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鬼叫門

第三章

半夜鬼叫門

在黃崖山東北的大山凹裡,有一個百十戶人家的村子,名叫槐樹窪。

槐樹窪村依山而建,村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河,隔河對岸是一片開闊的平地。這槐樹窪樹中央,有一棵幾人合包不住的大槐樹,樹身挺拔高大,樹冠象撐開一柄巨傘,據說這樹已有了數百年的歷史。大槐樹長在一方三、四畝地大的臺地的前沿。站在樹下,村子裡的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房子、窯洞一目瞭然。大樹後面,是一座一進三院的青磚瓦房,與村子裡的那些灰塌塌的土屠土窯相比,可謂氣勢不凡,鶴立雞羣。這座大院的主人叫崔華魁,是方園一帶赫赫有名的的人物。

崔華魁的出名,一是財大氣粗,他家三代在外經商,到他父親崔寶善手裡達到了鼎盛,在太原、西安、天津都開有“大綢布莊。”現在的崔家大院就是崔寶善在世時蓋下的。崔華魁的出名還因爲他從小隨父在外讀書,識文斷字,在槐樹窪也算是數得着的。崔華魁也常以“書香門第”自稱,還向人吹噓說:“你聽過我家那條大花狗的叫聲嗎?汪汪汪,人之初,汪汪汪,性本善,也咬得是三字經哩!”崔華魁的出名,還有一條,也是最主要的一條――他是天卦道北壇的主師。

天卦道,又名“南海老母救劫道”,是方圓百里之中最大的一個道團。天卦道最高的組織機構名“老壇”,下設東、西、南、北四個地壇,崔華魁爲北壇之首,手下道徒最多,名聲也最大。

今天,特務團尖刀排排長黃興漢就是奔着他來的。

黃興漢是受團長歐陽裕和兵工廠教導員張選生的指派前來向崔華魁借糧的。那天,彭清理想了半天想起的那個人就是崔華魁。彭清理說:“要說這一帶誰家有囤糧的話,恐怕就數崔華魁了。崔華魁是這一帶山裡的首富,雖說他家的地並不算多,可憑着他當着天卦道的頭頭,按日收的‘聖糧’,怕是十年八年也吃不完。”彭清理還說,崔華魁家裡有個專門用來存糧的地窯。清理爹年輕時,在崔家打過“忙工”,彭清理聽他爹說過,那個地窯還套着暗窯,暗窯更大,但很隱蔽,不易被人發現。

對崔華魁,黃興漢也早有耳聞。黃興漢是本地人,家在上坪村。從黃崖山到槐樹窪,就在經過上坪。上坪村離槐樹窪僅五里地,又居高處,站在上坪村外,就可以望見崔家大院門口的那兩隻大青石獅子。黃興漢小時候曾和他的小夥伴跑到槐樹窪村,去數那獅子的牙齒,被崔家的大花狗趕着緊跑。那時候,崔華魁還在天津做買賣。所以,黃興漢從未見過崔華魁的面。今天,黃興漢接到去崔家借糧的命令,童年時的那點好奇心便又浮上心頭。他要去看看崔家大院的氣派,見識見識這位名震八方的天卦道道首是個啥樣人物。

爲了那個暗窯,黃興漢還特意叫上了彭清理。他們共趕來了八輛大車,每輛車各由兩名戰士押解,來到槐樹窪村外,黃興漢命令押解大車的十六戰士就地休息,一小時後到崔家大院集齊。他和彭清理只帶着戰士小王向村中的崔家大院走去。

崔家大院到了,黃興漢又看見了那兩隻石頭獅子,它們似乎還和多少年前一樣,十分盡職地蹲在大門兩側。只是風雨剝蝕,似乎比以前變得蒼老了些,不像小時候看到的那麼威武。那隻大花狗卻不見了,代之是兩個身穿黑衣腰扎黑帶的天卦道徒。這兩個黑衣道徒見兩個軍人和一個老百姓模樣的人向他們走來,一時不知所措,其中一個瘦高個子稍一打頓,隨即走上一步,雙手抱拳,說:“諸位是......”

黃興漢站住,說:“請你去通報崔先生一聲,就說八路軍排長黃興漢前來拜訪。”

那道徒一聽面前這位身材魁梧的軍人是八路軍的排長,忙哈了哈腰,笑道:“黃排長請稍候,我這就去。”

不一會,進去通報的那個道徒小跑着出來,說:“東家在客廳恭候,黃排長,請,請!”

聽這位道徒稱崔家魁爲“東家”,黃興漢就明白了,他們原來是吃崔家飯的家丁。

黃興漢登上崔家大院的臺階,進入這座威嚴的宅地。前院很大,東西兩排廂房,每排七間,正中的一排有十多間,一律是廊下出檐,雕花門吊扇。正中的一間房門口,站着幾名和門丁一律打扮的人,門楣上吊着一塊紅布,似見裡面香菸燎出,想必這便是崔華魁設壇佈道的場所。高個子道徒領着黃興漢他們穿過前院東邊的一個小門,進入中院,正房略西一點的廊下站着一個人,笑着向黃興漢一拱手道:“不知黃排長駕到,崔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黃興漢看看眼前的這個人,見此人約有五十開外,五短身材,身架瘦小,卻透出一身精悍。國字臉,高顴骨,粗而短的眉毛,一雙發黃的但炯炯有神的眼睛,鼻子下還蓄着兩撇焦黃的八字鬍。他雖然在笑,但笑得卻很生硬,眼神中藏着一股殺氣。黃興漢心想:“果然名不虛傳,看來今天是要有點戲唱了。”

黃興漢說:“想必你就是崔先生了,我們團長早聞你的大名,今天特派我前來打攪!”

“歡迎,歡迎!”崔華魁現在還弄不清黃興漢的來意,敷衍着說:“象黃排長這樣的貴客,我們真是請都請不來呢!”

黃興漢,彭清理、小王被讓進客廳,隨即有人送上茶來。崔華魁還拿出一盒帶錫紙的“哈德門”香菸,一邊請黃興漢抽菸,一邊說:“聽口音黃排長是本地人吧,府上是.....”

黃興漢擋住了那隻遞煙的手,笑笑說:“崔先生說對了,我是上坪村的。”黃興漢知道崔華魁是在摸底,便索性將底亮出來,又指着彭清理說:“這位是黃崖洞兵工廠的管理員。我排現在兵工廠駐防。眼下我們兵工廠糧食不多了,聽說貴府有些存糧,今天團長派我來,就是想和崔先生借點糧食。”

崔華魁聞聽借糧,臉皮跳了兩下,組合成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嘆道:“是啊,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誰家的糧食也不寬裕。要說抗日嘛,我崔某人決不含糊。再說,你黃排長今天親自登門借糧,孬好咱們也算鄉親麼,我要是有糧食,不用說借,奉獻出來也是應該的,可是.....”崔華魁搖了搖頭,嘿嘿笑了兩聲:“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難呢!”

黃興漢聽崔華魁說完,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崔先生,正如你說,咱們是鄉親。我可是聽人說,你家的存糧就是五年顆粒不收也可以養活幾百口人的。何況,我們借的數量不多,還是要付你的錢嘛,你要是不願意收錢,將來還糧食也可以。”

“哎呀呀,黃排長見外了。”崔華魁一副十分謙恭的樣子,“我剛纔說了,只要有糧,甘願奉獻。至於謠傳,不足爲信,再說,我崔某家景,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黃排長說的那種情況,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崔家不過只剩一個空架子而已。”

黃興漢心想,這麼磨下去,崔華魁是不會鬆口的,便一語點破要處:“聽說崔先生有一個地下糧倉,存糧百石。要是沒糧,要這糧倉幹啥呀?”

