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明國, 長公主府。
“玄束?玄束?你在哪裡?出來啊!”曉唯手裡托盤上擺着紫砂的茶壺茶具,在水榭涼亭間尋找玄束的身影。
“……爲何我覺得你是在呼喚迷了途的小狗回家?”
聲音從屋檐上傳來,曉唯擡頭看到了正對自己笑得溫柔的玄束。
“下來啊, 我從古菀那裡找來的上好茗茶, 泡給你喝…”曉唯笑得燦爛。
涼亭中。
上好的紫砂壺配上幽香撲鼻的茗茶, 再加嫣雪閣蓮葉邊的露水, 按理說無論誰泡出來都會是一壺好茶, 可是…
玄束有些無奈,只見曉唯抓起一把茶葉丟進茶壺裡,將還冒着熱氣的開水直接倒入紫砂壺, 僅僅溫了一次便直接盛茶入杯,然後笑意盈盈得把茶遞給自己。
接過茶杯, 玄束彷彿聽到那上好茗茶哭泣的聲音…
輕輕品了一口, 他本來微皺的眉宇舒展開來, 一陣蓮的清香縈繞味蕾,芯甜與茶的醇香絲絲交融, 沁人心扉,“…這是?”
“我的獨家秘法,用青蓮花瓣點在茶中一起浸泡,味道不錯吧…”曉唯托腮靠在石桌上,笑得開心。
原來是點花茶法, 玄束眼眸是溺出光華的笑意, 這是她爲了自己的用心嗎?
“怎麼樣?好喝嗎?”曉唯一臉期待地問。
玄束輕笑着篤定點頭, 如果可以, 他願意生生世世都喝她泡的茶。
重新拿過茶具, 玄束端坐桌旁,右手輕輕拈起茗茶細細撒入紫砂壺中, 青蓮露水在手邊認真煎熬。
待水沸純熟,氣浮四縷後,玄束將水舉高輕落注入壺中,等茶葉柔散後再緩緩把書倒出,如是反覆。
曉唯在旁邊看得入神,玄束專注於茶水的側臉寧靜俊美,絲絲水汽在他面前盤旋,背景是浮雲白日綠竹搖曳,宛如一副古風畫卷。
泡好茶後,玄束淺笑着到了一杯遞給曉唯,“你嚐嚐如何?”
入口輕酌,曉唯只覺回甘悠遠,茶的苦澀在玄束手中似乎也變得香甜,“果然好茶還是要懂的人來泡啊…你在哪裡學的?”
“以前在淨虛洞天時,閒來無事就按照茶經上所講泡來自己喝…”
…淨虛洞天。
曉唯面容微窒,手中茶杯不覺放了下來,“玄束,關於子泉…”
“子泉如何?”玄束給自己也倒了杯茶,輕輕品嚐着。
“今次帶赤霄劍回去,如果順利,我就要去魔界了…”
“嗯,我知道,”玄束看了眼曉唯,笑言:“莫要擔心,有了赤霄劍你定是可以得到帝臺石的。”
“…玄束,你不生氣嗎?”曉唯皺着眉問。
明白了曉唯在想什麼,玄束輕輕一笑,“禹城戰場上你說的話已經變了嗎?”
搖搖頭,曉唯認真地看着玄束,“我說了愛你就不會收回…”
伸手將曉唯拉進懷中,玄束溫柔圈住她,感覺她發間的清香,“那我還有何好生氣的?我已經得到你的心了啊…”
“玄束,如果那日禹城戰場上我執意要殺楚杣,你會如何?”曉唯回想起當時情景,忍不住問道。
“…你那日真得想要楚杣死?”
“一開始不想,我只是要逼你現身而已,”曉唯認真地看着玄束,“但後來你爲了楚杣對我拔劍,我就真得想讓她死了算了…”
“…若是那日你無論如何都要楚杣死,我便替你動手,”玄束輕嘆着握住曉唯手心,語氣淡然,沒有一絲猶豫,“我怎會讓你弄髒了手…”
一種名爲“愛”的溪流在心田盈溢,瞬間氾濫,曉唯眼中盡是動容。
“玄束,其實一直都是我不好,遲了這麼長時間才弄清自己的心,害你要留下桔梗花訴語無言…”
“…桔梗花?你收到了?”玄束眉宇輕蹙,“我一直以爲顧司卓沒有交給你…”
“嗯,哀傷、無望的愛,我收到了啊…”
“……哀傷、無望的愛?”玄束眼眸填滿無奈,“顧司卓告訴你的?”
“不對嗎?”
見玄束搖了搖頭,曉唯恨地磨牙,“…該死的天魔,害我傷心了好久,原來都是他編出來的!”
