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在下意識的時候做出的反應,往往是最符合其本性的,如果這麼說來,那麼這個龐成禮八成就不會是個特別有擔當的男人了。即便是因爲剛剛被人毆打過,所以有些被嚇着了,草木皆兵,一有點兒風吹草動首先就想找點庇護,一聽到腳步聲就往湯力身後躲,這倒也還算是無可厚非,但是順手拉了賀寧一把,把賀寧這個性別爲女的人擋在自己前面,就算賀寧是個女警,難道就沒問題麼?
賀寧只是對他下意識的這個動作感到有些不大喜歡,本身卻是不怎麼擔心的,她在學校期間各項考覈的表現一向都是比較突出的,對方只要別是高大壯到了好像一堵牆一樣的程度,或者說手持槍械,單純一個小混混小流氓對她來說,還是可以應付得了的,更何況還有湯力在。從另外一個客觀現實的角度來說,她同樣的也不相信那個剛剛打過了龐成禮的人,在因爲人多而倉惶逃竄了之後,這會兒還敢再冒冒失失的跑回來,又惦記着要殺什麼回馬槍。
隨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就有個人影出現在了辦公室門口,來人一出現,賀寧和湯力就把原本的那一點點擔心都給解除掉了,急急忙忙從外面衝進來的是一個女人,年紀和龐成禮應該是不相上下的,不僅如此,她身上還穿着一件白大衣,白大衣胸口處同樣用紅色印着本院的名稱,很顯然是醫院內部的人。
“老龐,老龐你怎麼了這是?”中年女人一衝進辦公室就直奔龐成禮而來,看都沒看一旁的湯力和賀寧,火急火燎的一把拉起龐成禮的手臂,前後左右的打量着,“我聽人說有流氓找茬兒把你給打了,你有沒有哪裡受傷啊?”
龐成禮連驚帶嚇之後,本來身上就有傷,不太舒服,再加上方纔差一點被對方急匆匆跑過來的腳步聲給嚇第二遍,現在也是有點惱火,不過當着賀寧他們的面也有些不好意思發作,只好把自己的兩隻手從對方的抓握當中掙脫出來,略顯尷尬又帶着幾分氣惱的說:“你別大呼小叫的,像什麼樣子!”
“我這不也是擔心你麼!哎呀我的媽呀,你是不知道,剛纔我們科裡的人跟我說你們科出醫鬧了,而且還打了人,不知道是誰,我就心揪着,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後來一聽說還真是你,我趕緊借兩條腿跑過來,爬樓梯的時候差一點兒就直接摔在那裡,簡直都要被嚇死了!”中年女人撫着胸口,一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現在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好在也沒受什麼傷。”
“沒受什麼傷?”龐成禮先前似乎都已經聽了對方的話之後,不再那麼惱火了,結果聽到了最後一句話之後,火氣騰的一下子就又冒了出來,因爲過於激動,一不小心動作太大,鼻子一陣疼痛,讓他的臉都有些扭曲變形了,“我都這樣了,你還說我沒受什麼傷?那你就別在這兒了,趕緊回去吧,呆這兒幹嘛?!”
