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剛結束上一封信,馬上又開始寫這一封信了。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們正是在土耳其海軍軍人羨慕的眼神中離開阿克薩斯港的,他們看我們編隊的眼神,與我們看美國“小鷹號”航母編隊的眼神並無二致。
詩琳,你在衛星電話裡告訴我,由於無法在短期內辦到烏克蘭的簽證,因此你不能到我們的下一站塞瓦斯托波爾港迎接艦隊的到訪了。我說沒有關係,過好你自己的生活,我便最開心了。我說我會爲你們祝福的。
你有些猶豫,你說阿城……我說不需要管我,我能照顧好自己。祝你幸福,真的,詩琳,祝你幸福。說這句話時,我心裡倒有陣陣輕鬆,詩琳,我終於可不必看你與皮埃爾在一起時的歡笑了,終於不必忍受在你們面前的心內的抑鬱了。我知道,那樣的感覺,或許仍是愛情,愛情的嫉妒,但我寧願,迴避這樣的愛情。
兩天來,艦隊穿越了三個著名的要地:愛琴海,博斯普魯斯海峽,黑海,終於來到了位於克里米亞半島南端美麗的烏克蘭塞瓦斯托波爾港。穿行愛琴海的時候,我的目光卻望向了另一端。愛琴海,愛琴海。我不知道在那個方向,是否就是神話之地希臘,可我寧願做無盡夢幻般的想像,想像着宙斯、阿波羅、馬爾斯、波賽東等諸神的傳奇,哦,對,還有阿爾彌斯和維納斯。呵,我知道,相比起愛神維納斯來,你更喜歡月神阿爾彌斯,詩琳。
6月25日,編隊抵達了烏克蘭最重要的軍港塞瓦斯托波爾港靠泊。背景資料中有這座軍港的詳細介紹。這裡不但是烏克蘭最著名的避暑勝地,而且有着光輝的歷史。1853年至1856年的克里木戰爭時期,這裡曾發生過著名的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當年,爲了阻止敵人進港,該港的15條戰艦自沉在港灣的入口處。如今,港灣入口處矗立的沉船紀念碑成了這個城市的標誌。每個塞瓦斯托波爾人都爲這段壯烈的歷史而感到無上的榮光與自豪。
一個半世紀前的戰爭的壯烈,塞瓦斯托波爾港人還津津樂道。這讓我不無遺憾地想,半個世紀前中國那場異常慘烈的抗戰,倒是有很多中國人淡忘了。
艦隊抵達時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由於烏克蘭海軍總司令部就駐紮在當地,包括烏克蘭海軍總司令葉熱列上將在內的烏海軍高層以及當地政府官員、人民羣衆都自發地來到港口迎接。一片又一片鮮豔的五星紅旗,把港口呈現爲一片紅色的海洋。
烏克蘭海軍軍樂團在港口以嚴整燦爛的陣容爲編隊演奏歡迎樂章。我們則在艦上以同樣嚴整的陣容宣示着中國海軍軍人的榮耀。這裡的軍事氣氛與前幾個訪問的港口完全不同,多着一分嚴肅,而缺乏一分的活力。也許,這便是前蘇聯軍隊體制遺留下的風采吧。記得在去年國慶閱兵前,我們看了許多關於閱兵的錄像,其中就有蘇聯時期和現在俄羅斯時期的莫斯科紅場大閱兵,這世界上規模最爲宏大的閱兵式。那那些影像資料中,蘇聯軍人的風采與強大,讓我們一度爲之振動。
在前蘇聯時期,烏克蘭就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最重要的兵工廠之一。蘇聯解體之後,烏克蘭的軍工技術仍保留了下來,它向中國出售了廢棄的航母“瓦良格號”,也急切地期待着與中國更多的軍工合作。
這一點在葉熱列上將的歡迎辭上體現無遺。通過漢語翻譯官安斯捷洛耶夫中尉,他直截了當地介紹烏克蘭精良的武備,聲稱烏克蘭有一個龐大的造艦計劃,只是由於近幾年經濟不景氣,影響了計劃的實施。他熱切地表示,如果你們中國感興趣,我們烏克蘭可以提供一流的產品。
葉熱列上將年輕時曾是前蘇聯皮划艇的全國冠軍,還曾在鄰近中國的遠東蘇聯太平洋艦隊任過職,如今作爲烏克蘭海軍首要人物,他顯得很自信。按照行程,在他的帶領下,編隊領導及部分代表人員,在歡迎儀式過後,先去參觀烏克蘭海軍“格切曼號”導彈驅逐艦,並參加烏海軍舉辦的接風晚宴。
詩琳,我也成爲了前往的編隊的代表人員之一。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榮譽,是因爲自己的軍事學習與訓練成績名列前茅還是因爲我的氣質風度尚佳形象還行,我不知道。
