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萌芽
皇帝鐵了心要辦的事,肯定是可以明面上貫徹的。
崇禎那樣的半路帝王殺大臣就像殺狗一樣,只是到李淦這,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能用這麼劇烈的手段。
天佑殿裡的人和前朝的內閣差不多,也就是皇帝的秘書。皇帝兼任宰相,除非皇帝躲在宮裡不管事,否則天佑殿裡的這些人也就是真宰相的秘書班子。
明面上貫徹,不代表基層可以實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如今看皇帝這樣是鐵了心要幹成攤丁入畝之類的改革,李芝遠也把其中的壞處說了,再剩下的,就只能是討論一下後續的政策。
一直沒說話的英國公張牧之不是儒生,沒有那種絕路之困的悲傷,見着天佑殿裡的氣氛有些不對,他便把話題又拉回到了具體政策上。
“陛下,臣以爲在文登州試行是可以的。但若將來有效,推廣全國,這就需要仔細考慮。倒不只是李大人所說的那些問題。”
“譬如膠遼,膠東的人口和遼南的人口並不一樣。譬如文登,假設有十萬人、百萬畝地,這十萬人的丁稅加到百萬畝地裡,平均下來十畝地才加一人的丁稅。”
“而如遼南,可能只有五萬人,百萬畝地。這樣平均下來,二十畝地才加一人的丁稅。”
“膠遼一省之內尚且如此,那麼河南之於雲南、湖廣之於陝甘,這區別難道不是更大嗎?所以,這攤丁入畝,還要考慮怎麼攤?”
“是按照州縣攤?還是全省平均?亦或是全國平均?全國平均的話,還要考慮南北一年一熟、二年三熟、一年兩熟的區別,還要進行全國的人口普查。”
“全省均攤,則也要考慮各個州縣的人口、地畝的區別。若不一刀切下去,有些地方得利、有些地方損利,肯定是不行的。”
他的意思很明確了,人口和地畝數的不均衡、各個省的賦稅標準又是固定數值的。
要麼,放權,讓地方節度使因地制宜。
要麼,集權,讓京城的朝廷出臺一個全國公平的政策。
相對於李芝遠說的種種,英國公覺得既然肯定要實行,就不應該去考慮是好是壞,而是要考慮怎麼樣實行了。
集權,對一個政權而言是難度很大的工作。
尤其是攤丁入畝這樣的事,就大順朝廷的組織能力而言,更好的選擇是放權,讓各地節度使因地制宜,以省爲單位,在省內調劑。
或者……就真的如劉鈺所說,培養一批皇帝直屬的年輕人,充任空降的胥吏,進行一場全國範圍的田畝清查。
李淦刻意迴避了這個問題,看到文登州的情況,他心裡已經有數,便把這個避開,只說了一句:“卿言甚是,天佑殿便是要考慮這些事的。”
隨後又把具體的問題,不動聲色地化爲了大而範之的內容。
“朕所思,攤丁入畝是仁政嗎?自然不是仁政。”
“如其所言,畝稅丁銀,大部分還是加在了無地租地的人身上。若說得利,也不過是那些稍有些土地的自耕農、工匠、商人、僱工。富戶不得利、佃戶亦不得利。”
“況且,繳稅的大頭來自富戶,佃戶不交租,富戶怎麼繳稅?租子肯定是要包括攤下的人頭稅的。李卿所言,確有道理。”
“但於朝廷,一年可加幾百萬兩的稅銀。這稅銀多了,才能養兵、救災。朝廷不可無銀。”
“若非要說仁政,只能說這是自耕農和工商業的仁政。至少工匠、商人的丁銀倒是不用繳了。世上,當無讓天下不同的人都稱讚的仁政,只能仁一部分、惡一部分。”
“依朕所見,先不考慮清查田畝,先把各個省的稅銀、地銀、丁銀彙總一下,就在這個基礎上考慮。”
“天佑殿這些日子便全盤考慮一下,到底是因地制宜?還是全國統一均攤?亦或是保持各個州縣的稅銀總量不變直接攤?”