崔華魁的臉皮又是一陣猛跳,忙說:“糧倉確實有一個,那還是家父在世時修的,已是多年閒置未用,倉廩空虛了。”

“是嗎?”黃興漢盯着崔華魁。

“實情如此。”崔華魁迎着黃興漢的目光,毫不怯懦,眼睛內閃着陣陣黃光,又加了一句:“黃排長如若不信,可隨我親自下糧倉察看。”

這正是黃興漢需要的,他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在鋪着大青方磚的地上走了兩步,突然又轉過身來,裝作一副不情願下地窯的樣子,說:“我看不必如此吧,還是請崔先生慷慨大度些,自動爲抗日出點力吧!”

崔華魁象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說:“我崔某人縱然說破嘴皮,你黃排長也是不行,還是請黃排長親自看看的好!”說着,手往外一伸,“請!”

黃興漢站立不動,呵呵笑着:“要是地倉裡有糧呢!”

崔華魁脣邊的八字鬍一聳一聳的,他咬着牙說:“若有糧食,全歸貴軍。”

“此話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話說到這個份上,黃興漢不禁也有些心虛,來槐樹窪之前,歐陽團長和張教導員根據彭清理提供的情況,是認定崔華魁家裡藏有糧食的。現在,黃興漢看到崔華魁那副斬釘截鐵的樣子,心裡反倒沒了把握。萬一查不出來怎麼辦?將作何退步?黃興漢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他和崔華魁都將對方逼在了不容退卻的地步。黃興漢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再逼他一逼,就接住崔華魁的話茬說:“口說無憑,請崔先生立個字據吧!”

崔華魁一徵。他沒有料到黃興漢會來這一手。他原以爲眼前這個大兵只不過是一介武夫,沒想到幾個回合下來,他發現黃興漢遠非他想象的那麼容易對付。他開始後悔剛纔把話說得太過頭了。現在,這個窮當兵的居然窮追不捨,又要讓他立什麼字據,莫非,他們....崔華魁溜一眼旁邊的小王和彭清理――小王筆挺地站着,一隻手按着駁殼槍的槍套,眼睛瞅着牆上那幅猛虎下山的中堂;而彭清理雙手按膝,坐在太師椅上分明有些不習慣。崔華魁定了定心,睹氣似地說:“既然黃排長如此信不過我崔某人,寫就寫吧!不過,黃排長,咱醜話說在前頭,如果地倉裡沒有糧食,今後決不能節外生枝,再找我崔某人的麻煩!”

黃興漢哈哈大笑:“這個自然。地倉裡要是真的沒有糧食,我也好拿着這張字據回去交差!”

崔華魁從筆筒裡抽出一支筆,打開墨硯,邊磨墨邊斟酌。片刻,提筆寫道:“國難當頭,又遇荒年,吾本應開倉濟貧,”“等等,崔先生,”黃興漢阻止住他,正色道:“我們可不是要飯的!”

崔華魁心想:不是要飯的,可比要飯的還難打發。手裡的筆卻不得不將“開倉濟貧”一句劃掉,改作“獻糧抗日。”接着寫道:

“.....怎奈家產微薄,已無積糧,難夙此願,實爲憾事。若非如此,查出糧食,願全部獻納。

立據人 崔華魁

民國三十年仲秋”

寫完,遞給黃興漢,“請黃排長過目。”

黃興漢接過字據,摺疊起來,裝進上衣口袋,伸手說:“崔先生,請!”

崔華魁到此時,也豁出去了。他喊來一個道徒,吩咐點起一個燈籠,領着黃興漢等三人去下地倉。

崔華魁的地倉在前院西廂房靠南頭的一間小房間。崔華魁叫人挪開石板,一個黑糊糊的洞口露出來。崔華魁扭身對一個道徒說了句什麼,然後便讓那個打燈籠的領頭,下了地倉。

這個地倉,往下有四十多級臺階,裡邊通道寬敞,西廂有幾個儲存東西的地下室。涼風陣陣,送來一股潮溼黴爛的氣味。黃興漢跟着那個道徒,在各個地下室轉了一遍,除了幾隻籮筐和幾卷破席外,其他果然一無所有。崔華魁得意地笑笑說:“怎麼樣?黃排長,這下該相信了吧,別聽信那些人的信口雌黃,我崔某人若是有糧,能不支持抗日嗎?”

黃興漢沒有作聲,只默默地看了彭清理一眼。彭清理會意,上前接過道徒手中的燈籠,摘去燈罩,沿着地倉的磚牆尋覓起來。崔華魁顯得有些緊張。他盯着彭清理手中的燈籠,喊道:“快按上燈罩吧!地倉裡有風,別把燈吹滅了。”

彭清理說聲“不礙事!”只管舉着燈籠邊照邊走。他走得很慢,看得也很仔細。突然,他發現燈頭的火焰向牆壁方向倒去,他站住了,朝跟在身後的小王伸出一隻手來。

崔華魁見勢,大吃一驚,搶上前去,說:“還是讓我來給你拿燈,慢慢察看吧!”

彭清理這時已經把燈遞給了小王,同時接過小王拿下來的三八刺刀,對着磚縫插了進去。

崔華魁一把揪住彭清理的肩頭,大叫道:“你想毀我的糧倉嗎?這堵牆外,原是一片流沙,築這牆就是爲防這片流沙的。你把它打開,流沙涌進來,毀了地倉事小,我上邊還有七間瓦房呢!”

黃興漢輕輕地拍了拍崔華魁的肩膀,笑笑說:“崔先生,這地倉早到了你的院牆以外了,再說,你也不可能在流沙上面修房蓋屋吧?”

“那,那也不能...”崔華魁一時語塞。猛一甩肩膀,氣急敗壞地說:“姓黃的,你也真行呀,我算今天認得你了!”

這時,彭清理已用刺刀從牆壁上撬下了幾塊磚來,裡面還有一層牆,牆上卻留有一個洞眼。小王舉着燈籠往裡一照,見裡面戳着一幢幢的席筒子糧囤。

黃興漢看一眼崔華魁。“崔先生,這裡面不是糧食嗎?”

崔華魁說:“糧食倒是,可這糧食不是我的!”

黃興漢說:“這就怪了,在你的糧倉裡,會存着別人的糧食?”

崔華魁說:“這是‘聖糧’,是天卦道道徒交納的聖糧。貴軍若要拿了糧食,只怕日後要遭南海老母報應。再說,恐怕道徒們也不答應!”

黃興漢見崔華魁事已至此還不服軟,不禁升起一股怒氣,他的語氣也變硬了,說:“要是真有南海老母的話,她也會爲抗日出力的。這糧食,我們要定了!”

崔華魁微微一陣冷笑,“那就請吧!”

黃興漢剛從地倉口露出頭來,就聽得院子裡一陣嘈雜聲。此時小屋門口已站下了十幾個手持刀劍的道徒。

黃興漢手按搶把,跨出門口,厲聲喝道:“你們想幹什麼?”