中年女人也意識到自己這麼說話實在是有些戳龐成禮的心窩子,於是便嘿嘿的訕笑了兩聲,對他說:“哎呀,咱們這不都是在醫院裡上班的人麼!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啊!之前電視裡頭、新聞裡頭,一說醫鬧的事兒,就是把人打死了,打殘了,所以我剛纔一聽這件事兒,心裡頭一下子就亂了,亂得跟一鍋粥似的,心裡慌得要死,就怕是那種情況,結果來了一看,你在這兒好端端的站着呢,沒少胳膊沒少腿,比我預期的好太多了,而且你自己就是醫生,還是外科醫生,鼻子臉上有點傷,那也就是疼唄,損傷不大,危害性更小,沒什麼事兒。”
龐成禮並不接受她的這一番說辭,有些不悅的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中年女人又湊到跟前去想要看看清楚龐成禮臉上的傷,龐成禮有些不耐煩的朝一旁躲了躲,沒讓她的手碰到自己,中年女人也不在乎,依舊執着的伸手過去,想要把龐成禮已經扭過去的臉給轉回來好能讓自己看個仔細。
“咳咳。”賀寧清了清嗓子,怕這兩個人一個執意要查看,一個執意要躲,最後乾脆忘記了她和湯力還在場的事。
龐成禮一愣神兒,連忙制止住那個中年女人對自己表達關心的行爲,似乎有些尷尬,不過這也只能從他的肢體動作上面來進行猜測,畢竟他的臉上青青腫腫,也不大容易做出表情來。龐成禮拉了一下身邊的中年女人,儘量控制着自己面部肌肉的動作幅度,略微有一點點含混的對賀寧和湯力說:“我來介紹一下,這兩位是過來了解情況的警察,這位是我愛人。”
“你們是公安局的呀!”中年女人一聽這話,連忙放開原本拉在龐成禮胳膊上面的手,熱情的迎向賀寧和湯力,“我是他老婆,我姓秦,你們叫我秦姐就行!”
秦姐似乎是一個性格有點粗枝大葉,又還比較外向愛說話的類型,她昨晚自我介紹,就開始與賀寧、湯力逐一握手,嘴裡說着:“有勞你們了啊!大冷天的特意跑過來一趟!這事兒無論如何也還得拜託你們幫我們查一查,把那個搗亂的給抓回來!我們家老龐啊,平時是兢兢業業,一心撲在工作上,平時從來不收患者紅包,患者對他都可感激了呢!有的時候遇到那種家裡條件不是特別好的,實在是太感謝老龐醫術高明瞭,也沒有什麼能表達心意的,都特意從農村弄一籃子土雞蛋過來送給他,推都推不出去,患者都可喜歡我們家老龐了,都說他人好醫術高。我們家老龐本身也是苦出身,挺不容易的,想當初他們家也窮,我們家也窮,我們倆是同學,那時候就搞對象在一塊兒了,後來唸書也是他讀大學,我讀衛校大中專,比他早畢業一年,這樣不就能趕緊先工作着,然後供他把大學唸完麼!當時欠了親戚朋友好些錢,之後好幾年才慢慢還完的……”
“行了行了!”龐成禮儘管說起話來有些含混,語氣可是一點都不含糊的,“你跟人家說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這跟我的事兒有什麼關係!”
“怎麼就沒有關係啊!”秦姐一臉無辜的睜大了眼睛,“我這不是在告訴人家警察同志,你是一個多好的醫生,你平時多受患者歡迎,咱們一路走來也都不容易麼,所以說那人根本就不應該這麼對你,咱們又不是什麼土豪權貴,就算什麼仇富也好,什麼報復社會也好,都輪不到咱們頭上來不是麼!你別看我說你沒怎麼傷,不礙事兒,其實心裡頭能不心疼麼,誰的男人誰不當寶貝似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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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姐長得其實並不好看,身高目測已經超過了一百七十公分,可能是骨骼比較粗大的緣故,生了一張方臉,肩膀也寬寬的,穿着一身白大衣,儘管身材並不魁梧,卻還是給人一種膀大腰圓的視覺效果。她皮膚有些黑黃,似乎也不是特別注重保養,四十五六歲的年紀,眼角和臉頰就已經多了很多細碎的褶皺,她的眉毛沒有經過任何的修飾,很濃密,但是七長八短的擠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團雜草一樣,眼睛的眼角有些下垂,看着總給人一種唯唯諾諾似的感覺。
雖然說她的相貌可以用其貌不揚來形容,但當她和龐成禮說話的時候,眼睛看着龐成禮,那眼神裡面掩藏不住的溫情卻讓她這張平淡的臉也變得生動起來。
“你懂什麼啊,不會說話就別說了。”龐成禮眉頭皺了皺,語氣裡面帶着幾分冷淡,他朝秦姐揮揮手,聲音略微壓低了一點點,“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根本就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以後不會說話就別總想說,一張嘴就丟人。”
秦姐估計平日裡在生活中一直都是比較聽從龐成禮的,所以面對龐成禮明顯已經帶着一點怒意的責怪,她便非常順從的不在吭聲了,並且看樣子一點都沒有不高興,應該是早就習慣了被龐成禮這麼說的。
“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龐成禮似乎的確覺得秦姐在賀寧他們面前的表現讓人有些沒面子,訕訕的向他們說着抱歉的話。
賀寧對他擺擺手,笑着說:“沒有什麼見笑的,這不是很正常的事麼,這說明秦姐跟你感情好,家人之間不就是應該這麼用坦率的態度溝通的麼。人都是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纔會毫不顧忌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就是,就是,你看人家小姑娘說的多好。”秦姐在一旁聽着忙不迭的點頭,表示對賀寧這番話的贊同,“一家人兩口子的,說話還拿腔作調的,說出來那話,那用詞兒,都跟新聞播音員似的,還咬着字,多假多彆扭啊,累不累呀!”