“…也並不全是編造,”玄束輕手拂過曉唯的髮絲,“桔梗花確有花語,我也正是因此才留下給你…”
“什麼花語?”
“桔梗花的另一層花語是,”玄束凝望着曉唯容顏,輕淺地一笑,“永世,不變的愛…”
誰說白天看不到繁星來着?曉唯出了神,玄束眸中輕點柔情,彷彿幕宇穹廬間摯美的星子。
深深沉溺其間,曉唯手心握住玄束衣襟,擡頭送上一吻。
輕柔的風伴着呼吸流淌,涼亭間盡是柔得化不開的詩情。
“…咳咳!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啊…”
恍然回神與玄束分開,曉唯瞪着靠在涼亭邊的顧司卓,只想把他推出午門,“什麼事!”
“真是好心不招人待見,”顧司卓輕輕笑着,“我是特意來告訴你,你那皇弟夏侯念找你,在大廳候着。”
“念念?他來找我幹什麼…”
顧司卓搖搖頭,一副“我怎麼知道他想什麼”的表情。
等曉唯疑惑着走遠了,顧司卓望着桌上茶杯笑道:“你們還真是好興致!不過也對,你已時日無多,是該好好珍惜這最後的時光…”
玄束冷着顏面,靜靜喝茶。
“本尊不久也要回魔界去,”顧司卓輕搖摺扇,“你要好好護着已經屬於本尊的至陰心脈,到魔族聖域完成契約。”
“…你和上屆青丘女皇的契約完成了?”
“我們只是約定護守'青丘國'百年基業,若是青丘國都不存在了還談何保護?”顧司卓笑得愉悅,藍眸映着閃閃魔光。
“…你,打算亡了青丘國?”玄束眉宇皺起,他就是如此履行契約的?
“有空擔心青丘國,你還不如看好你的寶貝曉唯…”
“什麼意思?”
“我只能說人心莫測,有時比魔還要無情,”起身似是要走,顧司卓周身泛起藍光,“城郊馬場向西有處懸崖,其下藤蔓密佈流水湍急,我想,就算摔下去也是死不了的…”
“…懸崖?”
“我再提醒你一句,魔界契約若是有人妄想違背,可是會灰飛煙滅的…”藍光中,顧司卓手腕閃現一排排紅色的咒文,與此同時,玄束手腕也現出與其一模一樣的咒文。
“我們魔界見…”顧司卓藍眸閃過,整個人伴着熒藍色的光圈,瞬時消失在空氣中。
涼亭中,玄束一人靜坐着,清陽的身影透出無法言說的蒼涼。
走進大廳,曉唯看到夏侯念坐在椅子上,“念念,你怎麼來了?”
“琰兒姐姐有事找你,今夜亥時城郊馬場見。”夏侯念說完,轉身便要走。
“等等,琰兒出什麼事了嗎?”曉唯一把拽住夏侯念問。
回身看着曉唯,夏侯念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
“念念?”
“…我討厭你。”
“呃?”曉唯愣了一下。
“…可是琰兒姐姐喜歡你,我不想她將來後悔,”夏侯念有些青澀的眼眸滿是認真,“你走吧…”
這是怎麼回事?曉唯完全沒有抓住念念的思路,難道自己趕上他的青春期焦慮症了…
“今夜我陪你去…”玄束走到曉唯身後,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深夜,御書房燭火通明。
“臣參見皇上。”阮遙被一旨口諭宣召進宮,不免有些忐忑。
燭火下,夏侯湛的容顏似乎蒼老了許多,“阮遙,禹城一役你對縈兒作何評價?”
“回皇上,殿下有勇有謀武藝超羣,以激將法逼戰楚杣,使得我軍不傷一兵一卒結束此戰。”
“…你呈上來的奏摺朕已經看過了,”夏侯湛眼光深沉,“朕要聽你自己真實想法。”
“這…”
“你儘管直言,朕恕你無罪。”
“……皇上,不是臣對殿下有意見,”阮遙忍不住開口,“只是殿下對行軍佈陣根本不感興趣,城戰功勳也絲毫不入她眼。殿下生性善良,多情心軟,即使難得認真起來對陣戰前,似乎也僅是爲了奪回心愛之人而已。臣只能說,殿下恐怕這一世都帶不好兵、打不好仗了…”
“……朕的女兒,竟是如此嗎…”夏侯湛深深嘆了口氣。
發泄完心中不滿,阮遙呼出一口長氣,她的眼前掠過曉唯每每溫暖笑語、戰前發自肺腑的感人言辭,以及霄明兵士們望着皇族殿下爲自己而戰的動容目光…
“…不過,殿下雖做不來一個好將軍,但似乎,能成爲一位好皇帝,”阮遙嘴角浮現一絲淺笑,“若是爲了殿下,微臣願一世爲將、半生戎馬,替殿下護好這江山。”
夜風搖曳燭火,御書房一片寧靜。
“…哈哈哈!”夏侯湛忽得大笑起來,伸手拿起玉璽,在那張早已擬好的明黃卷軸上蓋上了朱印。
“皇上?”