爲首的那個道徒手持一柄寶劍,惡狠狠地說:“幹什麼?聽說你想奪去我們的聖糧,你問問我一條龍手中的這把劍答應不答應?”

黃興漢說:“我們是來借糧的,又不是來搶糧的,你們有糧不支持抗日,還要聚衆鬧事,可知這是破壞抗日的罪名?”

一條龍用劍指着黃興漢說:“我不管什麼抗日不抗日,我只知道我這把劍是專爲南海老母效勞的,你識相的話,乖乖地給我爬出去,不然,可就對不住了!”

說話間,院子裡又聚集了十幾個人,個個凶神惡煞,手持棍棒。

黃興漢一看這個陣勢,知道單靠講道理是行不通了。他估摸着這個持劍的“一條龍”,是崔華魁死心塌地的心腹干將,若不把他制服,其他道徒可能會一哄而上。於是,他衝着一條龍點點頭,說:“看來這位老弟是不顧抗日大局,想要在這裡露兩手了。好吧,那我就陪你轉上兩圈。”

這時,小王和彭清理也出了地窯,小王一見陣勢,“嗖”地掏出槍來,對準了一條龍,彭清理也擺了個方步,緊緊地端着手中的刺刀。

黃興漢攔住他倆,說:“這位兄弟只是想和我比武,你們不要動手。”

一條龍見狀,也向身後的幾個道徒一擺手,說:“你們也溜邊站着,別說咱們以多欺少。”

身後有人喊:“大哥,當心,八路手裡有槍!”

黃興漢微微一笑,拔出槍來,遞給一旁的小王,挽了挽袖口,對一條龍說:“請吧!”

一條龍見黃興漢摘去手槍,膽放大了。他跨步上前,大吼一聲,手中的劍一個“蟒蛇出洞,”照着黃興漢的前胸刺來。

大凡特務團的人,都學過幾手擒拿格鬥,更何況黃興漢是從槍林彈雨中殺了來的人,面對又蠻又兇的日本天皇武士都沒有怯過,何懼一個小小的天卦道徒。眼看着一條龍的劍鋒已到,他向旁邊一閃身,同時擡起一腳,照着一條龍的襠下踢去。

一條龍還真不含糊,見黃興漢的腳踢來,急忙收回寶劍,對準黃興漢的腳往下一剁,黃興漢右腿往回一縮,腳尖點地,騰空而起,就勢飛起左腳,朝一條龍的右肋就是一腳。這一腳正踢在一條龍的疼處,只聽得他“啊呀”一聲,扔了寶劍,身子一偏,蹌踉幾步,撲倒在地。

這一系列動作幾乎是在眨眼之中完成的,連圍在院子裡的道徒們也看花了眼,忘記了他們的使命,竟有人叫起“好”來。

而緊跟在一條龍身後的那幾個道徒,見一條龍失手,便迅速集合在一起,仗着人多,朝着黃興漢圍攏過來。

小王跨起一步,平端着兩支駁殼槍。情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突然,門外一陣人喊馬嘶,緊接着,十幾個端着大槍的八路軍戰士衝進院來,將這些手持棍棒的道徒們圍在中間。

道徒們傻了,面對着這些虎視眈眈的戰士和他們手中黑洞洞的槍口,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紛紛把手中的棍棒扔在地上,幾個氣勢洶洶的道徒也都趕緊往後退縮。

這時,崔華魁彷彿剛從地窯裡鑽出來似的,擠到小屋門口,對着一條龍和那幾個道徒呵斥道:“你們這是幹啥?我已經答應黃排長了,你們還這樣鬧,這不是往我臉上抹黑嗎?還不快都退下!”

說着,又轉向黃興漢,瘦臉上掛着歉意的笑:“誤會,誤會,黃排長,都怪崔某管教不嚴。不過,道徒們也是出於對南海老母的崇拜,誠心可嘉呀!既然貴軍需要,我也就只好輕慢聖母了。爲了抗日,這些糧食,崔某人樂意奉獻!”

黃興漢說:“我們也不會白要你們的糧食,我們按市價付款。”又對院子裡的八路軍戰士喊道:“現在,大家都下地倉運糧!”

黃興漢帶着他的車隊離開槐樹窪村時,已是傍黑時分了。太陽已墜落到黃崖山脊的背後,金黃的餘輝給黃崖山勾勒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金邊。在山地裡勞作的人們,開始收工了。他們陸陸續續地往回走着,羊咩牛叫,響成一片。車隊過了小河,碰上幾個肩扛農具回村的農民,黃興漢竭力想從中找出幾個熟識的面孔,但他看到的卻是一副冷漠而木然的表情。黃興漢心想,許是自己參軍走得早,再說又不是一個村子的,彼此都比較陌生的緣故吧!但趕車運糧的人都是八路軍戰士,難道人們對戰士們身上穿的軍裝也視而不見嗎?黃興漢覺得有點蹊蹺,怎麼才相隔十里,這裡的老百姓和黃崖山的老百姓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副面孔呢?

黃興漢想不通,便問彭清理。彭清理對他說:“這些都是在道的。槐樹窪村大多數人都在道。唉,咱這山裡人沒啥見識,聽說入道後,老爺能保佑全家老小平安,有病治病,無病防病。還說,瞎子入道目光明,夫妻入道生男丁,有仇的入道仇即報,要飯的入道不受窮,嘿嘿,說法可多啦!還有更神的,說入了道,日本人來了看不見,槍子打來不沾身,刀槍不入.....”

黃興漢說:“這麼神啊?有靈驗的嗎?”

彭清理搖搖頭。“別的不知道,我就知道這個村有個七十歲的瞎老漢,無兒無女,聽說入道重見光明,就捐了三鬥聖糧的門丁禮,見天練功唸經。前幾天,我出山賣皮,碰見了這個老漢,拄着個柺棍,還是倆眼一對瞎。我問他:你入了道,不是能瞧見了嗎?怎還各個柺棍?他舉起柺棍就要打我,說:你說這話不怕爛了舌根?這會我還瞧不着是還沒修煉夠呢!心誠則靈,快啦,快啦!”彭清理說着自己也笑起來,“這種情況,難說,或許有一兩個碰巧了的,他說是你心誠;好不了就是心不誠,那就得越發加緊修煉。究竟靈不靈,只有天知道?”

黃興漢說:“哪裡有啥真神真鬼的,我看還不是崔華魁利用羣衆的這種心理,藉機發財!”

彭清理點頭稱是,說:“可不,這些糧食還不都是從道徒手中搜刮來的!”

說話間,車隊已走上了艱難的山道,夜幕也漸漸地濃重起來。黑黝黝的夜色,給這山溝、山樑、山峰罩了一層若隱若現、虛幻飄渺的神秘色彩。

鐵軲轆大車在山間的卵石路上吱扭着,間或發出一聲聲“哐噹”“圪嘣”的聲響,好在車是兵工廠運送物資的車,駕車的牲口也是兵工廠訓練有素的牲口,山路走慣了,爬坡過溝,無須趕車人多操心。爬上一道山樑,小王在前面車上回過頭來,對黃興漢喊道:“排長,就到上坪了,你不回家去看看?”