龐成禮沒有吭聲,只是朝秦姐瞥了一眼,秦姐一下子就抓住了那短暫的一瞥,就好像一個正在課堂上做小動作、偷偷開小差的學生正好迎上了老師的目光一樣,頓時就收斂起來,訕笑着不再多說了。
“警察同志,我不在乎什麼賠償不賠償,我也不接受賠禮道歉,你們是懂法的執法者,我就要求你們按照相關的法律規定,從嚴處理!”龐成禮把話頭接過來,他沒有再去理睬秦姐,對賀寧和湯力說,“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恨,可恨的不是他打了我這一點,打人本身就是錯,動手毆打一個爲自己父親醫治過疾病的一聲就更錯,毆打醫生的原因和目的並不是因爲操作不當造成了什麼不良後果,而是單純的想要借題發揮,敲詐錢財未果,這就是錯上加錯!這樣的人必須要嚴厲打擊,如果這一個例子不處理好,那肯定還會有更多的效仿者冒出來。我不同意剛剛科主任的態度,於公於私我都希望你們能夠毫無顧忌的把這件事處理好,就是應該造成一些社會影響,否則怎麼可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他這一番話說的慷慨激昂,頗有些一人吃苦,造福大衆的姿態,要不是之前從李梅那裡聽說過他和祝盼香傳聞當中的不正當關係,賀寧還真的會認爲眼前這個瘦高的中年男人頗有些大義凜然,坦蕩蕩的君子風範。
秦姐在一旁看着龐成禮,嘴角噙着笑意,兩隻眼睛裡閃爍着光芒,兩隻手下意識的摸上龐成禮的衣領,去替他整理衣服上的褶皺,龐成禮一邊說話,一邊試圖躲開她的那種整理衣服的動作,順便還略帶一點反感的瞥了秦姐一眼。
他們兩個人的那種樣子看在賀寧的眼中,竟然有一種怪異感,原本她還覺得秦姐對於龐成禮是一種來自於妻子對丈夫的熱愛,而現在,看着她那種眼神和表情,賀寧反而覺得自己原本的感受是不夠充分的,嚴格說起來,在這一刻,秦姐的那副模樣比起一個妻子,倒更像是一個驕傲的母親,看着自己表現優異的兒子時那種由衷的自豪和欣賞。
這樣的一個念頭一冒出來,賀寧忽然想起自己曾經聽說過的那麼一句話。假如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並且在兩個人的相處過程中儼然已經超越了妻子或者戀人的角色,上升到了母親的層面,那麼或許她對這個男人的愛會變得更加包容和深沉,但卻永遠不可能在兩個人的關係裡面得到對方平等的對待,因爲母愛是不會輕易失去的,當一個人不再懼怕失去,也會變得愈發有恃無恐,肆無忌憚。
從方纔這一對中年夫婦的互動,賀寧作爲旁觀者並不能從他們的身上找到一絲一毫多年夫妻磨合出來的默契與溫馨,相比之下倒更像是一個寵愛兒子又有點不修邊幅的母親,還有一個已經進入了青春期,對於粘人母親已經開始排斥和厭惡的兒子。
假如說麻經緯和祝盼香這一對夫妻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典型,那麼龐成禮和秦姐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