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嶺的槍聲

 第九章

 黑風嶺的槍聲

 一

 楊得海的被捕,儘管消息封鎖得很嚴,魏成還是聽說了。自從那天從狗舌崖回來後,魏成就預感到要有什麼事情發生。因爲狗舌崖上原田和楊得海的會面,已在特派員任一哲的監視之下,這已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

在魏成看來,楊得海是形跡可疑的。他甚至可以認定楊得海就是給他送信的人,就是日本人安插在兵工廠的特務。這兩天,魏成心神不定地一直在密切注視着事情的發展。果然楊得海被捕了。雖然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但得知這個消息後,他越加心神不定了。他擔心的是楊得海會供出他。若是那樣,他的前程,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將付之東流。魏成想,他不能束手待擒,他必須採取主動。所以,他連早飯也沒有吃,就匆匆去找任特派員。

任一哲正伏在桌子上寫着什麼東西,魏成進來,任一哲擡頭看了他一眼,示意坐下,仍舊低頭去寫紙上的字。魏成就近在凳子上坐下來,瞥了一眼桌上的紙,赫然看見一行標題:“關於逮捕楊得海的請示報告”。他心頭一顫,又忙掉頭去看別處。

任一哲寫完,把那份報告放進抽屜裡,又整理着桌子上的用具,問魏成:“有事嗎?”

魏成迎着任一哲的目光,用試探的口氣說:“聽說今天一大早,特務團的崗哨在山上抓住了楊得海?”

任一哲並不驚奇,他對魏成是信任的。他點點頭說:“對,是他從山外回來時抓到的”。

魏成激動起來。他甚至想拍桌子,但沒有拍。拍桌子太直露,何況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桌子。魏成激動得義憤填膺:“我早就懷疑楊得海這傢伙不是個正經東西!”

“哦!”任一哲顯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把信任的目光投向魏成:“可以談談你的看法嗎?”

“第一,”爲了使自己的話顯得更有說服力,魏成先從楊得海的歷史談起,“第一,楊得海原來是張蔭梧的部下,張蔭梧是什麼人?是軍閥,消極抗日,積極**,是個鬧磨擦專家。楊得海就是在磨擦中被我軍俘虜過來的。所以,楊得海這人從根子就不正。”

“唔,”任一哲點頭,“說下去!”

“第二,楊得海到兵工廠以後,一點也沒能改掉他那兵痞子習氣,成天吊兒浪蕩,不務正業,經常揹着獵槍滿山轉游,名爲打獵,誰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麼?說不定是察看兵工廠的地形呢!還在工人中散佈流言說,張蔭梧不好,可張蔭梧有大米白麪;八路軍好,天天吃黑豆爛小米。可見,楊得海對我軍的不滿情緒是根深蒂固的。”

“第三,”魏成有板有眼,由淺入深地說,“楊得海的行動鬼鬼祟祟的,經常深夜外出。深更半夜出去會幹好事嗎?會不會是跟日本特務聯絡?很值得懷疑。我就碰見過幾次。有一次,樑穎也在場。我批評他,他根本不聽,還挽起袖子想動武。這種人留在咱們兵工廠,遲早是個禍害。現在抓了他,抓得好,抓得及時!”

任一哲讚許地看着魏成,說:“你提的這些情況很重要。我已向軍工部保衛處金處長作了彙報,金處長指示,要抓緊對他的審訊,挖出他的老窩!”

“對!”魏成附和着說,“要審訊,看看在兵工廠裡還有沒有他的同夥。不過,”魏成又頓了一頓說,“也要防止這個傢伙狗急跳牆,亂咬好人!”

“這個你放心,”任一哲:“我心裡有數。”

魏成笑笑:“那當然,特派員幹這是老行家了。我只是找你反映這麼點情況,談了一些不成熟的看法。那,我走了。”

“慢!”任一哲叫住魏成說,“魏科長,你知道,在我們兵工廠搞安全保衛的,就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因此,我想請你幫我一下忙,和我一塊審訊楊得海這個案子,你看怎麼樣?”

魏成沒有料到這一着,一時不好回答。他害怕在審訊時楊得海當面把他招出來,可又想,參加審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以隨時掌握情況,見機行事。於是,半推半就地說:“這,我倒是沒有問題,可……我是搞器材的,這事教導員同意嗎?”

任一哲說:“這事教導員已交給我負責了,我讓你來,你就來吧!當然,戲還是由我來唱,你來配合,造點氣氛就行。”

魏成和任一哲雖然在廠裡同屬科室一級的幹部,但任一哲是支委委員,又與上面軍工部有直接聯繫,所以也算是高於魏成的領導。魏成同意了。

關押楊得海的地方叫黑風嶺,是厂部南面的一道石崗。黑風嶺上有一個石洞,原來是兵工廠的一個彈藥庫房,因洞內潮溼,早已廢棄不用。抓住楊得海後,任一哲就把楊得海臨時禁閉在這裡。石洞口安有一扇鐵柵欄門,門上鎖一把生了鏽的大鐵鎖。鎖是民間打製的那種舌簧鎖,構造簡單,看起來雖然很大,其實並不結實。負責看守的,是任一哲從車間臨時抽調的一個工人自衛隊員。

任一哲打開大鎖,和魏成一起走進洞裡,一股潮溼的黴氣撲鼻而來。魏成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楊得海仰面八叉躺在一堆枯草上,看見任一哲和魏成,就像沒看見似的,麻搭下眼皮,一副待理不理的樣子。

“起來!”任一哲喊道。

楊得海翻了一個白眼,不動。

“起來!”任一哲踢了楊得海一腳。

“你媽個X!”楊得海大概被踢疼了,猛地坐起來,破口大罵。

“你……”任一哲氣得臉色發青,拔出槍來。

魏成趕忙攔住任一哲,對楊得海說:“楊得海,你放老實點。今天特派員要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有啥說啥,不許隱瞞!”