黃興漢望着不遠處那座黑黝黝的村莊,心底涌起一股溫情。黑暗中他甚至能辨認出哪裡是他家那三孔土窯。是啊,是該回去看看了,娘和秀蓮不知該怎的唸叨他呢!早幾年,部隊離家遠,可現在部隊駐在黃崖山,離家僅有五里,但兩年中他卻只回過家三次,離上一次回家該有半年了吧!平日裡忙,他抽不出空來,今天是路過家門口,看看也好。

彭清理也在旁邊說:“黃排長,你回去看看你娘吧,這裡離兵工廠還有五里山路,車走得慢,你回去轉一圈,還能趕上我們的!”

黃興漢知道這裡已經進入他們特務團的防區,沿途都有自己的部隊,運糧車是不會出問題的,便安頓了他們幾句,然後插下一條小路,急急地朝上坪村走去。

穿過小道,不一會便到了上坪村的村頭。黃興漢熟人熟路,走進村街,拐進一條小巷,摸着黑來到自家的柴門前。他伸手一推,門“吱”的一聲開了。面前的窗戶亮着燈,聽到門響,屋裡傳出一個清脆柔甜的聲音:“誰呀?”

黃興漢止住腳步,不知怎地,他突然感到一陣心跳,血涌上了臉頰,很熱也很躁。

屋門開了,一個輕盈苗條的身影閃出來。“誰呀,怎不進來?”一邊說一邊往前走。猛一擡頭,她站住了,黑暗中聽得她的呼吸由細變粗,突然,她驚喜地喊了一聲:“娘,俺哥回來啦!”

隨着屋裡“呀”了一聲,娘從屋裡撲了出來。黃興漢急忙上前,扶住了娘。“娘,我回來了!”

娘抖着手把他拉進屋,端起炕邊的皮油燈,仔仔細細地把他看了一遍,不由得老淚縱橫。“興漢呀,你可回來啦!你怎老不回來呀,你真把娘給想死啦!”

黃興漢扶着娘坐在炕沿。“娘,我這不回來看你來啦,娘,你的身體還好吧!”

娘抹着淚,說:“好,好,興漢呀,你還沒吃飯吧!秀蓮,快給你哥做飯,甕裡還有點白麪,快給你哥趕麪條去!”

秀蓮這時已端過一箅籮的核桃紅棗來,瞅了黃興漢一眼,說:“娘,不給他吃,這長時間都不知道回來看你,還有臉吃麪條!”

娘瞪了秀蓮一眼。“死閨女,八月十五我說蒸點饃望月吧,你說白麪要給你哥留着,這會是怎了?”

秀蓮紅了臉,忙轉身去拿面盒。黃興漢攔住她說:“秀蓮,別做了,我還要緊着走呢!”

“怎,你還要走?”秀蓮扭臉驚問道。

娘也說:“興漢,好幾個月你都不回來,這剛進門就要走?就這麼緊?”

黃興漢說:“娘,我們是執行任務去的,回來路過家門口,順便看看你,同志們還在路上等着我呢!”

娘嘆了一口氣:“唉,我就知道你不會專門回來看我,要不是路過,興許你還不回來哩。你當有多遠,滿打滿算,也不過才五六裡!”

黃興漢感到有點歉疚。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做孃的不一樣呢?他望着娘那滿是皺紋的枯瘦的臉,一時不好解釋,便沒有做聲。

這時,院裡響起一陣腳步聲,緊接着,隔壁的喜梅端着一隻大碗走進門來。大碗上面還倒扣着一隻小碗。喜梅一進門便笑:“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兄弟回來了,甚時回來的?”

黃興漢忙站起來說:“剛到!”

娘又數落開了:“這不,才進門就要走。喜梅,你說說,這吃了公家飯,就真個不由自個了?”

喜梅“咯咯”地笑着。“嬸子,俗話說,端了人家碗,吃喝有人管。興漢大兄弟現在是排長哩,你看看,這腰裡掛着二把盒子,真正的威風哩,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娘也笑了,說:“啥威風,還不和以前一樣?”

喜梅咂咂嘴,說:“那可不一樣,興漢有出息,如今當了官,算是你老人家的福氣哩!秀蓮也是個有福人。”說着,又轉向秀蓮笑道:“秀蓮,給你哥做啥好吃的?”

秀蓮一邊往盒裡挖面,一邊半笑着說:“做啥?啥也不給他吃!”

喜梅“嘻嘻”地笑着。“那正好,我這裡剛燉好一隻野兔。大兄弟,秀蓮不給你做吃,嫂子給你吃兔肉,剛出鍋,還是熱騰騰的哩!”說着,把扣在大碗上面的小碗翻開。

碗裡果真臥着一大塊兔肉,陣陣熱氣冒上來,滿屋子瀰漫着一股肉香。娘忙從炕沿上跳下,拉着喜梅的手說:“喜梅,你怎弄來的野兔肉?”

“兵工廠的同志們送的!”喜梅笑得利索,也說得利索。

“我說你一個女人家,上哪打兔去?敢情......”

“大嬸,他可是個好人哩!”

“看得出,看得出!”娘附和着說。

“大兄弟,”喜梅揮手拍了黃興漢一把。“你趕緊趁熱吃吧!大嬸,秀蓮,你們也嚐嚐,東西不多,嚐個味吧,我走了,家裡......”

喜梅走後,娘對黃興漢說:“喜梅最近和兵工廠的一個工人好上了。這個喜梅也是,七八年都熬過來了......”

娘從碗裡撕下一大塊肉,遞給黃興漢。又招呼秀蓮來吃。秀蓮正在和麪,說:“你和哥吃吧,我不想吃,腥糊糊的!”

黃興漢對秀蓮說:“秀蓮,你不要做飯,我真的一會要走......”

秀蓮氣呼呼地把面往盒裡一摔,說:“怎?讓你吃頓飯能把你噎着?”

黃興漢笑了。“秀蓮,看你......”

娘說:“興漢,你就在家吃頓飯吧,一頓飯也誤不了多大時辰,你別心疼那點白麪,那是專給你留的!”

黃興漢只好坐下來,拿起那塊兔肉,咬了一口,一口香氣順着喉而下,引得肚腸“咕咕”兩聲,他才感到真正的有點餓了。

娘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吃相,半天沒有做聲。突然又問了一句:“興漢,你和秀蓮的事也該辦了吧!”

黃興漢看看娘又看看秀蓮,說:“等過了年吧!”

娘人些不高興。“興漢呀,娘都六十多的人啦,還能活幾天?娘把你們倆養這麼大,就等着給你們辦了這件事,娘就放心了。唉,這年月,兵荒馬亂的,還是趕緊點辦了好!”

秀蓮正在“咚咚”地幹着面,聽娘這麼一說,手下的動作慢下來,低下頭,卻支楞起了耳朵。

黃興漢不知作何回答。娘又說:“你回去,給你們領導說說,要是有啥不合適的,我就讓秀蓮親自到你們部隊去!”

黃興漢伸手摸了摸滾燙的臉頰,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秀蓮那邊的案板又“咚咚”地響了起來。

很快,麪條做好了,山藥蛋絲也炒出來了。黃興漢在秀蓮和孃的監督下,吃了滿滿的兩大碗。放下碗,黃興漢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暢和享受。

他要走了。

娘把紅棗和核桃給他滿滿裝了兩衣袋,乾枯的臉上又淌下兩行淚來。娘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娘懂,娘只是想你啊!唉,想歸想,你該走還是走吧!”

秀蓮那俊秀的眸子裡也閃着依依惜別的溫情。

“政林那孩子還和你在一塊?”臨出門,娘又問。

“在,他是我們排的指導員!”

