,我……”
賈傾揮了揮手,“現在什麼也不要多想,對了,我娘說得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麼?”楚香凝一愣。
“就是說媒的事啊。”賈傾搔了搔臉,“近些日子總有人上門提親,全都推掉了,我娘七嘴八舌地對媒婆亂說也是發發牢騷吧。”
“賈公子,你沒必要這樣做。”
“也是爲我自己。”賈傾回頭笑笑,“有件事一直沒對你說,幾年前我就聽過你彈琴。”
“幾年前?”楚香凝滿驚訝,“在哪裡?”
“就是那次阿夙和公孫鴻比刀在酒肆,我當時也在場的,其實是爲了見你。”
楚香凝怔怔地看着他,“爲什麼?”
“聽說阿夙交到了朋友,還是個女孩我就想看看是個怎樣的人。”賈傾轉身走遠了,話裡滿是笑意,“偶爾聽到你唱過那首歌,是叫《白芷花》吧。我特意問過宮廷的花匠聽說那種花開在南陸的林野,率先遇到誰就是一輩子了嗎?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
……”
“賈公子……”楚香凝叫了一聲,對方沒有聽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對於他心裡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愧疚。住在這裡一天就多一分愧疚感,其實一直在考慮要不要離開,而這個看似容易的決定直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天已透亮,楚香凝整晚都沒有睡着,她很少出去走動閒來無事會彈彈琴,園子幾十株蘭羅花是她親自種下的。這種花也只有南晉纔有,顏色深藍,開放兩季,春開夏落,到了秋天花瓣的顏色會變白,老人們都說這種花是一個死去的女子化作的,因爲惦念心上人相思成疾,一夜變了白頭,蘭羅花比作思念之物,苦情的女人最爲喜愛,吟遊詩人也以此寫了不少傳世的佳句。
“香凝姐,你是不是有心事?”丫鬟小霜跟在一側看着她提着水壺一遍一遍地澆花,這種澆法可是不妥。
“我想把這些花扔了,又捨不得。”
“爲什麼要扔了?香凝姐不是一直把它們當寶貝的嗎?”
“想念的人已死,而花卻盛開,開的再豔麗又有什麼用呢?”楚香凝幽幽地說,“賣花的老頭說種上十|六株蘭羅,細心澆灌,遠方的戀人就會感受到你的想念,想想還真是傻又不是懵懂的小女孩了,竟然還會相信。”
“都是一個念想。”小霜看着風中搖曳的藍色花瓣,“還說是女人化作的,都是那些詩人才子的故事。香凝姐心裡惦念着誰呢?不是少主嗎?”
“我又怎麼配的上他呢?”楚香凝笑了笑像是自嘲,“霜兒我走之後,替我照看好這些花吧。”
“香凝姐要走了?”小霜臉上帶着慌亂,下人們早已把她當做未來的女主子看待,老爺夫人也都很中意,怎麼看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決定了。”楚香凝放下水壺,輕輕抖掉葉子上積滿的水珠,“想回沁陽看看,四處走走,特別是那些熟悉的地方。”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過不久吧,也可能不會回來了。”
“不回來了?”小霜緊張地拉住她的手,“香凝姐,我捨不得你。”
“有些事我還沒有想明白,只是需要一段時間。”
小霜思索着話裡的意思,緩緩把手放開,“想明白了就回來了是吧?”
楚香凝朝她點點頭,掃視着花園的一草一木,這個地方也留下了很多回憶,不過她心頭最惦念的還是那片湖,總覺得跑去那裡會看到那個拙笨的男人望着空無一物的魚鉤撓頭,偶然還會傻笑。
“香凝姐,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有什麼要特別準備的嗎?”
“都備好了,其實也沒什麼可帶。”楚香凝一臉認真地看着她,“我走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就這兒幾天。”
“也不要對少主講嗎?”小霜難掩臉上的難過。
“我害怕分別,怕自己會猶豫。”楚香凝輕輕撫摸着細嫩的花瓣,輕聲低語,“率先遇見就是一輩子了,是在說我還是在指你自己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