“阮遙,將來縈兒的江山,就靠你等年輕一輩撐起了…”夏侯湛笑得欣慰慈愛。
“是,臣領旨,”阮遙容顏也閃現着爲國盡忠的壯志,“阮遙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御書房外,陸顏的身影凝固。
良久,她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城郊馬場,月光恍惚朦朧。
曉唯和玄束策馬而至,夜色中未見一個人影。
“琰兒遲到了?”曉唯翻身下馬四處張望,“還是我們早到了?玄束,我們還是…”
忽得一支冷箭自草間疏影飛出,迎面射向曉唯。
玄束身影如閃電般躍起,一手牢牢地抓住箭尾,箭尖停住的位置離曉唯只有咫尺寸許。
草叢中此時竄出幾十個蒙面人,揮舞着刀劍衝了過來。
玄束承影劍在握,劍氣與寒氣交錯,隻身便擋住那羣蒙面人,令她們無法靠近曉唯分毫。
發現樹林間似仍有更多埋伏,玄束猛得運起承影劍氣避退那羣蒙面人稍許,隨後護着曉唯往西逃去。
風勢越來越強,經過一片空曠坡地,玄束和曉唯面前,果然出現了一處高聳豎立的懸崖。
那羣蒙面人緊隨追至身後,曉唯一眼望去,竟比方纔多了一倍人數,“你們是什麼人?爲何偷襲?”
“…你還不現身嗎?”玄束盯着那羣蒙面人中的一個,“方纔第一支冷箭力穩勁實,看來我教你的射箭之法你練得很勤…”
一個蒙面人緩緩上前,伸手摘下了面巾,露出的竟是夏侯琰的容顏。
“…琰兒?”
“皇姐,我們才相處不久,誰知今日便要道別了…”夏侯琰刻意而爲的平靜,眼眸卻泄露出一絲哀傷。
“…是爲了皇位?”懸崖邊的風吹着曉唯的髮絲衣襟,讓她的手心有些冰涼,“琰兒,我從始至終都對這皇位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啊,皇姐…”夏侯琰打斷了曉唯的話,天下誰人不知,她這皇姐寧要美人不要江山呢?
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從小長在皇宮最艱苦的環境,夏侯琰深知朝中權術身不由己,不是曉唯想拒絕就能拒絕的。
欲言又止,夏侯琰望着曉唯說不出話來。
殺了長公主殿下,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她第一次知道有這個人的時候便已決定好的,這個她繼承皇位最大的威脅,她決不能留。
後來,曉唯回到朝中,親切地喚她“琰兒”、毫無芥蒂得和她一起鬧酒…
命運似乎終要垂青她,將她失了多年的親情一次補齊,帶着盈盈溫暖,溢出淡淡馨香。
這位皇姐給她冰封的心帶來一點溫度,同時,還帶來了…
夏侯琰望着玄束,心中微痛,那人仗劍迎風守在她身邊,深邃溫柔的眼眸中盡是皇姐,沒有自己一絲身影。
“三皇女,陸統領來了…”一個男子走到夏侯琰身邊。
…這聲音?雖然跟之前聽的很不相像,但曉唯還是認了出來,“你是藍爹爹?!”
通報的男子身形一頓,也伸手取下了面巾,“殿下,失禮了…”
難怪!曉唯現在明瞭,難怪嫣雪閣會邀請琰兒開酒,原來是事先計劃好要提高琰兒青年才俊的形象…
“殿下,那日還要謝謝你替三皇女解圍…”藍爹爹此時不刻意做作的樣子,看起來順眼了很多。
“三皇女,”陸顏從陰影處走出,一身禁軍統領裝束顯出她趕來的焦急,“陛下已經落印了…”
夏侯琰聞言,面容沉寂下來,沒有一絲表情。
“…陸統領?”曉唯已經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最開始接引她回宮的陸顏,如今也要她死嗎…
“殿下莫要怪三皇女,若是要怨就怨微臣吧…”陸顏眼中隱有不忍,當年她答應死去的董貴侍照顧好夏侯琰和念念,因此才一直不顯山露水,暗中從御書房送出消息給夏侯琰,而今夜,皇上那一紙傳位詔書,就變成了長公主殿下的催命符啊…
“皇姐,你,自己動手吧…”夏侯琰手心緊握,終是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