娘說:“你們倆從小一塊長大,當兵又當在一處,也真不容易。”

黃興漢說:“娘,你放心吧,我倆相處得很好!”

娘忽又拉住他,象是想起了什麼:“興漢,你們在那黃崖山,沒招惹黃龍真人吧!”

黃興漢笑了,“沒事我們去招惹他幹啥?”

“那黃龍真人的洞府呢?”

“黃煙洞哇?現在是兵工廠的彈藥庫。”

“唉,造孽呀,這讓真人到哪裡住?”

“娘,有啥真人假人?我在黃崖山住了這麼長時間,也不知道真人是個啥模樣?”

“喲,興漢,可不敢瞎說,真人是神仙,來去無影去無蹤的,一般人哪看得見?不管怎說,也不敢佔了真人的洞府......”

黃興漢感到一陣好笑,說:“娘,你說這黃龍真人是哪國人?”

娘眨巴着昏花的老眼,說:“哪國人?住在咱黃崖山,還能是哪國人,中國人唄!”

黃興漢說:“對呀,中國人就該爲中國出力,現在,小日本侵略咱們中國,他黃龍真人就不該爲抗日出點力?”

夜,完全黑下來了。黃興漢告別了娘和秀蓮,大步出門。快出村了,聽得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哥......”

黃興漢站住了。秀蓮趕上來,把一包東西塞進黃興漢的手裡。“哥,這是俺給你做的一雙鞋,你帶着,到部隊上穿吧!”

“秀蓮!”

“哥!”

“秀蓮!”

“哥......”秀蓮靠上來,伸手摸了摸他的衣領。“哥,娘說的那件事,你記住了嗎?”

“哪件事?”

“你......壞!”就是......俺不說了!”

“我知道,你是急着想結婚是不是?”

“你......”秀蓮又羞又氣,別過身去。

“秀蓮!”黃興漢扳住她的膀子,把她扳轉過來。黑暗中,星光下,他隱隱瞅見秀蓮的眼中有兩顆晶亮的淚花。

“哥!”秀蓮猛地抱住他,把臉埋在他寬厚的胸脯上......

崔華魁晚上睡不着覺,已經有好幾天了。

崔華魁之所以失眠,主要還是因爲糧食。上百石糧食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黃崖洞的八路拿去,這使他既痛心又氣惱。有生以來,他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他覺得這簡直是對他的戲弄,對他的嘲笑和羞辱。他曾跪在崔家祖宗的牌位前,痛哭流涕地自責,罵自己是崔家的不肖子孫,是敗家子,是窩囊廢......。罵到痛處,他還狠狠地在自己腮幫子上摑了兩巴掌。他的那些列祖列宗們一個個歛口不語,似乎被他這一番至誠至孝的表達感動了,崔華魁的心裡也覺得輕鬆了些,便擦擦鼻涕,回到他那張雕花的檀木牀上。

然而,他還是睡不着。

他想:那個姓黃的八路以及同那個姓黃的一塊來的和沒有來的八路們,真正的可惡之極。什麼抗日,什麼救國,統統是放他媽的屁,分明是打家劫舍,是土匪,是強盜,是他媽的......

他想:這一次的失敗,主要是因爲他的勢力不大,沒有與這些八路抗衡的力量,雖然有一條龍和一條龍帶領的幾個道徒願意爲他賣命,還不是被人家乾淨利落地打趴在地上?!憑什麼?憑他們手中有槍!

於是,他想到了槍。一想到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枕頭底下,摸了摸躺在那裡的那支手槍,這是一支英國“大鏡面”,是他用一百塊大洋託老壇的一位師爺替他買的。摸着那沉重而光滑的槍身。他想:槍是好槍,只是太少了,要是他有一百支這樣的槍,他就可以拉起一支隊伍,他就可以當司令。這年月,有槍就是草頭王。到那個時候,誰還敢來搶他的糧食?誰還敢動他崔某人一根毫毛?他崔某人自然也不會低三下四向人家賠笑臉,打落門牙往肚裡嚥了。可是,他僅僅只有一支槍,還不敢拿出來。所以,你就必須得聽人家的指揮,必須眼睜睜地看着人家用幾大車把上百石的糧食拉走,他也就只能躺在牀上唉聲嘆氣了。

怎樣才能搞到槍呢?他翻了一個身,古老的雕花木牀在他的壓迫下發出一陣痛苦的**。他繼續想:槍是很難搞到手的,聽給他**的那位師爺說。老壇的主師李水相也想搞槍。李水相是天卦道的發起人,自然也是天卦道的最高頭目。他想搞槍,他搞槍幹什麼呢?崔華魁想起天卦道道經中的那着詩來:

十八玩童立壇前,

提筆分中淚流天,

木目成功英雄動,

神仙煉成等幾年。

那些大字不識的道徒們不懂這詩的含意,我崔華魁早看出來了。什麼狗屁詩!你李水相的面南背北之心瞞得過明眼人?崔華魁從心底就看不起李水相。他想想就憑你李水相那點肚才,要不是我崔某在北壇給你撐着,你能撲鬧出今天這個局面?我要是能弄到槍,哼......到那個時候......

崔華魁緊緊地攥住槍把子,好像他已經成了一呼百應的司令什麼的,不由的心裡笑起來,一滴涎水順着八字鬍下面的嘴邊流出,滴在了他握槍的手背上。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他現在還是一個躺在被窩中的光桿司令,便又泛起一陣懊喪。他把槍塞進枕頭,雙手襯起自己那顆瘦小卻很沉重的腦袋,腦子裡仍然轉動着槍的問題。黃崖山倒是個造槍的地方,可那是八路軍的兵工廠,你能輕易搞到槍嗎?要是有一天日本人打進來,把黃崖洞兵工廠給端了,那時要搞點槍......

一想到日本人,他又想起了他爹。他爹在天津做綢布生意時,曾和日本人合夥做過好幾樁買賣。他爹把中國的綢緞倒騰給日本人,又從日本人那裡進回東洋布,雙方利益均沾。那個留仁丹鬍子的東洋商人還曾邀請他爹到日本去。當時,他還年輕,也曾躍躍欲試東渡日本去開洋葷,要不是張作霖打進北京,和日本人結下矛盾,說他爹是漢奸,派兵搶了他家的鋪子,說不定他現在已成了百萬富商呢,也說不定他能在東洋島國一展雄圖。在他的記憶中,日本人是很和善,很講禮貌的,見面時總要雙手按膝說一聲:“捆你起哇”(你好),送客時也還是彎腰鞠躬,道一句:“傻又那啦”(再見),現在日本人在中國又燒又殺,那是你要打人家,和和氣氣的,人家怎麼會殺你打你呢?唉,中國人就是賤,爹常說......

想起爹,就自然地想起了日本人,想起日本人,就又想起了爹。崔華魁就這樣一會爹一會日本人的想了半天,都快半夜了,他還是睡不着。腦仁裡還有些發脹發疼。

崔華魁又翻了一個身,使自己躺得舒服些。崔華魁在家裡習慣一個人睡覺。雖然他已五十多歲,可對女人的心思還常常泛在心頭,但他對自己的老婆卻早沒有了那個心思,所以他寧願一個人熬着,也不想去和那個失去魅力的女人而耗費自己的精力......

