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想到曾幾度相晤,把酒長談的忘年之交冰雄,心中隱隱作痛,暗自禱祝道:“冰老前輩英靈在上,小可定當查出兇手,無論是哪一派,哪一教,必當施以雷霆之誅,不教一個漏網,以慰您不遠之英靈。”
冰歆如在睡夢中驀然驚醒,一坐而起,望着左丘明灼灼注視的目光,一時會錯了意,訥訥道:“遮莫你等不及了,可……這神像前怎好作……那種事?”
俯首垂頸,嬌羞不勝。
左丘明又氣又笑,見她鬢邊亂了兩綹頭髮,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冰歆如渾身一顫,一顆芳心似要從腔子裡蹦將出來,雙眸緊閉,兩行珠淚已然滾落腮邊,宛若廚下雞鴨,待宰的羔羊。
左丘明心中一慟,深悔造次,忙向後移退三尺,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要多老實便有多老實。
冰歆如待了片刻,不見他有何異動,睜眼一看,他一副有道高僧,寶相莊嚴的樣子,忽然破涕爲笑,自心中卻感匪夷所思,這風流色鬼幾時改了性兒,連送上門的女人都不要?
左丘明見她漸緩常態,只是滿面疑雲,大惑不解的樣子,自知江湖中人對自己誤解甚深,道途傳聞當更訛上加訛,這位小姐耳中的左丘明必是一色魔無疑,也難怪她駭懼如是,而自己也懶得分辯,甘負這天下之謗。
冰歆如一笑出聲,掩口不迭,惟恐對方會錯了意,召來辱身之禍,心下愈加忐忑不安。
左丘明開口問道:“冰小姐,令尊生前沒提過小可的賤名嗎?”
冰歆如悄聲道:“提起過,他贊你武功高強,實爲當今武林第一人,否則我也不會設計設到你身上。”
左丘明皺眉道:“然則是令尊說小可是色鬼嗎?”
冰歆如忸怩須臾,方垂首道:“家父不曾提過,可我相識的人都這麼說。”
這兩句話微細幾不可聞,若非左丘明內功精湛,耳力靈敏,還真聽不清這蟲蟻之語。
左丘明暗嘆道:“這就難怪了,江湖中知我心者,除冰老英雄外,屈指可數。冰前輩既未提過我的品行,則我與他之深交亦必不曾言,難怪冰小姐誤會之深了。”
不由得長嘆一聲,自己兩月來踏遍湘西黑白、綠林道、幾乎將湘西的地皮翻了過來,只爲查察兇手,搜訪遺孤,這件事倒無需提了,免有自伐功德之嫌。
躊躇片刻,左丘明問道:“冰小姐,你可知那夥兇徒是何門何派的嗎?有何特徵?”
冰歆如一聞此事,登即兩眼噴火,目眥欲裂,胸部劇烈起伏,臉上的肌肉都痙攣起來,嘶聲道:“必是司馬雲龍那奸賊所爲!”
左丘明沉吟道:“我原也這麼想,可我將排教四堂三十六舵口的值事人分別捉來拷問,似乎不是排教所爲,而且司馬雲龍也正派人調查此事。”
冰歆如道:“欲蓋彌彰,他們做下這等神人共憤的事,自然要做些假象來遮掩,你捉的那些人怕走了口風,會掉腦袋,當然不肯招供了。”
左丘明道:“這倒未必,在我的‘寸金分骨手’下,能熬住不招的還沒幾個,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可非砍頭那麼輕鬆。”
冰歆如望着他瞬間變得冷酷的臉,雖不知那“寸金分骨手”是什麼東西,卻也不自禁地打個冷顫,身上寒慄盡起。
左丘明又道:“然則冰小姐何以得幸免罹
大難?”
冰歆如幽幽道:“或許是我命不該絕,大禍發生的前一天,我就被閨中好友,辰州言馨玉請去了,當晚便在她家宿了,誰想第二天就得聞噩耗……”
她猛然俯身在地,哀哀哭泣。
左丘明正欲撫慰她,忽聽遠處似有窸窣之聲,心中警兆一動,低聲道:“有人來了,咱們且避上一避。”
他一口將松枝吹熄,拾起衣物拉着冰歆如向神像背後藏去。
可巧神像肚腹中空,後背被頑皮村童掏個大洞。
腳步聲已臨近廟門,左丘明更不猶豫,拉着冰歆如鑽進神像裡。
神像碩大,肚腹中堪堪可容兩人,只是這等一來,兩人不免肌膚相觸,頭面相偎,雖在暗夜之間,都不免有些尷尬。
冰歆如尚是情竇初開的二八少女,只因家仇慘痛,故爾有捨身之想,男女之事畢竟未曾經過。
是以言語舉止雖強作潑辣,而今第一遭與男人相偎相依,不禁心頭鹿跳,嗅着左丘明身上那強烈的男子氣息,竟爾有些癡醉,渾身發軟,靠得左丘明更緊了。
明知此舉不當,偏偏無力掙脫,何況神像中亦無迴旋之地。
左丘明攝心定神,用手指悄無聲地將神像戳了幾個洞,兩隻能剪斷寸金的手指,做這事當然是遊刃有餘的了。
眼貼小洞向外一瞧,卻見廟門外進來四位少女,每人手上提着一盞小巧精緻的燈籠,四下照看了一遍,便向門外恭聲道:“娘娘,這裡倒還乾淨,就在這裡歇息吧。”
片刻間,一頂桃紅小轎擡了進來,擡轎的是兩名中年健婦。
左丘明見到那頂小轎,心頭一震,暗忖道:“難道是她?可她怎能到這裡來?遮莫也是爲太武莊之事?”