楊得海白了魏成一眼,雙手抱膝,沒有吱聲。

任一哲坐在一個破炮彈箱上,開始審訊。

“楊得海,八路軍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明白嗎?”

楊得海鼻孔裡“嗯”了一聲,不知是應答,還是生氣。

“我問你,你經常的三更半夜出山,是幹什麼去的?”

楊得海扭過頭來,兩眼狠狠地瞪着任一哲嚷道:“你們把我抓起來,究竟是爲了個啥?”

“爲啥?”任一哲說,“這個你心裡明白。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你夜裡出,究竟是幹什麼去了?”

“啥也沒幹。”

“啥也沒幹,爲啥出山去?”

“閒溜溜唄!”

“閒溜?你倒說得輕巧!半夜三更有什麼閒溜溜的?告訴你,楊得海,你的情況我們早已掌握了,現在就看你老實不老實。你要老實交待了,還可以爭取寬大,要是頑固到底,只有死路一條!”

魏成插嘴說:“楊得海,特派員是爲你好。你就說吧,半夜出去到底有啥事情?”

楊得海想說他和喜梅的事,但看任一哲那個架勢,又擔心說出來會牽累喜梅。他認爲任一哲不過是虛張聲勢,橫下心來,扭着脖子說:“不作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

魏成聽着,心裡一驚。他立刻想起半夜裡自己門上的那種神秘的滲人的聲音。他以爲這是楊得海在暗示自己,脊樑骨上便有冷汗沁出。他鎮定了一下說:“我勸你還是好好想一想,特派員爲的你好,我也是爲的你好。”

“楊得海!”任一哲感到有必要拿出點證據來,煞一煞楊得海的威風,又加重語氣說:“我問你,前天早上,你到狗舌崖上幹什麼去了?”

“閒溜!”楊得海脫口而出。

任一哲“哼”了一聲:“又是閒溜?你和誰在一起?”

“和尚!”

“誰呀?”

“和尚。就是我的那條狗。”

任一哲哈哈大笑,說:“據我們瞭解到的情況,當時在狗舌崖上,還有一個人。”

楊得海想起來了,說:“我還碰到了原醫生。”

“你和她都談了些什麼?”任一哲緊追不捨。

楊得海皺起眉頭說:“啥也沒談,我說要幫她採藥,她不讓。後來,我就走了。”

任一哲見楊得海終於開了口,進一步追問道:“你們是不是預先約好到狗舌崖上會面的?”

“預先約好?哪來的沒影的事!”楊得海感到問得好笑,便也慘然地笑了。

任一哲也笑了。他笑得很老練又很意味深長:“你就別裝蒜了!你們約好在狗舌崖上會面,都談了些什麼?在什麼密謀、計劃?而後,你乘夜出門,和誰聯繫去了?準備搞什麼破壞活動?這些都必須一一講清,現在還爲時不晚!”

楊得海如墜五里霧中。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不明白任一哲的這番話指的什麼,但他隱約感到,事情並非他原先想的那麼簡單,弄不好真會給他扣上一頂破壞兵工廠的罪名。

楊得海急了,分辯道:“你們可不能冤枉好人。我跟原醫生根本就沒有什麼約定,更不要說搞破壞活動了。不信,你們可以問問原醫生!”

“去問她?”任一哲笑道,“原田是個什麼人!”

“原醫生是個好人!”楊得海說。

“好人?”任一哲又一聲冷笑,“你當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你當我們都是傻子吧!告訴你吧,原田秀子不僅是個日本人,還是一個日本間諜!你和她在一起都幹了些什麼勾當,趕快交待吧!”

楊得海懵了。他不知道任一哲所說的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更無法回答所提出的問題,索性閉了嘴不再說話。

此時,魏成卻有些坐不住了。任一哲的一場審問,好像受審的不是楊得海,而是他魏成。他覺得如若再這樣審問下去,楊得海很可能招架不住。只要楊得海一開口說出自己來,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必須得設法中止這場審訊。然而,任一哲正問在興頭上,又如何能夠中止?

魏成急速地打着主意。

忽然,魏成跳起來,跳到楊得海的面前,一把抓住了楊得海的衣領子,厲聲喝道:“楊得海!你爲什麼不回答特派員的問題?你好好想想,你勾結日本人、給日本人通風報信,該是什麼樣的罪名?”

楊得海猛地打掉魏成抓着自己的那隻手,怒聲罵道:“你他媽的放屁!”

“啪!啪!”魏成擡手就給了楊得海兩個耳光,“你還不老實!”

楊得海象只狂怒的獅子,一下子從枯草堆上跳起來,照着魏成就是一拳。魏成也不示弱,撲上去和楊得海扭打在一起。

“住手!”任一哲一看亂了套,急切抓起手槍,對準了楊得海。

楊得海和魏成都鬆了手,魏成擦着嘴角的血,惡狠狠地罵道:“不教訓教訓你,你越發狂得沒個邊沿了!”

楊得海回罵道:“教訓我?看你那球樣子!”

任一哲用手槍指着楊得海說:“放老實點,你再撒野,小心我斃了你!”

楊得海一把撕開自己的前襟,露出結實的胸脯:“來吧,老子不怕!……”

“怎麼回事?”洞門口傳來一個聲音。隨着聲音,教導員張選生走進洞來。

看到這個陣勢,張選生叫任一哲收起了槍。任一哲氣呼呼地把槍**槍套,說:“這個傢伙頑固的很,不給他來點硬的,他就……”

張選生揮揮手,打斷任一哲的話,轉身對楊得海說:“你知道爲什麼關你的禁閉嗎?”