崔華魁感到困了,眼皮一沉,正要迷迷糊糊地睡去。忽然,他聽到一陣敲門聲,“篤篤篤,”誰呀?他又清醒過來,披起衣服去開門。院子裡黑洞洞的,“你們都睡死了嗎?”他喊了一聲,但仍沒見迴音。那些個睡在前院看家的好像真的一個個都睡死了。然而門還在敲,不緊不慢,鍥而不捨。 他只好親自去開門。門是很牢的,有兩道插閂。還沒等他下手,門卻自動打開了,門外的夜影裡,站着一個黑乎乎的人,因爲天也是黑乎乎的,他沒看清那個人的長相,便問了一句:“誰?”

那人卻不答話,徑直往進走。他急了,忙去拽,可那人走得很快,沒拽着,像一陣風一樣,轉眼工夫已拐進角門,進了二院,走進了他的臥室。

他快步跟回。燈光下,他看清了那個六十多歲,也和他一樣枯瘦的身材,也和他一樣留着兩撇焦黃的八字鬍,通身上下沒穿一件衣服,連那羞處也**裸地露着。麪皮木木的,兩隻眼睛瞪得雞蛋似的圓,怒氣沖天......

他大吃一驚,汗毛直豎。

卻原來是他的爹!

恍惚中他想起,爹不是早就死了嗎?爹的屍骨埋在村背後山上的老龍頭,怎麼今晚又回家了呢?他渾身篩糠般地亂顫,腿也不由自主地軟了。他抖着說:“爹,你不是......”

他想說“你不是死了嗎?”可是他沒有說出來。爹明明白白地站在他的面前,怎能當着爹面說死了呢?所以,他沒有說出來。

沒想到爹卻說:“你以爲我死了是不是?告訴你,你爹我沒死!你爹我活得好好的......”

於是,他也覺得爹沒死。爹本是好好的,可是,爹這是怎麼了?他狀起膽來問:“爹,你這是從哪來?”

“從哪來?”他爹又問了一句,突然仰面大笑,那大笑又像大哭,尖厲刺耳,震得房樑也晃動起來,窗外“啪、啪”地直往下掉瓦片。崔華魁驚恐萬分,磕頭如搗蒜:“爹,你這是怎啦?爹......”

他爹仍在大笑,笑着笑着,身上的肢體一根一根往下掉。每掉一根,崔華魁便撿一根,摟在懷裡,冰涼冰晾的,卻是根根白骨。“爹!”崔華魁大叫一聲,又腳一蹬,醒了,原來是一個夢!

崔華魁醒了後,發現通體透汗,被子也洇溼了一大片,他的手還壓在枕頭底下,緊緊地攥着那支冰涼的槍。他擡眼看看屋裡,屋裡一切正常,只是燭臺上的那支白蠟,即將燃盡,殘光跳躍着,將屋裡映照得昏暗幽慘。驀地,他分明聽見了一陣“咚咚”的敲門聲。

確實有人在敲門。

誰呢?

崔華魁驚魂未定,不由得又想到剛剛做完的那個可怕的夢,頭腦中仍在轉悠着夢中的情節。“莫非真是我爹?”

聽得門口有說話聲,想必是前院看家的人起來了。果然,不一會兒,院子裡有腳步聲,隨即窗戶上有一個輕輕的聲音在喊:“東家,東家!”

“誰在外敲門?”崔華魁且答且問。

“他們說是八路!”

這麼說敲門的不是他爹!崔華魁心頭一鬆,但跟着又是一緊。“八路來幹啥?”他完全清醒了。

“不知道,開不開?”

崔華魁沒有馬上回答,他調動起頭腦中的全部細胞,急速地思考着是開還是不開的問題。開吧,這深更半夜的,他們究竟幹什麼?有多少人?會不會......他不敢往下想,急忙去抓枕頭下的槍,可他又停下來。他在想:倘若他們是來抓我,也不至於深更半夜的這麼打門,我也沒有啥把柄落在他們手裡呀!他們前幾天剛從我這裡拉走那麼多的糧食......再說,就是真來抓我,我這一支槍又頂個屁用?

他吩咐窗外的人說:“你告訴前院的那幾個準備預防萬一。把門打開,放他們進來。”

然後,他把那支英國大鏡面掖進腰帶裡,外面又罩了一件綢袍,拉開門,走了出去。

進來的只有七個人。一律穿着八路軍軍裝,手提短槍。一進門,便都迅速地分散在幾個隱蔽而又有利的位置上,爲首的一個身材魁武,連鬢鬍子,他拍拍崔華魁的肩膀,象拍一個頑童似地說:“我們是駐黃崖山的八路軍,外出執行任務,回來晚了,想在你這裡尋點吃的,順便找個地方睡一覺。”

崔華魁翻了翻他那小而黃的眼珠子,心想:“又是黃崖山的八路,前幾天剛剛拉走了糧食,現在又要來吃飯,把我當三歲小孩要是怎麼的?”想到這裡,他壯壯膽子,沒好氣地說:“八路,都說你們八路軍愛護百姓,紀律嚴明,怎麼夜闖民宅,騷擾鄉民,還要吃飯,糧食都被你們拉走了,拿什麼做飯吃?”

連鬢鬍子卻沒有生氣,只是吃驚地問:“糧食,什麼糧食?沒有的事!”

崔華魁的氣不打一處來,嚷道:“怎?翻臉不認賬啦?我這裡還有你們的字據在!”

連鬢鬍子伸出一隻手:“拿來!”

崔華魁撩起綢袍,轉身走向客廳,命人點起燈。他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黃興漢親筆寫下的那張字據。

那張字據上寫着:

今借到

槐樹窪鄉紳崔華魁先生玉米八十石,穀子五十石。崔先生可憑此據到黃崖山我部,按市價領取現款。

此據

立據人 八路軍總部特務團

一營一排排長黃興漢

民國三十年十月三日

連鬢鬍子藉着燈光將字據看完,輕蔑地將嘴一撇,說:“這是假的!”擡手便將那張字據在蠟燭上燒了。

“不能燒呀,這是我的糧食......”崔華魁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他還沒弄清連鬢鬍子所說的“假的”是指什麼,是說字據是假的?還是黃興漢一夥八路是假的?卻眼看着那張字據已經變成了灰燼。

看來,今夜要出事......,崔華魁的黃眼珠看着那團黑色的紙灰,腦子裡急速地盤算着主意。

連鬢鬍子燒了字據,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在地上踱起步來。突然,他猛地拔出腰間的手槍,“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聲色俱厲地說:“崔華魁,你不老實!”

崔華魁嚇了一跳,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腰帶,臉上卻還勉強地掛着笑容:“這,這,從何說起呀?”

連鬢鬍子猛地又抓起手槍,用槍口點着崔華魁腦門說:“我們全調查清楚了,你,是個地主,你的父親,也是個地,地主,在天津時,就勾結日本人出賣中國,現在你又當上了什麼天卦道的主師,你,想幹什麼?”

崔華魁先是一陣驚悸,瘦臉上泛出了一層蒼白。褲襠中的那個東西竟有些夾不住,淅淅瀝瀝滴出一片潮溼。但當他把連鬢鬍子的話聽完,卻又感到對方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

“咋唬,全是他媽的咋唬。”他想着,膽兒就又壯了起來。說:“八路軍同志,這可是冤枉,天大的冤枉呀!你說我是地主,我哪兒是地主呀?我的地不足百畝,勉強餬口而已。至於我的父親,更是個清清白白的商人,他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出賣中國,至於天卦道,那也是爲了避瘟去災......”

