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收心
若正道的光,從打開的箱子裡溢出,似乎凝聚了成了一團,飄在了劉鈺的頭頂上。
眉毛頭髮上結滿了哈氣哈出的冰霜的兵卒們,看到了一大箱子的狗皮帽子、羊皮護膝、圍臉的棉布、隔雪的毛氈筒襪、綴着繩索的棉手套……
寒天凍地裡的這些東西,真的就如黑暗漫夜中浮現的正道的光。
千把兩銀子換來的這些東西,頓時讓二三百號精壯的漢子心中一暖。
這劉大人說關愛士卒,原來竟是真的?原來竟不是隨口說說?
藉着火光看着衆人的神情,劉鈺心想這千把兩銀子花的不冤。
前世的生活經驗告訴了他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上司說什麼以司爲家、兄弟姐妹的時候,放一萬個屁都不如真的發些錢、漲點工資有用。
你假裝關愛軍人,軍人也假裝保衛國家。前明的教訓可以總結出這麼一句話。
帽子、筒襪還沒發下,幾個人已經帶頭跪在了地上。
“劉大人!”
效忠之類的話一句沒有,只有簡簡單單的稱呼。
可這稱呼裡卻蘊含了太多的話。
有人帶頭,數百人一同跪在了地上,學着同樣的話,呼喊着那三個字,再多的話也就沒有了。
看着黑壓壓的背影,劉鈺沒說什麼不符合時代的話,只是淡淡道:“此番北上,定然辛苦。誰也不容易,誰都是媽生爹養的。我做人,只有一句話,將心比心。”
“都起來吧。饅頭,把這些東西都發下去。”
摸了摸凍得有些發硬的耳朵,劉鈺心想,終於可以戴那頂母親給的魁北克的海狸皮帽子了,一堆狗皮帽子裡總算不會顯得那麼突兀了。
“此番北上,這纔不過是個開始,日後的路還長。有道是,事有天命,事有人爲。數九寒天,滴水成冰,此天命也,我也無能爲力。可數九寒天,滴水成冰,有狗皮帽護耳、有棉手套護手,卻是人事。”
“我做不了多,只能說盡人事而已。日後你們有什麼苦處,只管來找我訴。能解決的,自然解決;解決不了了,也請諸位理解,實是無能爲力。”
一番施恩之語,兵卒感激,呼聲震天。
劉鈺心想,鈔能力,也是一種能力。對勳貴之家,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能力。
亂七八糟的加在一起,還有些沒用的,一共要將近兩千兩銀子。分在每個人身上,那也是將近八兩,相當於一套精銳戰兵的盔甲。
收士卒之心,說大道理如同放屁。就算說,也得給了好處再講大義,否則屁都沒味道。
倒是《弗雷德里希皇頌》裡唱的一語道破:法國國王用髮油作爲軍餉,而我們每星期準時收到軍餉。誰能像我們普魯士他那樣準時收錢呢?
他雖不發餉,但真金白銀買的東西,也足夠收攏人心:這不過是個買賣,他需要這些士兵爲他的前程流血,花的多,賺得也多。
不遠處,看着這一幕的老把式和驕勞布圖等人,久久不語。
“舒大人,你如何看?”
老把式出聲詢問,驕勞布圖琢磨片刻,點頭道:“我之前倒是小看劉大人了。他家既是勳貴之家,以錢市恩,也不算什麼。難的是這時機,當真有大將之風。”
老把式也在軍中混了半輩子,明白驕勞布圖的意思。
如今過了赫圖阿拉,距離牡丹江江面還有些道路,沿途都是羣山,行進既難,士氣低落。
士卒未必怕打仗,但卻怕這種漫長而看不到希望的行軍,這時候正是士氣最爲低落的時候。
一旦到了江面上,最多七八日就能到翰朵裡衛,再走了六七日就能到羅剎城堡。尤其是江面被水一凍,平整如路,那時候走起來就不辛苦了。
再者真正到了羅剎城堡那邊,雖然危險,卻也至少有事做,不至於如同在路上半途時候這樣士氣低迷。
這些東西早就準備好了,卻拖到現在才發下來,無非就是希望在士氣最低落的時候,叫兵卒繼續鼓起氣力。
單看這個時機的選擇,當真是不急不躁,選的正是時候,也正補足了隊伍此時所最缺的東西——不只是保暖的鞋帽,而是漫長行軍快要崩潰的士氣。
想着之前的輕視,驕勞布圖心裡開始服氣了。
心想陛下既是封他爲勳衛,看來確實是有些本事的,如此一來,軍心盡收,少說幾十人,定是不離不棄,這一路上他已經鎮住了這些人。
之前覺得此人可笑,讀書讀傻了,真以爲李將軍列傳、孫吳列傳裡的故事是真的。現在看來,反倒是自己傻了。
想想這些冬季必備之物,便是自己長於翰朵裡衛,也未必能想的如此齊全,有些更是看似簡單實則大妙之物。
仗打得怎麼樣,現在看不出來,亦或許這一次根本用不着打仗。但論帶兵、論兵卒不會譁變,自己怕是拍馬也趕不上。