張選生沒有說對楊得海是逮捕而說是關禁閉,是因爲張選生直到現在也不相信楊得海會通敵。儘管任一哲有種種理由,張選生卻認爲,在沒有真憑實據前不能定案。而對於楊得海被抓的消息,也是在抓到楊得海之後任一哲才向他彙報的。任一哲也談到了早已開始的對原田的監視。張選生聽着不免有些惱火。但當任一哲又說這是軍工部金處長的指示時,張選生又不好再說什麼了。只是叫任一哲寫份關於楊得海的詳細材料給他。

剛纔,他又接到軍工部曹副部長的電話,曹副部長指示說,目前對兵工廠的安全,千萬不可掉以輕心。特別是對那個日本女人,要嚴加監視,必要時可以隔離審查,包括於克明在內。一定要把問題查清,決不能在兵工廠留下任何隱患。張選生放下電話,心裡怏怏不樂,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搞到這步田地。作爲工廠的最高負責人,他覺得此時的擔子比任何時候都重。他知道,在這非常時刻,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要是工廠真的出了特務,問題的嚴重性是可想而知的。現在日本人又是派別動隊,又是準備掃蕩,倘若內部真有特務與日本人勾連,內外夾攻……張選生想到這裡,更急於知道楊得海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趕到了關押楊得海的地方,不想就碰到了這種場面。

楊得海一見張選生,好像是受委屈的孩子見到了親人,喉頭一陣發哽,叫了一聲“教導員”眼裡就涌出了淚水。

張選生說:“別急,坐下來,慢慢講。”

楊得海說:“教導員,我這個人雖然粗魯,但還懂得好歹,我沒有跟原醫生約過什麼會,也沒有和她搞過啥陰謀,任特派員提的那些問題,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張選生說:“那你夜裡出山幹什麼去了?”

楊得海眼中閃出了亮點,他說:“教導員,我的事你能保證不連累其他人嗎?”

張選生還沒有表態,魏成搶上一步說:“事到如今,你還講條件?你以爲這是討價還價的問題嗎?”

楊得海眼中的亮點消失了。他本想回魏成兩句,嘆了口氣,算了。又低下了頭。

張選生說:“這要看是什麼人,什麼問題。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八路軍決不冤枉一個好人,同時也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楊得海說:“我不是壞人。”

張選生說:“我也希望你不是壞人,這還要取決於你自己,只要你說出你出山去幹什麼,只要能夠證明你確實不是壞人,我們就放人!”

楊得海擡起頭來,看了旁邊的任一哲和魏成一眼,欲言又止。

見此情況,張選生也不願硬逼,說:“你再好好考慮考慮。什麼時候想好了,可讓人告知我一聲。”說着,張選生站起來,對任一哲和魏成說:“咱們走吧!”

他們走出了洞口,任一哲關上鐵柵門,上了鎖,對站崗的自衛隊員說:“你要看好,不許離開!”

魏成說:“特派員,自衛隊人手很緊,又要生產,還要護廠,我這兩天正好事不多,需要的話,我可以頂一班崗!”

任一哲問張選生:“教導員,你看呢?”

“可以吧!”張選生應道。又對魏成說:“值班時你可以和他談談。對楊得海,關鍵要打消他的思想顧慮,攻心爲上。這樣,我們也才能儘快地搞清他的問題。切不可亂來,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魏成點點頭:“教導員說得很對,我試試看吧!”

“他不是還養着一條狗嗎?在哪?”張選生問任一哲。

任一哲說:“那條狗很兇,咬傷了特務團的一個戰士,我把它拴起來了。”

張選生說:“看來楊得海是個突破口,弄清楚他的問題,其他也就好辦了。今晚咱們開個支委會,再好好研究一下。”

任一哲問:“於廠長也參加嗎?”

張選生說:“他現在還是支委委員嘛!”

任一哲說:“我反對!”

張選生顯然不願當着魏成的面談論這個問題,便對魏成說:“魏科長,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上不是還要值班嗎?”



爲給晚上頂班站崗養足精神,下午魏成便躺在了牀上。但他並沒有馬上睡着,腦子裡仍在打着主意。上午時,他跟着任一哲去審問楊得海,竟然和楊得海打起來了。這在任一哲看來也許有失體統,但魏成的真正用心,起碼要達到兩個目的:一是要儘快中止上午的審訊,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有了他與楊得海的這場打鬥,楊得海一旦供出他來,那就成了“瘋狗咬人”,純屬“報復”。可後來看到楊得海見了張選生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叫魏成害怕起來,他不得不再打新的主意……

天很快就]黑下來了。吃過晚飯,魏成從箱子裡拿出了手槍。兵工廠對科級以上的領導幹部都配有手槍,一般是外出時才用,以備自衛。平時也由自己保管。魏成拿出了那支駁殼槍,又往裡面壓進了十顆子彈。然後披一件棉大衣,來到黑風嶺關押楊得海的山洞,替下了在外面站崗的自衛隊員。

魏成並沒有按照張選生的吩咐去做楊得海的思想工作,他沒有到洞裡去,雖然任一哲已經給了他洞門的鑰匙。他手裡攥着鑰匙,在洞外轉悠着,時而還吹聲口哨,顯得很悠閒。其實,他的內心是十分緊張的。他一直在窺探着周圍的動靜,不時還朝嶺下的厂部那邊瞟瞟。

站在洞口的石頭上,可以望見厂部的那面亮着燈光的窗戶。厂部離這裡約有半里多路,魏成知道,那裡正在開支委會。他雖然不知道支委會的具體情況,可他知道,可他知道今晚的支委會準會研究楊得海的事情。他覺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必須採取果斷而有效的行動,來挽救那即將降臨在他頭上的厄運。

但魏成又不得不等待下去,他必須等到支委會結束。

今晚有月亮,月亮像一柄彎彎的鐮刀,懸在山尖上,將遠遠的山樑,映照得朦朦朧朧。夜,漸漸深了,山裡顯得越加清靜,也越加迷離。魏成看不清洞裡的楊得海,心想,這傢伙不會睡吧?不會的,他能睡得着嗎?魏成又不願離鐵柵門太近,以免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夜風很冷。他裹緊大衣,不知是緊張還是恐懼,他的上下牙直磕碰。他跺了跺腳,給自己壯膽,又索性掏出那支槍來,打開了機頭。

終於,魏成看見了厂部辦公室窗口有上人影晃動,他知道支委會開完了,他的機會也到了。

他一個箭步躍到洞口,用鑰匙開鎖打開洞門,甩掉大衣,壓低聲音喊着:“得海!得海!”