他既自承攤丁入畝對佔絕大多數人口的佃戶不是仁政,這仁暴之爭其實也就沒有再論下去了,皇帝自己都承認了這非是仁政,再拿這個說事也就毫無意義了。皇帝若是流氓起來,誰人能制?
而“仁政”一詞,前些日子已經變了味了。
一個月前,江蘇織工和工匠爆發了“齊行叫歇”運動。
歇者,吳語,也就是停止、不幹的意思。齊行,就是整個行業。這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一方面,這證明隨着大順奉行開關貿易政策,導致江南資本主義萌芽進一步發展。
點燃蠟燭,總會投下陰影。
萌芽這東西,不能只有財富,沒有抗爭,齊行叫歇這種大規模工人爭取利益的運動是必然會出現的。
織工工匠們提出了增加工資、計件工資,增加工作權益等等要求。
不答應,不復工。
鬥爭手段明顯是進步了許多,他們趁着西洋商人大規模採買、馬上快要交貨的時機發動。
還組織了領導團體,對於不聽話、非要去上工的織工進行打壓;對於因爲叫歇而衣食困難的工友,予以幫助。
這件事轟轟烈烈,當地地方不得不上報朝廷。
廷議中,李淦就挖了個大坑,問了一下衆臣,詢問“若答應工匠要求,豈非仁政乎?”
然而廷議中,就有江南大臣義正辭嚴地告訴皇帝:朝廷的存在不是爲了搏仁政之名的。
如今反將一車,就說攤丁入畝根本不是仁政,就是爲了摟錢,廷議時候想來也會極有意思。
天佑殿內,縱然個人各懷心思,皇帝都這麼說了,那也只能聽命,去考慮制定一個具體的政策。
至於反對,那是廷議的特色,不是天佑殿的特色。
…………
威海,劉鈺帶着八個算是心腹的海軍學員,準備這一次的日本之行,幹一票大事。
白雲航不知道劉鈺要去日本,但卻聽說劉鈺要離開威海一段時間,所以早早地在威海等着劉鈺,堵在了劉鈺要走的必經之路。
看着威海正在興建的一座座房屋,那些招募的饑民吃飽了之後,每個月根本不用給薪水就肯幹活。
看樣子,這活命的恩情,還能不用給錢就能維持個一兩年。
那個奇怪的名叫“北方工業商會”的建築羣已經有了一點規模,現在能夠生產一些簡單的木器,白雲航也不知道將來要生產什麼。
遼河、鴨綠江等地,東北深山老林裡的大粗橡木,也開始在往這邊運輸、堆積、晾曬。看樣子,像是要造船。
他也不懂,只是在等劉鈺。
攔下了劉鈺,白雲航直接說道:“劉大人,這一次攤丁入畝若能實行,你這可是得了莫大的好處啊。最起碼,你手底下這些做工的,不用繳納人丁稅了。”
劉鈺下了馬,笑着衝白雲航拱拱手,又示意跟隨的饅頭等人先散開。
“怎麼,白大人,這是來送行啊?還是來邀功來了?”
“哎,劉大人說笑了。在下既不是來送行,也不是來邀功。只是來說句實話。劉大人又沒有田畝,倒是辦作坊、幹商貿,這攤丁入畝對劉大人好處極大,不是嗎?”