這人的心思果然深刻,真真不可小覷。
等到狗皮帽子和棉手套到手後,驕勞布圖更是佩服。
狗皮帽子不提,只要有錢,算不得難事。
可這棉手套,卻顯然是下了心思的,一副手套的上面都綁着繩子,不用的時候可以直接掛在脖子上,不會擔心丟了,這樣士卒就不會因爲怕丟了手套而不脫下,打起來的時候自有大用。
心下暗自佩服,收起了之前的輕視不屑之心,心想這人倒是個靠山,既是勳衛出身,又有此等本事,陛下又看重,需得慢慢結好。
之前自己氣勢太盛,瞧不上這些紈絝子弟,語氣多有得罪。
若是直接示好,反倒被對方恥笑,需得慢慢來,潤物無聲改變態度纔是……
藉着這高昂的士氣,第二天行進了四十餘里。
傍晚紮營的時候,劉鈺已經從驕勞布圖那偷學到了安排紮營的技巧,不等驕勞布圖發話,很自然地把發號施令的權責收到了自己手裡。
衆人也不覺有異,毫無察覺甚至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種權責的轉移。
驕勞布圖知道,自己日後恐怕只能是個副手了,需得把這個記住,萬不可再做一些逾越的事。
劉大人既是沒和自己說,便直接下令紮營,我日後也萬不能再給劉大人扎眼。
看了看劉鈺安排的紮營,有板有眼,他也不再多說,心下明白這是個大腿,需得好好抱着。
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可有本事又是勳貴子弟的,卻無幾個,有本事未必升的上去,勳貴子弟又有本事,定是能升的上去的。
安排紮營算不得什麼本事,只是尋常手段,可放在京城勳貴裡,那已是了不得的事。據說前朝庚戌之變時候,有勳貴子弟嚇尿褲子的,能指揮三百人紮營的勳貴子弟,實在難得。
但要抱大腿,又有之前流露出的不屑,這就需要既當又立,當費些心思。
想通了此節,信步走入了帳中,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道:“大人,再有四五日就到松花江了。有句話,需得提醒一下大人。”
聽着稱呼從劉兄悄然變成了大人,劉鈺只當是自己“英明神武王霸之氣”鎮住了驕勞布圖,心下暗喜,也不糾正,順勢道:“你說就是。我自小長在京城,對此並不熟悉,遠不如你。”
“大人,我在翰朵裡衛長大,邊境之事,不比京城。有些事,大人恐怕不知道。”
將要說的提醒大致一說,劉鈺聽完卻只是淡然一笑。
驕勞布圖說,所謂兵匪一家,這並非虛言。前往羅剎國走私的,有關係的,都走正道驛站;沒關係的,亦或是關係不夠硬的,都會走一些特殊的道路。
趁着松花江結冰,一些朝鮮的走私販子也會沿着結冰的松花江,將一些貨物運到羅剎那邊售賣。
邊軍都認爲這是一種“副業”,白來的錢財,若有機會,定然不會放過。
若是人少,就全殺光了,劫走貨物,反正無人知曉。
若是人多,那就嚇唬一番,大隊前來,要出買路錢,一般都是二一添作五。
戰時爲府兵,閒時爲劫匪,此一貫有之。
分錢的時候,按照發現蹤跡的、砍人最多的來分錢,都有潛規則。不然這種苦寒之地,既無油水,無人肯來。
翰朵裡衛最是東北,可這裡的府兵逃亡者極少,幾乎沒有。
朝廷以爲翰朵裡折衝都尉多有本事,實則不過是控制着走私販子的必經之路,油水極大,傻子才逃亡呢。
倒是諸如之前經過的赫圖阿拉、長白山寺等等邊軍衛所,更靠南一些,但卻年年都有逃亡的,不過是因爲太過苦寒又沒有油水可撈罷了。
兵匪一家,這是封建王朝的常態,劉鈺絲毫都沒驚訝。
反倒要是說這裡的士兵忠君愛國、爲國戍邊從不叫苦,他纔要覺得這不正常。那得是一個幻想出來的世界。
好在羅剎人長得和國朝人大不一樣,若不然借個腦袋換錢花的事,怕也不會少了。
若只是翰朵裡折衝府的府兵還好,一些林中的部落也會時常這麼幹,抓住機會就不會放掉,反正告狀無門。
這番提醒,是怕有部落或者邊軍,覺得這是一塊大肥肉,上來就咬上一口——巡邊,那些邊軍可不積極;冬日蹲守走私販子,那是絕對積極。
好意提醒了一番,劉鈺道了聲謝,驕勞布圖也沒再說什麼就走了。
他也知道,若是劉鈺想不到怎麼解決,自會來找他;若是想到了,自己何必自作聰明,去多那句嘴?
到時候若是無計可施再問自己,那自己還佔了個人情,豈不美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