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還是正常的生活,那麼這種場景應該是出現在電影之中。
他們被扔到卡車上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身份被暴露了,然而事實並不是如同他們所想。那一刻,他們也想過反抗。幹掉這區區幾個普通士兵,是絲毫不費力的。可何秀龍轉眼看見卡車上還躺着一個流浪漢的時候,一切就明朗了。
小時候電視電影裡看過無數次的橋段——拉壯丁。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參加這場該死的戰爭,但是日本軍方卻不死心。大肆的宣傳已經好幾天了,然而報名參軍的人數還遠遠不能達到軍部的目標。所以,他們也採用了這個極端的方式,把全國所有的流浪人員全部集中起來,篩選、整編成一個個聯隊、一個個師團,一個個軍。
反正,所有的手段都用盡了,只爲了人數。
他們在一個學校改成的軍營中集訓了兩個多月,就被匆匆的派往中國戰場。這一次,號稱日本國最能征善戰的第一近衛師團也隨之出征。
在軍營裡集訓的時候,朱世琛一直擔心他們的身份問題。可事實證明,這種擔心完全是多餘的。這個全部由東京流浪漢組成的臨時聯隊中,爲數不少的人竟然是啞巴,還有些是弱智。雖然這樣的人組成的部隊戰鬥力十分讓人擔心,但是所有人只要符合一個條件就可以留在聯隊中——服從命令。
沒錯,不管你是傻子也好,弱智也好,啞巴也好,只要你聽得懂話,並服從指令,那就可以了。當然了,那些徹頭徹尾的傻子和弱智,也是不可能留下來的。
經過篩選,這個聯隊已經被淘汰了三百多人。剩下的一千二百多人,在補充了兩百名老兵之後,就正式成軍了,第三聯隊,也被稱爲東京聯隊,隸屬於新編第六師團。
何秀龍吱吱唔唔的用着並不標準的日語告訴指揮官,他們倆是親兄弟。兩兄弟從小都患病,弟弟徹底失去了語言能力,但是可以聽見。而自己,雖然會說一點話,但是能說的字句也不多。
誰還有精力管這些?那個軍官甚至都還沒聽他說完,就轉身離去。
後邊的事情出奇的簡單。何秀龍直接去到朱世琛的宿舍,把睡在朱世琛旁邊牀位的那個人趕出去了。開始,心裡還挺忐忑,後來竟然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就這樣順利的和老朱住在了一個宿舍裡。
用一個軍官的話來形容何秀龍,他說,憑你的本事,如果不是語言上有障礙,這一出訓練營,起碼是個中隊長。何秀龍只是傻傻的笑,什麼也不說。其實他已經十分克制了,他儘量保持着一個流浪漢的軍事標準。
不過,雖然成不了中隊長,但他現在已經是一名小隊長了,一個帶領十九個士兵的小隊長。朱世琛總在沒人的時候笑他:“真不錯,當官了。”
對此,何秀龍也懶得爭辯。所有的手段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回國。
許多個夜晚,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會爬到頂樓的天台上抽菸。有時候也說說回國之後的打算,有時候什麼都不說,只是靜悄悄的抽菸。
“還有兩天,兩天之後我們就能踏上歸途了。”朱世琛抽了一口煙,“想想就睡不着。”
“嗯。”何秀龍應了一聲。
“哎,我說,你到底是在怎麼了?我發現自從你當上這個小隊長後,整個人就變了。你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朱世琛白了一眼對方,接着抽菸。
“老朱,我不想跟擡槓。我們要做的事太多了,有時候我都不知道從哪入手,特別是回國之後。你成天就想着回國回國,你想過沒有,回國之後,我們該幹些什麼?”
“這...”朱世琛彈開了半截菸頭:“你瞎操那麼多心幹嘛?咱還不是沒到嗎?到了再說。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是不想再呆在這裡,像二孃生的孩子一樣,低人一等。”
“但願是我想多了。”何秀龍並沒有打算繼續說下去。
“算了,我睡覺去了。”
結束了新兵營,東京聯隊就正式踏上征途了。
這一次,沒有了盛大的歡送儀式,沒有百姓的夾道相迎。什麼都沒有,只是在一個天還沒亮的凌晨,整個第六師團所屬的部隊就開拔了。
碼頭上只有一行標語在激勵士氣:西征大軍必勝。
隨同出發的還有很多師團,碼頭上擠滿了軍人和裝備。許多警察在維持秩序,並不是軍人不遵守,而是在這些軍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青少年組成的部隊,他們的親屬則是在外圍哭叫着。
“媽媽,回去吧。我們是爲了大和名族,爲了天皇而戰!是無上的光榮!”一個少年兵朝外圍的人羣大聲呼喊,他揮了揮手,然後堅決的踏上了西征之路。
這些傻孩子們啊。何秀龍也登上了運兵船,他不想知道那個少年的母親是怎樣一種撕心裂肺。但是他知道的是,這些少年一旦踏上大陸,就不再是媽媽的兒子,也不再是學生、哥哥、丈夫......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軍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軍人。
朱世琛在他耳邊來了一句:“我有一種感覺,這些混蛋一個都活不了。”
何秀龍看了他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你真的變了,你該不會是真把自己當成日本人了吧?”