楊得海並沒有睡着,他正在回憶着這幾天遇到的叫他想不透、卸下開的事兒。他真有些後悔了。他後悔沒有早點把他和喜梅的事兒說出來。他想,要是早點說出他和喜梅的關係,也許不會受到這般冤枉,大不了挨頓批評,大不了不讓他和喜梅結婚,大不了把他開除,總不至於背上這口可怕的“通敵”的黑鍋吧!唉,唉,說吧,說吧,說了也就解脫了,解脫了他好去找喜梅。喜梅會理解他的。喜梅現在在幹啥呢?楊得海想,喜梅一定在那間窯屋裡,在昏暗的油燈下,等待着他的歸來,等待着他的好消息。喜梅哪裡會知道,他現在被關在陰冷潮溼的山洞裡,蒙受着不白之冤呢!楊得海一想到喜梅,就感到情根萌動。這時,他聽到了魏成的聲音。

“誰?”楊得海問。

“我,我是魏成!”

“你,要幹什麼?”

“我是來救你的!”魏成摸索着走到楊得海身邊,低聲然而又是急切地說:“得海,我剛剛得到消息,他們明天就要槍斃你,我看你是一條漢子,想救你出去,你趕快跑吧!”

“啊!這是真的?”黑暗中楊得海大吃一驚,“不會吧?教導員不是說……”

“嗨,”魏成急急地打斷他的話,“那都是哄你哩!他們現在正在開會,已經決定了明天要斃你。你快跑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還有什麼比保護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呢?楊得海驚慌之中顧不得多想,他看見洞口的柵欄門已經大開,一骨碌爬起來,對魏成說:“魏科長的救命大恩,我楊得海終生不忘,日後若有機會,一定報答!”

魏成催促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還顧得上說這些,快,你就快跑吧!”

楊得海朝着魏成一抱拳,轉身衝出洞門,朝着山下跑去。

魏成緊跟着也跑出了洞外,他手裡掂着槍,跟在楊得海身後跑了一丈多遠,忽然停下來,手卷成喇叭狀,朝着嶺下高聲喊起來:“快來人哪!楊得海跑了!快-來-人-哪-”

喊聲在寂靜的夜空傳得很遠,很遠,厂部的支委會剛剛結束,散會的人正走在路上,聽到魏成的喊聲,知道黑風嶺那邊出事了。

魏成一邊喊,一邊追。嶺下廠部那邊的任一哲、張選生等人,還人幾個夜間護廠的工人自衛隊員,一齊朝黑風嶺方向撲來。

二

任一哲、張選生等剛剛跑上黑風嶺,就聽得黑風嶺西邊“呯呯”地響了兩槍。跑在最前邊的任一哲高聲喊道:“不許開槍!”跟在任一哲後邊的張選生也高聲喊着:“不許開槍!”然而,已經晚了!魏成的兩顆無情的子彈,已經把楊得海撂倒在血泊之中。

幾乎與槍響的同時,“汪汪”地幾聲狗吠,一條狗箭一般地向出事地點射去。

等到衆人趕到的時候,“和尚”早到了。它是掙斷了繩子跑來的。此時,它圍繞着楊得海的身子,這麼聞聞,那邊嗅嗅,嗚嗚地叫着像是在哭,不許任何人接近。張選生試圖上前察看楊得海的傷勢,“和尚”前蹄伏地,呲着獠牙,發出一陣慘人的嚴厲的警告,似乎大有以死相拼的勢頭。

魏成的槍還掂在手裡,他說:“打死它算了!”張選生瞪了一眼,喝道:“胡來!”隨即從地上摸起一塊石頭,照“和尚”砸去,“和尚”叫了一聲,直朝張選生撲來,張選生飛起一腳,踢在了“和尚”的鼻樑上。“和尚”大概看到人多勢衆,這才哼哼着很不情願地躲到一旁。

朦朧的月光下,張選生看到楊得海撲倒在一塊巖上。後背上有一個彈洞,還在汩汩地冒着血泡。大腿上中了一彈。張選生把楊得海翻過來,伸手探了探鼻息,見還有一絲微弱的遊氣,說:“快!還有救!”

任一哲過來,察看了楊得海的傷情,搖搖頭說:“教導員,他恐怕不行了!”

張選生沒有理會,徑自撕下自己衣服的一片前襟,堵住了楊得海還在冒血的傷口。

忽然,楊得海的頭動了一下,張選生望去,只見楊得海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眼珠子轉着,好像在尋找什麼人。張選生說:“楊得海,你有啥話就說吧!”

楊得海的眼神直勾勾的,放大的瞳仁仍在尋找着。終於,楊得海在暗淡的夜色下找到了魏成。他的眼睛瞪着魏成,嘴脣顫動着。張選生俯下身來,想聽聽楊得海在說什麼、然而,楊得海什麼也沒說,他已經不能說話。他只是用生命的最後一點力氣動了動嘴脣,以表示他無限的懊悔和遺恨。之後,他的頭像一隻斷了秧的西瓜,歪倒在自己的肩頭上。

楊得海死了!

魏成鬆了一口氣,悄然地擦去額頭上的冷汗。

在場的人一陣靜默,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不知道表示點什麼感情纔好。對楊得海的死,是惋惜,還是痛恨?是慶幸,還是遺憾?

張選生站起來,責問魏成:“你爲什麼要開槍?”

此時,魏成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顯得那麼挶促不安。他把槍**腰裡,囁嚅着說:“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開了槍。我本來是按照教導員的指示,向楊得海宣傳黨的政策的,可我講了半開,楊得海一句話不說。洞裡很黑,我在洞邊,他在洞裡,我看不清他,他卻能看清我。趁我不備間,他突然猛地一拳,把我打倒在地,閃身就跑出了洞外。我趕緊起來就追,又追不上他。我怕他跑出山去,給咱們兵工廠帶來損失,我就喊人,就追,就……開了槍。我本來是鳴槍警告他的,沒想打中了他……”

任一哲說:“算了,人已經死了,說啥也沒有用了。只是他這一死,斷了咱們的線索!”