“夠了!”連鬢鬍子又拍了一下桌子。我問你,你在道徒們散佈說什麼,今年沒冬,明年沒春,後年出朝廷。又說什麼八路軍是窮光蛋,日子長不了;你還說過:日本人來了,就是報仇的時候等等,你這不是心懷不滿,圖謀不軌,破壞抗日又是什麼?

崔華魁的汗又下來了。心想:“完了,這下可完了,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他這些話,只是和老壇的師爺尚保琦以及幾個心腹道徒說過,他知道尚保琦和八路有殺父之仇,幾個心腹道徒也都絕對靠得住。那麼,這話他們是怎麼知道呢?這可是漢奸的罪名啊!而漢奸怕是要挨槍崩的,怎辦?與其束手待斃,倒不如拼它個魚死網破......

就在崔華魁悄悄伸手摸槍的功夫,忽聽旁邊“撲通”一聲,崔華魁一驚,手趕緊鬆下來。扭頭一看,原來是站在旁邊的一個道徒被嚇得腿肚子打顫,竟碰倒了後邊的一個黑漆杌櫈。

連鬢鬍子吼了一聲:“看你那個熊樣,還站在這幹什麼?出去!”接在他又揮揮手。“統統給我出去!”

幾個道徒如遇大敵,急急地退出來,隨後,屋子裡那兩個手執駁殼槍的八路軍戰士也退出門來,一左一右在門邊,不準任何人進入。一條龍端着個托盤,想借着送點心的名義進去探點情況,也被那位金剛般的戰士擋了回去。

過了約摸一頓飯的功夫,客房的門打開了。崔華魁步出房門,站在廊下,喊來了一條龍,吩咐道:“八路軍的同志們辛苦了,你去廚房叫大師傅起來弄幾個像樣的菜,把那壇老潞酒也搬來,慰勞慰勞同志們。”

一條龍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睛,他不知道他的東家使用了什麼錦囊妙計,竟能化險爲夷,遇難成祥......

雞叫時分,連鬢鬍子領着他那六個八路揉着睡眼打着飽嗝上路了。崔華魁畢恭畢敬地把他們送出大門,看着這一隊八路精神飽滿地消失在破曉的時晨霧裡,他才反轉關上大門,背靠在門框上,仰天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

“東家!”一條龍走過來:“你是怎把他們哄住的?”

崔華魁得意地笑了。他摸了摸脣邊的八字鬍,說:“我崔某人雖說不敢自比諸葛,卻也能運籌帷幄。小子哎,你就死心塌地跟着幹吧,會有你好的......”

崔華魁又回到了他的雕花木牀上,把自己重新套進被子裡。臨睡前,他衝自己笑了笑,爲着他的智慧,爲着他的運氣。

他決定做個好夢。

崔華魁準備做個好夢還沒有做成的時候,便又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了,醒來一看,見窗戶紙已經泛白,院子裡卻有一個人在嚎啕大哭。

哭聲很快向他的臥室奔來,崔華魁趕忙推枕披衣而起,只見有一個人蓬頭垢面跌跌撞撞已撲倒在他的牀前。

藉着朦朧的晨色,崔華魁認出來了,這是他同胞的弟弟崔華鰲?。

“怎了,華鰲?”崔華魁皺皺眉,詫異地問。

“哥啊,”崔華鰲雙手拍打着青磚地面,鼻涕哈啦滿天飛:“咱爹的墳被人扒了。”

“啊!”崔華魁像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急急地問:“怎麼回事?”

崔華鰲嚎哭着說:“昨天夜裡我在東村喝酒,今清早回來,路過老龍頭,見咱爹的墳被挖開了,屍骨拋了一地,那付柏木棺材也不知哪去了......”

崔華魁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

“嗵!”地一聲,教導員張選生將手中的茶缸重重地蹾在粗糙的榆木桌子上。

張選生髮火了。

張選生一般是不輕易發火的。兵工廠的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張教導員是一位寬厚仁慈長者。人們心裡有啥難事,都願意和張選生講包括兩口子吵架之類的小事,張選生也樂意聽,還常常幫着出點主意,或者親自出面調解。有些和他年齡相仿的老工人,也敢大膽而放肆地和他戲謔,即使開個過頭的玩笑,張選生從來都不發火。可這一回,他卻忍不住發火了。

張選生髮火是有原因的。

今天早晨,太陽剛剛從東山嘴上探出頭來,魏成就喜滋滋地來到厂部張選生的辦公室。魏成着一身當地老百姓裝束,頭上纏一條羊肚子毛巾,毛巾上沾着土,衣服上沾着土,那雙半新不舊的老山鞋上,滿是暗紅色的粘土泥巴。他那俊秀白淨的臉上,因興奮而閃光,眼仁雖然有些發紅,卻紅得熠熠生輝。

“教導員,”魏成一進門,就興沖沖地說:“報告你一個地消息,黃臘弄到了!”

“好啊!”張選生正好把一粒藥丸送進嘴裡,近來這幾天,爲了五0炮的試驗,張選生和於克明、唐思遠等一直奮戰在試驗場地,儘管張選生對技術並不怎麼通行,但作爲兵工廠的最高領導,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和大家一起分擔試驗的憂愁和喜悅。唐思遠的燜水試驗又進行了幾爐,效果一爐比一爐理想。因爲有幾個數據要測試一下,張選生怕把他累壞了,囑咐他回去休息一下。張選生這才感自己的傷口也隱隱有些發疼,便回到辦公室來吃藥。他吃得是丸藥。這丸藥是彭清理用草藥給他配製的,張選生吃過幾次,感到效果蠻好。彭清理讓他吃夠七七四十九天。現在,張選生嘴裡正嚼着藥丸,聽魏成說弄到了黃臘,自然很是高興。他趕緊喝了一口水送下丸藥,問道:“是嗎?這樣快?在哪弄到的?”

魏成說:“黃臘這東西這兩年一直緊張,我想進潞安去搞,一來是路遠,二來事先沒有聯繫,恐怕一時弄不到,耽誤了五0炮的試驗,我正焦急時,正好小賣鋪的老王聽說我們缺黃臘,就悄悄告訴我一個地方......”

“你說呀,啥地方......?”張選生見魏成說着說着停住了,追着他說下去。

“是,是......,老王頭說的,他說......”

“他說哪有黃臘,慢慢說!”張選生以爲魏成累了,就起身從茶壺裡給他倒水。

魏成說:“王老頭是本地人,熟悉本地情況。他對我說,附近有個村子,村子裡有個地主老財,這家老財的爹也是個老財,他爹死了以後,用的一副柏木棺材,大概爲了密封和防潮,板木裡塗了厚厚的一層黃臘。昨個夜裡,我帶了幾個人去......”

張選生聞言吃了一驚,問道:“這麼說,你去把那個老財的墳給扒了?”

“扒了!”

“找到了黃臘了?”

“找到了,”魏成又興奮起來:“那棺材裡塗得黃臘足有二寸厚,我和幾個人颳了半天,刮下兩麻袋,足有二三百斤呢!”

“墳呢?”

“填了!”

“那屍首呢?”

“扔了!”

“胡來!”張選生把茶缸重重地蹾在粗糙的榆木桌子上,茶缸裡的水淺起了波浪。他生氣了。“胡來,簡直是胡來!”