劉鈺一笑,心道這攤丁入畝的手段,就是個治標不治本的玩意兒,不是向地主階級開炮的。
白雲航這話說的確實沒錯,對自己而言,最大的好處就是有助於工商業的發展。
不說別的,便黑着良心來算,若有丁銀人頭稅,那開工資的時候就不得不多開出來人頭稅。
少了人頭稅,用工成本降低,這倒的確不假。
白雲航是個聰明的,估計是看到自己招募了萬餘人在這燒磚、挖土蓋房子,就想到了這萬餘人如果要繳丁稅得多少錢,這可都是青壯。
“白大人,咱們也不繞圈子了,請白大人有話直說。咱倆現在不說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但這攤丁入畝的政策,我是希望達成的。你若有事,但說就是。”
白雲航深吸一口氣,拱拱手道:“那在下就直說了。劉大人聰慧博學,想來應該能知道,攤丁入畝的稅政一改,錢肯定是能多收上來,但若說這是仁政,只怕也未必。”
“在下還有件事,要請劉大人幫忙。這政策一出,縱然我有救災的名聲,百姓也算愛戴,可肯定會有人煽動不滿。譬如有人肯定會加地租,然後說本官惡政,他們也不得不加租子,這矛頭和不滿就都要壓到本官頭上。”
“是故……此事還請劉大人幫忙,在下才能辦的漂亮。否則,前功盡棄,在下倒是無所謂,可是劉大人要興工商,若是工商僱工還要交丁銀,這就大爲不妙了。”
劉鈺哈哈大笑,搖頭心道這廝無恥的模樣,倒有些意思。不過這人也的確是個能吏了,能想到這一步,能力毋庸置疑。
“白大人既然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你有何想法,說出來就是。”
“是,在下祖籍贛南……”
白雲航就把自己的想法說出,這想法算不上驚世駭俗。
細究起來,白雲航要說的事,也和八十餘年前的明末全國大起義還有着莫大的聯繫。
明末江南看似歌舞昇平,實際上糜爛到了極點,明朝允許世奴的存在,以至於江南等地的大地主們搞出了新花樣。
【奴多腹坎無食,膝踝無裙,臀背無完膚。】
【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婦未耦子,先割其鮮】
【佃戶取名,不得與過世的主家重複,此爲避諱】
【佃戶欲嫁女,比先饋銀于田主,名曰‘河例’】
不但壓迫的很,甚至連“真·初、夜權”;避諱;僞·初、夜權稅;等這樣的花活都玩了出來,一些地方愣生生退回了農奴制。
甲申年,崇禎17年,永昌元年,京城被攻破,舊皇帝上吊,新皇帝是個“流寇”,大大鼓舞了江南的佃戶和奴僕。
只能說,“傳統”這個詞,是很魔幻的。
甲申年,白雲航祖籍所在的江西,井岡山、吉安、廬陵等地,爆發了轟轟烈烈的剷平王起義。
裂裳爲旗、削鋤爲刃,喊出了“鏟主僕、貴賤,貧富而平之也”的口號,自號剷平王,佔據井岡山,沒收地主財產,燒燬奴契。
湖北黃安、麻城,也爆發了黃、麻暴動,奴僕聚集麻城,張貼“叛主”檄文,繡了一面大紅旗,上書四個大字“萬衆一心”。
贛閩交界處的瑞金,何志源、沈志昌、張勝等人,在瑞金髮動起義,提出“八鄉分佃、減租減息”的口號。
佔據農村,使得政令不出縣衙,逼迫地主出面和他們簽訂減租和永佃契約,並且樸素地提出了“自然法學派”的觀點,認爲佃戶改良了土地,付出了勞動,應該獲得相應的土地所有權。
閩西的長汀、贛州的寧都,更是在農村建立了政權,使得縣衙只能控制縣城,最終逼迫縣老爺出面,立了碑文,減免地租,減免年節的效例。
甲申年那場“天地翻覆”的大變後,魔幻的明末大起義,讓劉鈺大呼內行:陝甘榆林米脂延安、湖北黃麻、江西井岡山、閩西贛南瑞金寧都、蘇浙皖的金壇、茅山……二百年後紅旗漫卷的地方,二百年前也是紅旗漫卷,連地方都一模一樣。
甲申年的這一場江南奴變、佃變,大力催生了一種新的租賃制度。
雖然早就存在,但正是這一場奴變、佃變將其快速在江南普及。
這也正是白雲航想和劉鈺說的東西:永佃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