魏成沉痛地說:“我犯了錯誤,我請求處分!”

張選生瞪他一眼,氣憤地說:“楊得海的問題還沒有搞清,你怎麼可以……”

魏成顯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說:“我也是一時失手的。可是,他要逃跑。他要不跑,我也不會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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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一哲說:“是呀!他爲什麼要逃跑呢?這本身就很說明問題。他如果沒幹壞事,他跑什麼?”

於克明因爲左臂有傷,跑起來很不方便,直到這時,才氣喘吁吁地來到現場。他看到楊得海的屍體,“呀”了一聲說:“怎,死了?”

任一哲說:“這也是他應得的下場,總比跑到日本人那裡好。”

一句話嗆得於克明說不上話來,他便沒有再說話。

於克明參加了今晚的支委會。支委會上,除了討論楊得海的問題外,還涉及到他和原田。任特派員很不客氣地提出了他的疑問。任特派員談了原田和楊得海在狗舌崖上的事。這一切,於克明並不知道,所以不好表態。任特派員堅持要對於克明和原田進行審查,因爲問題表現得很嚴重。加之,任特派員一再往政治高度上提,所以人們不敢對此表示異議。何況,上午軍工部曹副部長也向張選生打了招呼。事已至此,於克明只好表示願意接受審查。但有一個要求,就是不要停止他的工作,讓他仍參與五0炮的試驗和生產。會上,支委們的心情都顯得異常沉重。

現在又看到了楊得海的死,於克明更加感到問題的複雜性。他覺得自己好像墜入了一池混水,他不知道這水是有人專意攪混的,還是偶然中無意攪混的,反正混水之中一時很難辨別真假。

張選生好像仍餘怒未消,對魏成說:“不管怎麼說,你不應該開槍!你是個比較成熟的同志,怎麼會變得如此輕率?你回去詳細寫一下楊得海的死亡經過,交給我!”

魏成見事情總算有了結果,很順從地答應了。

張選生又問任一哲:“楊得海有家屬沒有?”

任一哲說:“沒有。他哪來的家屬樓?”

張選生說:“給他弄套新衣服,找幾個人把他埋了吧!”

埋人的事由任一哲處理,魏成回去寫事情經過材料,於克明開始接受審查,事情似乎就該這樣結束了。

張選生疲憊不堪地回到他的辦公室兼宿舍,隱隱地他又感到傷口有點疼。他在硬板牀上躺下來,久久不能入睡。張選生有個毛病,越是疲倦越睡不着覺,何況傷口還在疼。

張選生想起了楊得海。楊得海是廠裡的一個普通工人,張選生平日與他的交往並不多。他在搜尋着印象中的楊得海。他想起楊得海揹着獵槍,帶着狗在林中打獵;想起楊得海是個技術高超的車工;想起楊得海含淚地向他說:“我不是壞人”;想起楊得海臨死之前似有話說卻不能說話的情景……張選生想,這樣的人可能是特務嗎?可任一哲說他是特務,任一哲還說原田是特務,甚至兵工廠的廠長也成了特務嫌疑,這可能嗎?這不成草木皆兵了嗎?張選生又想起支委會上,於克明表示願接受審查又不希望停止工作的懇求,想起於克明幾年來一貫的工作表現。張選生幾乎可以肯定於克明是個好同志。但於克明的妻子原田的舅舅卻叫深尾淑人,這又是怎麼回事?這僅僅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呢,還是一種精心的安排?

想着想着,張選生真把自己給搞糊塗了。他越想越不能入睡,越不能入睡又越想得多。直到破曉的雞啼,在山裡山外此起彼應的響成一片時,他纔在這美妙的聲音中沉沉睡去。



天還未明時,喜梅醒來再也睡不着了。此時,窯洞裡還是黑漆漆的。看看窗戶,窗紙上模糊一片,朦朦朧朧裡映着窗花的淡影。天還早呢,喜梅翻身又睡,卻怎麼也睡不着。她索性不睡了,起來點亮了燈。

這兩天,喜梅一直在等着楊得海的好消息。好消息沒來,他人也不來了。喜梅不知是怎麼回事,一想起來就很焦急。喜梅現在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又想起了楊得海。他在那裡呆坐着,孤燈獨影,形影相弔。

驀地,喜梅聽見院門響動了一下,她一陣驚喜,以爲是楊得海回來了。聽得院門又響動了一下,她便有些生疑了。平時,楊得海回來,總是輕輕地叩着院門門環的,今日是怎麼了?再說,他總是天黑時就來,最遲也是半夜來,卻沒有天快明時來過。喜梅正犯疑間,又聽見窯門響動了一下,接着從門扇下邊黑糊糊地鑽進一個東西來。天哪,這不是“和尚”!

看見了楊得海的狗,喜梅忙跳下炕來給它找吃食。“和尚”卻不吃,表情沮喪。他頭拱地皮,發出一陣陣悲涼的哀嚎。喜格感到事情不妙,趕忙過來抱起“和尚”的頭,急切地問:“和尚,出啥事了?”

“和尚”睜着兩隻悲傷的眼睛,望着它的女主人。“和尚”不會說話,但這些表情和動作早把喜梅的心吊在了半空。“和尚”又咬着喜梅的褲角往門外拉,喜梅懂得了“和尚”的意思,跟着“和尚”出了門,朝黃崖山趕來。

喜梅也走的是楊得海經常走的那條路。不知是茶壺山昨夜來設崗,還是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沒有被發現,喜梅和“和尚”順利地進了黃崖山。喜梅是當地人,對黃崖山自然熟悉,“和尚”似乎比她還熟路,一直跑在前面。喜梅跟着“和尚”來到黑風嶺西側,這時天剛破曉,淡淡的霧氣中,前邊半坡上有幾個人正掄着钁頭刨挖着一個大坑。“和尚”“汪汪”地叫了兩聲,就圍着旁邊的一具黑物轉起圈來。喜梅一看,不禁大驚失色――楊得海穿得齊齊整整,無聲無息地躺在一塊門板上。

喜梅大叫一聲,撲在楊得海身上昏厥過去。

喜梅在昏迷中覺得有點疼,她醒過來了。睜開眼,他看見有個人正用堅硬的指早掐着自己的人中。她一下子打掉了那隻手,翻起身來找她的楊得海,但楊得海不見了。楊得海已被擡在了剛纔挖的大坑裡,挖坑的人正在朝坑裡一鍬鍬地伏土。喜梅撲過去,又哭又喊:“你們,你們不能埋呀!”