冰歆如感到他身體一顫,也吃了一驚,不知他看到了什麼。貼近小洞向外一瞧,見只是幾名女子,雖然情景有些詭異,卻非排教中人,登時心寬許多。
左丘明拉過她柔嫩的小手,在她手心裡寫道:切不可出聲,否則性命難保!
冰歆如又吃了一驚,但見他如是鄭重,必非無因,便屏息斂氣,當真一動也不動。
卻見那六位女子不待吩咐,便打掃除塵,香案上點燃龍鳳蠟燭,照得廟內白晝也似,壁上、地上俱鋪掛毛毯,頃刻間一座破敗、骯髒的山神廟已然變成一座小小行宮。
六名女子手腳之利落,配合之默契,顯是天長日久形成的。
一名健婦取出一個炭爐,揮扇燃炭煮起茶來,不多時,茶香滿室,清香異常。方纔住了扇,躬身道:“娘娘,一切俱已妥當,可以去轎了吧。”
轎裡一聲輕哼,兩名健婦將轎杆一撤,簾幕一揭,裡面居然是座寬大的黃金交椅,交椅兩旁扶手上各雕着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鳳凰,尤爲奇詭的,被稱爲娘娘的人,雖背對神像,卻穿着鳳冠霞帔,頭上罩着大紅蓋頭,儼若新娘子一般。
冰歆如見到這等景象,忍俊不住,要笑出聲來,卻被一隻手及時掩住。
冰歆如感到這隻手冰涼,登即感到這不是好笑的事,而是極爲可怕的事。
卻仍暗自詫異,想到左丘明獨抗虎威堂凜若天神的樣子,長江大火中,生死一發間猶能鎮定自若,履險如夷,不知他何以對這幾個女子畏懼一至於斯?
這些女人究竟是何來頭?
那中
年健婦雙膝着地,將茶呈了上去。那位“娘娘”伸出一支羊脂白玉般的手,接過淺飲了一口,淡淡道:“小玉,現下是什麼時辰了?”
一名青衣小鬟上前道:“回娘娘,已交過三更了。”
那“娘娘”似乎有些不悅道:“論理也該來了,怎麼還不見影子?別是路上出了岔子。”
她話音未落,一條黑影已飄上山來,兩名中年健婦迅即閃至門前,低喝道:“什麼人?”
那黑影答道:“家在扶桑日邊住。”
一名健婦也隨口道:“桃花開處是故鄉。”
回頭喜道:“娘娘,是大小姐來了。”
那黑影幾個起落已來至廟中,卻是一位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進得廟便拜伏下去,惶恐道:“弟子來遲一步,未曾接宮主大駕,實是該死,還望宮主恕罪。”
宮主道:“起來吧,我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少女重又拜伏下去,道:“宮主恕罪,弟子無能,還未能查明,只是有件事須向宮主稟報,那風流浪子左丘明在傍晚時分與虎威堂衝突起來。
“左丘明在虎威堂圍攻之下,斃死擊傷多人,從容遁去,不知蹤跡,而今排教正全力搜查。”
宮主“嗯”道:“左丘明倒也有些道行,衝突起因是什麼?”
少女道:“聽說左丘明要帶太武莊冰雄的女兒出走,排教卻要扣人,雙方各不買賬,便打將起來。”
宮主笑道:“這小子真是天性不改,連拐帶良家婦女的事都作出來了。聽說這小子對付女人的道行很深,桃紅,你要遇着他,可要小心了。”
稱作桃紅的少女聽宮主說笑,知她心情極佳,懸着的心才落了實地。賠笑道:“不敢。弟子時刻不敢忘記宮主養育栽培大恩。”
冰歆如驀然沒來由生出醋勁,在左丘明手背上狠捏一把,左丘明不防,險些叫出聲來,嚇得渾身汗流,卻又不敢發作。
那宮主沉吟有頃,道:“太武莊藏有《指玄寶鑑》,可實有其事?”
桃紅道:“外面傳得沸沸揚揚,可無人能證實。不過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弟子自知淺薄,難以奪寶到手,是以特請宮主大駕遠來,不可讓外人捷足先登。”
宮主淡淡道;“我對什麼秘笈倒不在意,只是聽說這裡八方風雨齊會,靜極思動,來會會這班英雄。便是真有什麼秘笈,怕此時也早已落入旁人之手了。”
左丘明聽得怦然心跳,他知這勞什子的《指玄寶鑑》實是冰雄一門喪命之根源。
大凡人生在世,所貪好亦不過財色二字,而武林中人所日想夜望的,卻是絕世武功一道。
只因有絕世武功在身,便可呼風得風,喚雨得雨,財色不過是末流了,太武莊藏有蓋世絕學《指玄寶鑑》的風聲傳出,武林中人自然人人覬覦,爭圖染指,而太武莊滅門之禍便肇因於茲。
左丘明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獨獨對這位宮主忌憚之甚,今聽得此事非她所爲,大鬆一口氣。
若是她做的命案,則太武莊百十條人命血債殊難昭雪了。
桃紅躬身道:“宮主,此處破陋不堪,還是請移駕城中吧,弟子早已將下處收拾得當了。”
宮主“嗯”了一聲,兩名健婦迅即將轎子裝好,四名青衣小鬟將一應什物收拾打點,簇擁軟轎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