魏成楞了。他不知道教導員爲何要發這麼大的火。按理說,自己辛辛苦苦去弄回了黃臘,爲五0炮的試驗解決了難題,教導員應該表揚纔對呢。爲了五0炮能早日試製成功,自己不惜去當盜墓賊。他知道,幹這種事情是有些不光彩,但一切爲了抗日,爲了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再說,自己挖得是老財的墳墓,地主老財,他們生前剝削窮人,死後又用那麼好的板木,這還都不是窮人的血汗?棺木裡塗上那麼厚的黃臘,死了還要講享受呀!怎,難道我去挖地主老財的墳墓挖錯了嗎?值得你發這麼大的火?魏成想着,不禁從心底涌起一陣委屈。

“胡來!”張選生仍然餘怒未息,他指着魏成說:“你,怎能去辦這種事情?”

“這事情怎了?”魏成受了一夜勞累,見教導員不僅不表揚,反而還批評他,顯得很不服氣。“當然,挖墳這種事聽着不好聽,可我是爲了五0炮,也是爲了抗日!”

“你......”張選生一時被魏成嗆住了,甩了甩袖子,說:“那你也不能不顧政策嘛!”

“政策?啥政策?那一條政策不準挖地主老財的墳?”魏成的口氣也硬起來。

張選生更火了:“你這是無組織無紀律!”

魏成還要爭辯。這時,門開了,特派員任一哲走進來。

任一哲是聽到屋裡的吵鬧聲走過來的。任一哲就住在隔壁。因爲他負責兵工廠的保衛工作,這工作有好多內容是屬於保密範圍的,所以,他一人住了一間屋子。實際上,一個人住一間屋子的還有許多人,包括魏成在內。在黃崖山,搞材料造武器吃糧食困難,住房並不困難,拿石頭一壘石板一蓋,一所房子就成了。任一哲正在隔壁的房子裡思考着他這些天來一直思考着的重大問題,聽到這邊屋子裡一聲高低一聲像是有人吵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趕緊走了過來。

任一哲一進門,看到屋裡這個情形,問道:“教導員,怎麼了?”

張選生氣呼呼地說:“你問他吧!”

於是,任一哲又轉向魏成。魏成說:“特派員,是這麼回事,前幾天不是決定讓我搞黃臘嗎?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黃臘搞到手了,可教導員他......”

“黃臘是搞到了”張選生說:“可你是怎搞到的?你是挖了人家祖墳,從死人棺材裡刮下來的!”

“挖了祖墳?”任一哲一聽,也頗爲吃驚。“挖了誰家的祖墳呀?”

“崔華魁的!”魏成說。

任一哲問:“崔華魁?這崔華魁是誰呀?”

“就是前幾天黃排長借糧的那一家!”張選生說。

“是個財主!”魏成補充道。

任一哲憋不住想笑。他笑了,笑得很爽朗也很開心。他笑着拍着魏成的肩膀說:“你呀,真行,怎麼想出這種辦法?”

魏成說:“我也是急出來的呀!五0炮的試驗不是急着要用黃臘嗎?弄不到黃臘,我這個器材科長失職不說,耽誤了試驗怎辦?”

“對,對對!”任一哲繼續拍着魏成的肩膀,又問張選生:“聽黃排長說,這個崔華魁好像不怎麼樣,聽說他還搞了個什麼天卦道,手下有不少道徒,這樣的人,怕不會是什麼好人!”

張選行說:“對,這個人我也有耳聞,必要的話,可以和地方黨組織聯繫一下,作個調整。現在的問題是,咱們挖了他家的祖墳,勢必會造成口實,對咱們的工作帶來不利的影響!”

任一哲笑道:“教導員這就有點多慮了。象崔華魁這樣的財主,家大業大,本就應爲抗日出力麼。他如果是開明紳士,從他爹的棺材裡取出黃臘支援抗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反過來說,如果他很頑固,對抗日的事業本就不熱心,或者還起破壞作用,當然他就不會支持。不支持怎麼辦?”任一哲在地下走了兩步,象在演講。手勢往上一擡,又往下一劈,說:“那我們就需要採取斷然措施,強迫他支持,從上次黃排長借糧的情況來看,那個姓崔的會同意我們從他爹的棺材裡取黃臘嗎?不會的。當然,我們還可以想其他辦法。不能因爲他不同意,我們就不造五0炮了?就不抗日了?笑話!”

任一哲的手勢又是個強有力地一劈:“我們還要抗日的,五0炮還是要造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抗日也不是請客吃飯,所以,”任一哲停住話語,看看張選生又看看魏成,下了結論:“我們就是要採取果斷而有力的行動,而決不能心慈手軟。”

聽了特派員這一番高談闊論,張選生不禁對自己也疑惑起來。張選生從心裡承認,講理,他的水平和口才遠不如任一哲,好多事情他是憑着自己的經驗和感覺去辦的,但今天,自己的經驗和感覺也真有點靠不住了。他承認任一哲的話講得有些道理,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再說,又是在這殘酷的戰爭年代。

魏成在心裡笑了。特派員爲他解了圍,圓了場,他的心向特派員的心靠去。他向任一哲投去感激的目光,任一哲接受了他的致意,又問道:“你們挖墳的時候沒有看見吧!”

“沒有,我們是夜深人靜時乾的!”

“擡棺材呢?”

“也沒有看見!”

“回山的時候?”

“我們在山外一個偏僻的地方把黃臘刮下來,裝進麻袋揹回來的。那時天還未明,估計也沒有看見。”

“好!”任一哲說:“這就好。這件事情目前還需要在一定範圍內保密。崔華魁只以爲有人盜墓是爲了財金,是不會懷疑到我們的。教導員,你說呢!”

張選生說:“傳出去總不是件好事情,也只好這麼辦了!”

任一哲看着魏成那副邋里邋遢的樣子,伸手摘下他頭上的毛巾,替他拍着身上的塵土,關心地說:“這件事情就這樣了,你們不要往外張揚,好,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是!”魏成站起來。

“你還沒吃飯吧!”張選生叫住他,從抽屜裡拿出兩個黃燦燦的玉米麪饃來,遞給魏成。“拿去烤烤,吃完了睡一覺。”

“教導員,”魏成接過饃,不好意思地說:“剛纔,我......”

“算了,算了!”張選生揮揮手,說:“你也是爲了工作嘛!只是這種做法有些不妥,現在只好照特派員說的,暫時保密,以後碰到這種情況,要先通個氣,不要莽撞行事。好了,你回去吧!”

魏成敬了一個軍禮,拿着饃走了。

魏成一走,特派員就笑着對張選生說:“教導員,依我看,以後要是再遇上這類事情,還是不要通氣的好。你想,通了氣,反倒爲難,像今天這件事,魏成要是事先告訴你,你同意不?同意吧,又覺着不妥,不同意吧,黃臘確實是個問題。我覺得,這也許正是魏成的聰明之處。”

張選生望着魏成遠去的背影,說:“魏成這人腦子來的快,點子多,辦事也利索,越是這樣的人越得勤敲打着點。你要由着他來,說不定要給你捅出什麼大漏子哩!”

任一哲忽然想起了他這些天來一直考慮的那件事,就對張選生說:“教導員,有件事我考慮了很久,一直想和你商量商量......”說着,他探頭看了門外一眼,順手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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