給她掐人中的那個人走過來,陰沉關臉問她:“你是楊得海的什麼人?”

“我,我是他老婆!”喜梅不知道這就是兵工廠的任特派員,回答得理直氣壯。

“胡說八道!”任一哲上下打量一番喜梅,“楊得海的情況我瞭解,他根本沒有老婆!”

喜梅也不讓:“反正我就是他的老婆!他怎麼死了?你要告訴我,他怎麼好好的就死了!”

任一哲嚴峻的目光中冒着冷氣:“楊得海是個日本特務,被我們就地正法了!”

“啊!”喜梅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又大叫起來:“不會的,不會的,他哪會是日本人的特務!他明明是兵工廠的工人,是八路軍兵工廠的工人啊!”

任一哲又問:“你到底是什麼人,闖進兵工廠來幹什麼?”

“不是告你說了嗎?我是楊得海的老婆,老婆來找漢子有什麼不對?他死得不明不白,你們不能就這麼把他埋了!我要你們賠人,賠我的得海,得海,得海呀!……”

喜梅說着又哭起來,她爬到坑沿邊,就要往下跳,任一折趕忙抓住她的肩頭,厲聲說:“你要幹什麼?這裡是兵工廠,你不要在這裡搗亂,趕快走吧!”

“不!我不走!”喜梅哭喊着,“他不是特務,他是個好人呀!你們害死了他,你們冤枉了他!你們要埋,連我也埋了吧!”

任一哲沒有想到半路上會出這號子麻纏事,又厲聲說道:“不准你在這裡胡攪蠻纏,妨礙我們執行任務!你要再搗亂,就把你也當日本特務抓起來!”

喜梅倒在地上,臉上的淚水沾滿泥土。聽任一哲在嚇她,反而撒起野來。她一下子抱住了任一哲的雙腿,哭喊着:“你把我抓起來好了,你們把我斃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任一哲被喜梅死死地抱着腿,動彈不得。他急了,對旁邊埋坑的四個工人說:“快!你們快來把這個女的拖開,把她送出南口甕圪廊,攆出山外去!”

那幾個人丟下手中的鐵鍬,過來就掰喜梅的手,喜梅又撕又咬,死不肯鬆手,聲音叫得更高了:“我不活了,你們殺了我吧!我不活了!”

任一哲真是被搞得心煩意亂,氣得七竅冒煙。他擔心這個女人又哭又鬧,會驚動兵工廠的人,帶來不好的影響。他又隱約地感到在處理楊得海的問題上,很可能出了點什麼問題,很可能這個女人能說明楊得海的情況。但是,任一哲又不願當着挖坑的工人讓這個女人來說明什麼。反正人已經死了,再翻騰楊得海的案子又有什麼好處?倒不如就這樣結案了結的好。不管是對是錯,就讓那個再也不會說話的楊得海去承擔去吧!

任一哲沒有想到,他所做的這一切,無形中又鑄成了另一個錯誤。

三

夜深了,萬籟俱寂。兵工廠時實行的兩班制,上夜班的工人也已經下班了。廠區裡,一個個房間的燈光相繼熄滅,廠長辦公室的窗戶卻依然亮着燈光。

於克明坐在辦公室桌前,桌子上放一盞自制的檯燈。他一面翻閱着資料,一面琢磨着如何改進五0炮升降結構的方案。他一會兒寫,一會兒畫,以往很少吸菸的他,如今把屋子薰得煙霧騰騰。

現在於克明就住在他的辦公室裡。五天之前,他和原田同時被隔離審查。他不得出門,連上廁所也由看守跟着。原田則是被關在他們的家中。

辦公室雖然和家近在咫尺,幾分鐘的時間就到了,但由於行動不自由,於克明便無法瞭解原田的情況。剛開始隔離時,他最擔心的是怕原田承受不了壓力,弄出什麼事來,那樣反倒會使問題更加複雜化。從內心講,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會有背叛自己的行爲,他對原田和他的感情是深信不疑的。他認爲,深尾擔任駐潞安日軍特務機關長純屬巧合,深尾是在日本軍隊供職的,他隨侵華日軍來到中國,在他們侵佔的土地上某一個地方任職都是可能的。如果僅憑此來判斷原田和深尾有來往,便是日軍打入兵工廠的特務,是很不科學,很不實事求是的。但是,他卻又無法解釋原田在狗舌崖與楊得海接頭的行動。出於黨性,那天支委會上的情況,他並未向原田透露,當然也不能詢問她和楊得海會面的事。直到他倆被隔離開了,他倒真想當面向原田問個究竟。然而,卻又沒有了這樣的機會和條件。他希望原田能夠儘早向組織上講明事實的真相,也好早一點解開這個縈繞在他心頭的謎團。

剛開始兩天,於克明的思想負擔很重。他本不願因爲自己的被審查而影響五0炮的試製,但在身處困境的情況下,研製工作又如何鑽得進去?

