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是我,阿城,在獅城寂靜的夜色裡,聽着船艙周圍海浪的聲響,帶着莫名的心情,檯燈之下,又給你寫信了。提筆之時,還是要祝願你早日康復,早日康復。這是目前我,最大的信念了罷。
今天是編隊停留在新加坡的最後一天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將啓航向西航行,並穿越馬六甲海峽,然後一路不停留,穿過紅海,直抵遠航第二站,土耳其的阿克薩斯軍港。
艦隊在新加坡進行補給期間,組織部分官兵參觀了新加坡的著名旅遊景點,購買紀念品。行程安排得很緊,我倒不願外出購物,寧願去見你一面。只是這是上級的行程安排,先只能服從了。
走在新加坡乾淨明亮的大街上,整個人的心情爲之一振。很難想象得到,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一種地方,市民素質如此之高,街上乾淨得像時時都用大水沖洗過一般,明亮,清新。各色人種穿行其間,彬彬有禮。其間真的以華人居多,看着挺親切的,一不留神,還會以爲自己正身處中國的哪座城市。對於我們這穿着海軍軍裝的一羣,雖有關注,並不聚攏圍觀。
除了編隊隨行的記者團對我們購物過程的採訪上,當地有些報紙和電視臺的記者,如新加坡國家電視臺和《聯合晚報》的記者,聞訊而來,在新加坡標誌性的獅城雕像前對我們進行採訪。
其中,《聯合晚報》的記者對於我們烏黑一塊的學員肩章及學員級別略章很不理解,問我們是什麼軍銜,是軍官?是士兵?
大將看似很幽默地回了一句:嘿嘿,我們是准尉。記者一頭霧水。我瞪了大將一眼,然後按標準化程式回答說我們是隨艦出訪的軍校學員。記者們恍然,說我們跟他們理解中的中國軍校學員有些不一樣。我們苦笑着說,恩,是有點不一樣。
經過了那些殘酷的淘汰與訓練,我們確信,我們是有點不一樣的。
記者們隨後又對我們購買的紀念品進行了關注,對我們的心情進行一些詢問,我們都按官方標準進行了回答。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走,迎面來了一個華人,站在了我們的面前。
這是個三十六七左右的中年人,個頭不高,只有一米七左右,頭髮很短,很精神,眼睛不大,眼光卻很凌厲。他身材微有些發胖,穿着一身烏藍色的美國海軍軍裝,帽徽上金色的鷹隼圖像和袖口三道粗獷的環狀飾帶閃閃發光。
我是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所屬導彈護衛艦保羅格拉斯號艦長畢振東。你們好啊,中國海軍軍人。他用流利的漢語如是說。
我們都記起了,揚珊曾經說過這個人,美國太平洋艦隊諸多艦艇中唯一的華人艦長,號稱中國通和漢學家的畢振東,那個曾經特立獨行地訪問中國長山島海軍基地的傢伙。
我們按禮節進行了禮貌性回答。
畢振東眯着眼睛,說,中國人要進行環球航行?
我說,是的,上校。
畢振東說,你們中國人終於要向世界展現一點韜光養晦的成就了。
我訝於他連韜光養晦這個成語都用得如此準確,回答說,是的,上校,中國海軍要向世界展現自己的精神風貌。
大將看樣子是對這人的倨傲和那句“你們中國人”激怒了,有點譏諷地說,上校,您不是中國人?
畢振東說,我是美國人。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宣誓效忠美國的美國人。我是華裔,但不是中國人。你的邏輯不對,照你這麼說,現在大部分的美國人,都是英國人了。
我們無語。他說的其實也對。
他又說,另外,我聽說,你們學員編隊中,有一位帶隊的教導員叫做揚珊?