何秀龍轉過身來狠狠的瞪着他,許久,朱世琛才軟下來:“好吧,我錯了。”
等一切安定好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之後,大艦隊就緩緩開動了。
這一次,日本軍方謹慎了許多,甚至可以用畏畏縮縮來形容。回想起上一次的出征,那是一波接一波的往前線增兵。這次卻是一次性徵集了五十多萬人,一次性登陸。
所以,這一次的船隊比上一次的大好幾倍,徵用了不計其數的大貨輪。可是重型裝備卻只裝備了區區三個師團,絕大多數師團都是輕裝上陣,更多的武器裝備則是在工廠裡被源源不斷的生產出來。
軍部的命令是,這一次儘量不要過於分兵,儘量在前期不要招惹中國軍隊。拖延時間,等到所有的重型武器全部到位,再發起總攻。
到這時,何秀龍才知道,日軍上次的失敗是多麼的慘烈。
除了海軍盡數撤離,所有轉場到中國的空軍也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也就是說,除了這兩三個月在工廠裡製造出來的飛機之外,以前的空軍基本上被打沒了。不過,日本特有的軍事制度,使得他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組建新的空軍。儘管這些飛行員可能遠遠比不上那些老飛行員,但至少總比沒有強。
至於陸軍,說是還有幾個師團在中國大陸苦苦支撐,其實是失蹤人員,估計也傷亡殆盡了。
爲了牽制中國,這次還將向朝鮮戰場增兵,加大對東北亞的威脅,使其兩頭不能兼顧。至於向朝鮮增兵多少,何秀龍不知道。他在想,這會不會是日本的詭計?五十多萬大軍,只有幾個師團的重火力怎麼夠?會不會是朝鮮方向纔是主攻方向啊?要知道,那裡的日軍可是養精蓄銳,整裝待發啊。
如此一來,這次的五十萬西征軍就只是佯攻和牽制了。
何秀龍站在甲板上,海風很大,海浪兇猛的撞在船身上,大船依舊四平八穩。
也許朱世琛是對的,不要想太多,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這招叫聲東擊西,中國早就爛熟於心了,日本永遠都只是中國的學生。在戰略上,他們永遠學不到中國的精髓。
放下心中的這些擔憂,可何秀龍的心情依舊沒能有所好轉,似乎反而變得更加沉重了。他知道,他心裡有一個點,是不能觸碰的,所以纔不斷的刻意去想一些根本就沒必要擔心的問題。
今川朱美。
當我離開這片陸地,或許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有生之年,恐怕你也不會再來中國;而我,我也不會再來日本。雖然你是日本人,雖然你差一點害死我們,但是你也是爲了你的祖國。所以,我覺得,你不是壞人;所以,我不怪你。
有時候真的很羨慕黃立,他可以把任何地方當成自己的家,可以什麼都不管,只要自己一生安樂無憂即可。如果我是那樣的人,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在任何地方生活下去,不論貧富美醜或生老病死。
但是我們偏偏是兩個極端的人,我不可能放棄我的祖國,你也是。
所以,朱美啊,我們就此永別。
對日本印象的最後一眼,是定格在漸行漸遠的那片陸地上。
暴風雨就要來了,何秀龍轉身想回到船艙裡去,卻看見朱世琛站在不遠處,手裡拿着一小瓶酒在喝,嘴裡咿咿呀呀的說着什麼。
這一瞬間,何秀龍甚至以爲知己回到了加勒比號遊輪上,那時候,朱美還在艙室裡等他。
不想了。
何秀龍走過去,看着喝得滿臉通紅的朱世琛:“怎麼?又在吟詩?”
老朱推了他一下,獨自往一邊走去。何秀龍愣了幾秒,又追上他:“哎哎,琛哥琛哥...”
朱世琛有點好奇的看着他,不明白這小子爲何突然這麼熱情起來,竟然喊琛哥了。於是他停下腳步,看着何秀龍說:“有屁快放!”其實他還想說,“老子已經很久沒說話了。”但是他忍住了,因爲,有點前後不搭。
“琛哥,”何秀龍笑起來,突然狠狠的說:“咱倆在東京那啥,要飯是吧?”
“怎麼了?”
“這件事,誰說出去誰就活不成了。”何秀龍一本正經的說:“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朱世琛像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何秀龍,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扔掉了酒瓶,就差哭出來了:“我的龍哥啊,你終於又回來了。”
“嗯,龍哥回來了。”何秀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