教導員張選生曾來看過他幾次,每次張選生來,差不多都有這樣的話:“克明,真金不怕烈火煉,要相信組織,問題總會搞清楚的!”於克明相信張選生的話是出自一番真情。每次於克明望着教導員佈滿血絲的眼睛,心裡總要涌起感激的浪花。是的,要相信組織,經得起考驗,問題總會搞清楚的。他更相信自己的清白和忠誠,不時地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裡……

於克明出身在上海的一個工業資本家的家庭裡。父親在上海開有兩家工廠,家庭生活很富足。於克明在優裕的生活條件下,讀完了小學、中學,後來考入上海震旦大學機械系。在大學裡,他接觸到了一些進步同學,產生了“工業救國”的思想。父親對他的這種思想很支持,希望他將來能夠成爲一名擁有現代化技術的實業家。於是,大學畢業後又送他到日本深造。

在日本的四年讀書,他才真正接觸到了馬克思、列寧的學說,認識到中國的落後並不僅僅在於工業的落後,更出於社會的黑暗和政治的腐朽。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留學屆滿,雖然他有在日本就業的機會和條件,但爲了自己祖國,爲了解救祖國的災難和憂患,他毅然攜妻回國。

父親對自己的兒子期望很大,從日本回到上海後,父親便準備把工廠交給他管理,而這時於克明,已不再是一個希圖“工業救國”的熱血青年,他更是一個共產黨員。此時,正值抗日戰爭爆發,國家和民族的神聖事業在召喚着他,於是他便和原田悄然離家出走。臨行前,他僅在客廳的茶几上給父母留下了兩句詩:“欲知你兒去何方,翻開《水滸》第一章”。他們捨棄了優裕的生活環境,離開了年老的雙親,從上海奔赴西安,經八路軍西安辦事處的幫助,輾轉到達延安。而後又來到太行山抗日前線。

幾年來,他把他的全部智慧和熱情,都投入了這神聖而崇高的事業中。有時候,他也會想起他的父母,大上海現在已成爲淪陷區,父母那邊的情況如何,因離家後音訊斷絕,他自然不得而知。他只能以一個兒子的心願默默地祝福他們平安。誠然,這裡的條件是十分艱苦的,但這裡的生活卻是充實的。他還有妻子原田秀子在他的身旁,原田以她標準的日本女人的溫柔的愛心,給了他極大的關心和支持。她是他的知音,是他工作勞累後休憩的寧靜的港灣。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妻子,怎麼會背叛她丈夫的事業,是一個日本特務呢?……

這兩天,特派員任一哲還沒有到這裡來過,於克明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他又投入到五0炮的設計中。上次,他聽取唐思遠的建議,將五0炮的拉火式裝置改爲按壓式發火裝置後,五0炮發射時角度位移的問題得到了解決。現在他着重考慮的,是如何解決控制發射距離的難點。日製五0炮,原來就只有四十五度一個角度,若要改變射程,所需時間較長。於克明設想,能不能將五0炮的升降結構改爲一個瞄準刻度盤,盤上有十度到九十度的角度數標,那樣的話,不但可以將射程改變的時間縮短,準確率也會大大提高。

他工作得很認真,一遍一遍的計算,一次一次的修改。他心裡憋着一股勁,他要保證再一次試炮的萬無一失,他要以自己的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誠。

於克明一夜通宵未眠,第二天早晨,圖紙出來了。圖紙很快被送到車間,在周林森的組織下,又很快生產出來。就要進行試炮了!

這是一個天氣和暖的下午。初冬的太陽雖然已不像秋天那樣火熱,那樣輝煌,卻也是暖融融的。試驗場上,應該來的人都來了。今天看守於克明的人沒有到場,只有任一哲跟在於克明的後面。於克明今天的興致很好,但他沒有多說話,只是向到場的人點點頭,算是招呼。

張選生鑑於上次試炮的教訓,心情不免有些緊張,他問於克明:“我看這一次沒問題了吧!”於克明又點了點頭,表示了他的信心。張選生又轉問唐思遠,唐思遠的眼睛在鏡片後閃閃說:“我想這一次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任一哲聽了唐思遠的話,就又犯了嘀咕:“你想這一次沒問題,那麼上次呢?你事先就知道有問題?”這話當然不便說出來。任一哲要再次親眼看看到底有沒有問題。

張選生仍有些不放心,他要親自上場試炮,被老火工魏師傅給攔住了。魏師傅說:“教導員呀,你怎麼能上?上次因爲不小心,我的徒弟才被炸死的,於廠長也負了傷。試炮嘛,誰也不能保證沒有危險,還是讓我來上吧,我即使死了也不要緊,你要是出個差錯,這麼大個廠子也咋辦呀!”

張選生握着魏師傅的手說:“你去也必須保證安全,決不能出事。”

魏師傅說:“你就放心吧!我們都準備好了!”

這一次生產的五0炮雖然在性能上已比較可靠,但爲了防止試炮時發生意外,魏師傅在試驗場安放五0炮四、五米遠的地方,挖好了一個掩體。他先將炮筒固定好,又填進**,然後跳進掩體裡,手持一根長棍子準備按按鈕,在場的人都睜大眼睛,屏住呼吸,死死地盯住那隻仰脖子朝天的炮筒。

“注意了!”魏師傅高喊一聲,隨即按下按鈕,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嗵”地一聲爆響,五0炮彈出膛了!炮彈帶着一陣尖利的呼嘯,在空中急速地劃過一道孤煙,遠遠地落在了靶場的那一頭,隨着是一聲震得地皮發抖的巨響,一團濃煙騰空而起。

靶場那頭立起標杆,報告:射程七百一十米。

好傢伙,七百一,而日製五0炮的最大射程也不過五百米!