我與大將面面相覷。這他也知道?美國人的情報工作真是做到家了。
我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畢振東說,回去給揚珊帶個話,說我們美國海軍歡迎她帶着中國海軍的新生力量,帶着中國海軍所謂的聯合訓練大隊參觀樟宜軍港的美國海軍基地,這也是基地的範彼得少將的心願。至少如何在官方程序完成參觀手續,上層會解決的。
說完這些,他連再見也不說一聲,雙手插兜,轉身走了。忽地又回過頭來,說,別怪我不提醒一句,大西洋的風浪很大,小心別翻了船。
看着這個驕傲的傢伙離去的背影,我們幾個人沒一個人愉快得起來。回到編隊,向上級彙報了這個情況。到昨天下午,經過協調,編隊允許聯訓大隊的30名學員在揚珊的帶領下,參觀美國海軍在樟宜的基地。
由於這件事情沒有事前的安排與準備,屬於臨時性的,所以編隊儘量把影響放到最低,只派了我們這些人前往,外加幾名隨艦記者。
詩琳,我猜得出畢振東的心思。一來他與揚珊曾打過交道,彼此熟悉,易於交流。二來他確實想見識見識他了解中的中國軍校聯合訓練大隊的軍事素養。三來就是他想用美國海軍強大的實力給初生階段的我們,一些心理壓力罷。
詩琳,真的,美國人從不懼於向別人展示他們的實力,從他們的企業、他們的文化,到他們的軍事。他們習慣於別人的被他們的實力威懾,被嚇倒,被震動,被不戰而勝。
這天,雨沒有再下,可天空仍很陰沉。海面風大,海水如猛獸般拍擊着灘岸。遠遠地,我們又看到了小鷹號航母的身影。
大將嘆了口氣,說,天,什麼時候中國也能有這樣的航母啊。我說,大將你不知道嗎,中國已經有兩艘了呵,真是沒見識。大將瞪大了眼睛,有這回事?不可能!在哪?
我說是兩艘航母啊,明斯克號在深圳,基輔號在天津啊。
大將說,呸!
畢振東乘坐着軍用吉普車迎接我們,經過了三四道通關手續,大巴車終於進入了樟宜基地美國海軍的碼頭。
詩琳,那次訪問也給了我很強的振撼。走在小鷹號的甲板上,近距離看着以往那些只能在軍事知識報刊或網站上見到的F-18戰機,預警機,電子戰飛機等,親身看着美國海軍航母上飛機的起落艦訓練,看着“海狼級”潛艇的救生演練,看着“保羅格拉斯”號的宙斯盾系統雷達天線的維修與工作,看着美國海軍軍人臉上的光榮與驕傲,這份振撼與沉重,竟似來得比在航經南海時更猛烈一些。
這樣強大的海軍力量,在未來,會是我們的對手,或是我們的盟友嗎?
大將甚至崇洋媚外地說,做一名美國海軍軍人,是何其一件幸福和自豪的事情啊。
他這句話,捱了我們無數的拳頭。
中國海軍強盛之路,還很遠很長,但中國海軍必定強盛。
畢振東是驕傲的,他的確有驕傲的資本。美國海軍是驕傲的,美國海軍也的確有驕傲的資本。
畢振東說,二十年前,我還是西點軍校學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未來會成爲一名部署在距離美國本土上萬公里的基地。但畢業之後,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他爲能爲自己的國家擴展實力感到分外的榮幸與自豪。
詩琳,我不知道二十年後的我,會否如他一樣,成爲一艘艦艇的主官,成爲國家擴展大國戰略利益的前進尖刀。
西點軍校,榮譽,責任,國家。
而畢振東更給我們引見了一隊人,是在小鷹號及各艦艇上實習的美國軍校學員,有四五十人,有來自西點的,也有其他的軍校。他們與我們年紀相仿,氣質相若,一樣的被榮譽和信念鼓舞着,一樣的靦腆,一樣的年輕而無畏。
我們做了一些參觀,打了一場籃球,還有一場座談會,並吃了一頓美國海軍的艦艇餐。我們用英語互相聊着彼此的國家,彼此的從軍感受,聊着MBA,聊着各自國度的文化與電影,氣氛十分融洽。而其中有約三分之一的人,會說些簡單的漢語,熟知英文版的《孫子兵法》,知道偉人*的軍事戰略,知道部分中國的情況。這也讓我們多少有些意外。
畢振東請揚珊和我們喝咖啡。他說,過一兩個月罷,他要回本土的太平洋海軍司令部述職,屆時極可能會有新的任命。那時,若中國海軍艦艇編隊抵達美國訪問,他必然再會去迎接。
交流會結束後,雙方的學員們互贈了禮物。我收到的是一名飛行科女學員的艦艇模型,看形狀是保羅格拉斯號的艦艇模型。
大將收到的是一整版的關於美國軍隊的郵票,對此他挺不平衡,想跟我交換禮物。他說小江憑什麼女學員都對你好,不公平不公平。
嘿,詩琳,我都懶得理他。
回到編隊之後,簡要彙報了參觀過程,洗了個熱水澡,吃了晚餐,然後又開始給你寫信了。詩琳。
我剛收到了你託軍港門崗帶來的禮物,一幅滿是平安二字的十字繡,不知你花了多少心思來繡這件東西,想必是很費心費神的。你的心意我知道,不要太累了,詩琳。
信寫到這裡了,詩琳。
整飭物品,休息精神,準備明天的出發了。
祝你快樂,詩琳。
阿城
2002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