接着又進行準確性試驗――發發均命中目標;發射速度試驗――每分鐘發射四枚,若再提高熟練程度,每分鐘可達到五枚。

“成功了!”張選生狂喜地喊了一聲。

“成功了!”於克明也在心裡默默地喊着,嘴脣激動得有些發顫。

唐思遠摘下眼鏡,兩手抖動,擦着鏡片。

周林森跑上前去,尋找着彈體碎片。

任一哲也在慶幸沒有發生意外,放下心來。

當“嗵嗵嗵”的試炮聲從遠處靶場傳過來的時候,站在廠區高坡上觀望的人羣,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歡呼。原田在家裡聽到了炮聲和歡呼聲。此時,她正坐在家裡的惟一的一張桌子前,寫她的交待材料。

就在昨天,任一哲又來了,要她寫清楚幾個關鍵性的問題:一、她的個人簡歷;二、她與深尾的關係,特別是到兵工廠後,與深尾有沒有來往;三、在狗舌崖上與楊得海會見及談話內容。對這三個問題,原田認爲,她的個人簡歷很簡單,也無須隱瞞;她以及她們家庭與深尾淑人的關係,也不是什麼秘密;問題是來兵工廠後她與舅舅深尾有沒有來往這一條很難下筆。

本來,在狗舌崖上她與楊得海的交談,也只是幾句見面時的客套話,但這中間卻牽涉到了深尾,因爲她也確實是接到紙條後纔去狗舌崖的,可巧在那裡碰到了楊得海。如今楊得海已被當作日本特務打死了,而她還不知道誰是真正的送信人。原田根據當時在狗舌崖的情況和自己的感覺判斷,那送信的人不可能是楊得海。但誰是送信人呢?她又寫不出。何況,那信……

原田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中。她不能不顧慮重重。她擔心她一旦說出真情,一旦說出她的舅舅深尾淑人真的派人給她送過信,她無疑會被真的當作特務的。本來是一般的家信,可她已經燒燬了,更叫她有口難辯。如果是那樣,還必然要牽涉到於克明――她心愛的丈夫。她寧願自己去承擔這一切,甚至寧願去死,也不願意讓她的丈夫無辜受到牽連。何況直到現在那個真正的送信人還沒有找到。這個躲在暗處的特務一定仍在嚴密地注視着她的行動,誰知道他還會幹些什麼呢?他要是……原田雙手抱着腦袋,不敢再往下想了。

隱隱傳來的炮響,原田聽門口的看守說是靶場在試炮。她當然不知道於克明也在那裡,但試炮是她所關心的,爲了五0炮的試製,丈夫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她站起來,走到門口,門口站崗的是女工唐淑珍,另有一個男自衛隊員。唐淑珍說:“原醫生,特派員有命令,不讓你出去!”

原田嘆了一口氣,眼睛望着門外,說:“你知道克明在哪裡嗎?”

唐淑珍說:“你就放心吧,於廠長不會受虧待,他挺好的!”

“他的傷不知好了沒有?”

“你趕緊寫你的檢討吧!”唐淑珍並不知道原田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只知道是讓她檢討,說:“你寫好了檢討,過了特派員這關,不就可以放你出去照顧於廠長了?”

原田只好重新回到桌子邊來。她又重新拿起了筆,卻仍不知該如何寫。她打定主意,決不能連累自己的丈夫。她不能承認深尾給她來過信,也不能承認她曾經收到紙條,更不能承認她上狗舌崖的真正動機。當然,她也考慮到這種不承認的辦法是過不了特派員這一關的,甚至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壓力,因此她又更猶豫,更感到無法下筆。

她索性不寫了,扔下筆,隨手拿起桌子上的書翻看起來。

桌子堆着一摞子於克明常用的技術書籍,還有一些兵工廠日常往來的文字材料。平時她只是整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從不看那些書和材料的。她也看不懂。今天無所事事,隨便翻翻,她又抽出了一本書,卻從書下帶出一份材料來。這是一份寫給厂部的上半年工作總結,上面有張選生的簽字:“請克明同志閱”。原田看了一段總結上的文字,這一看不要緊,她突然覺得這份總結上的字體十分熟悉。她想起來了,那字體和兩次塞進她衣袋裡的紙條上的字體極其相似!她急忙從內衣口袋裡掏出第二次收到的那張紙條。她當時沒有毀掉這張紙條,就是爲着日後能留個證據。她拿出紙條與工作總結上的字跡對照着,又仔細作了一番辨認,她幾乎完全可以肯定,它們出自同一人之手!

原田的心跳加速了,她緊張而又興奮,激動而又惶惑。她翻到工作總結的最後一頁,想看看這份總結的撰寫人是誰,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她的眼簾:器材科科長魏成

神秘的旅伴黑風嶺的槍聲神秘的旅伴透過硝煙的幕帳半夜鬼叫門黑風嶺的槍聲神秘的旅伴半夜鬼叫門透過硝煙的幕帳透過硝煙的幕帳半夜鬼叫門半夜鬼叫門苦愛與花環半夜鬼叫門半夜鬼叫門透過硝煙的幕帳苦愛與花環苦愛與花環透過硝煙的幕帳黑風嶺的槍聲神秘的旅伴透過硝煙的幕帳半夜鬼叫門半夜鬼叫門黑風嶺的槍聲黑風嶺的槍聲透過硝煙的幕帳黑風嶺的槍聲黑風嶺的槍聲黑風嶺的槍聲半夜鬼叫門黑風嶺的槍聲神秘的旅伴黑風嶺的槍聲半夜鬼叫門神秘的旅伴透過硝煙的幕帳苦愛與花環透過硝煙的幕帳黑風嶺的槍聲苦愛與花環透過硝煙的幕帳透過硝煙的幕帳黑風嶺的槍聲神秘的旅伴半夜鬼叫門神秘的旅伴神秘的旅伴半夜鬼叫門苦愛與花環神秘的旅伴黑風嶺的槍聲神秘的旅伴苦愛與花環神秘的旅伴透過硝煙的幕帳神秘的旅伴透過硝煙的幕帳黑風嶺的槍聲黑風嶺的槍聲半夜鬼叫門半夜鬼叫門苦愛與花環苦愛與花環黑風嶺的槍聲黑風嶺的槍聲半夜鬼叫門透過硝煙的幕帳神秘的旅伴半夜鬼叫門透過硝煙的幕帳透過硝煙的幕帳黑風嶺的槍聲神秘的旅伴神秘的旅伴神秘的旅伴苦愛與花環透過硝煙的幕帳神秘的旅伴苦愛與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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