一路上,我們不住地打量着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看着隨處可見的雕像和各種紀念碑,看着這城市的光榮與瘡疤,看着來往的人們臉上的笑容,都叫人感覺與印象中的前蘇聯城市完全不同。
這是繼“小鷹號”航母和“保羅格拉斯號”導彈護衛艦後,我第三次登上外國艦艇參觀。它的設計與美系艦艇有着明顯的區別。“格曼切號”導彈驅逐艦是近年來烏新建的主力艦艇之一,仍保留着前蘇聯時期軍工產品的特色,堅韌,精密,戰鬥力強大。這點,顯現在葉熱列上將和安斯捷洛耶夫中尉臉上,都是極度的驕傲。
安斯捷洛耶夫中尉的漢語很好。作爲參觀者,我們先後向他諮詢了幾個專業性問題,如:對空通信有幾種方式?有沒有先進的數據鏈系統?對空導彈能同時跟蹤幾批目標等等,他一一對答如流。他的態度還算是謙遜的,但葉熱列上將則不然,吹噓了一番烏海軍的戰鬥及造艦能力之後,並不無驕傲地表示,你們中國海軍,即使引進了俄製的“現代級”導彈驅逐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任何情況,我們都瞭如指掌。
對於他這番話,我們都不以爲然。高手在私底下說,他吹牛不打草稿。而大將相反,雙眼放光,說這纔是將軍的氣度嘛,說話也這麼有氣魄。對於這話,我們均大皺眉頭。
招待宴會結束後,可能因爲曾經是運動員的緣故,葉熱列上將提議與編隊司令員舉行一場游泳比賽。可惜的是,當中方編隊司令員游出2000米時,我們尊敬遠遠落後的葉上將已悄悄游回了岸上,上岸後他馬上大聲招呼:趕快上來嚐嚐我們克里米亞的啤酒,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啤酒!
而對於比賽結果,他絕口不提。
次日傍晚,葉熱列上將則率領烏方海軍軍事訪問團對編隊進行了回訪。我們列隊進行歡迎。
烏克蘭與中國的軍銜制度同樣由前蘇聯演變而來。葉熱列上將對此十分熟悉。在登上“青島艦”及“太倉艦”甲板對艦載官兵進行檢閱的時候,他總會帶着稍有些俏皮的笑意,向我們逐一問好:上士同志你好、少尉同志你好、中尉同志你好……諸如此類。但是在我們面前,看着我們的肩章和學員級別略章,他像是被弄懵懂了,一臉狐疑地看着身邊的翻譯。
我向他敬了禮,用遠航手冊上的俄語教程向他彙報:將軍同志,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軍校學員!請您檢閱指示。我的語音並不標準。但是,葉熱列上將顯然是聽明白了,露出了會心的微笑。他說:哈拉笑。這是音譯,大概意思是你好,很好之類的。
由於我與安斯捷洛耶夫中尉的交流十分融洽,所以在列隊迎接結束後,我也被編隊首長指名作爲隨同人員之一,陪伴訪問團參觀艦艇各部位。
看得出來,從上艦開始,葉熱列上將就感到十分震驚。看得出來,作爲一個與艦艇打了30多年交道的高層管理者,他這次回訪,是有點想找回顏面的感覺。但是,他失望了。
例行的參觀包括了駕駛室、指揮室、艦長室等,葉上將看得很仔細,問得也很專業。各相關部位人員的回答更是詳盡而有分寸,讓葉上將不時地點頭贊同。他被中國海軍編隊軍艦保養水平震驚了:每一塊艙面都找不到一個鏽點,每一塊銅面都鋥亮可鑑,被子方方正正像被刀切出的一樣,不管是哪一間艙房,都乾淨整潔得似乎找不出半點灰塵。他找了幾個兵艙,開箱開櫃到處檢查,看到的都是整齊鋪位與擺放有序的物品。以一名老資格的艦艇管理者的眼光,他深知,要把軍艦保養得如此出色,需要全體艦員付出巨大的艱辛。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通過安斯捷洛耶夫中尉問是不是因爲他的到方,中國軍人做了很多準備?我代表學員們很自信地告訴他:我們的軍艦每天都是這樣,決不會因爲你的到來而有任何特殊的準備。
葉熱列上將瞪大了眼睛,連連驚歎中國海軍的高素質。一旁列隊的我們則在心裡暗暗苦笑,其實爲了迎接他的到來,爲了把內務衛生搞好,我們全部人員把一天的時間全用在臨時抱佛腳的保養上了,累得人仰馬翻的,能搞得不好麼?哪有不興師動衆就能保養得如此好的艦艇?地球上沒有,宇宙中也沒有。中國海軍軍人,嘿嘿,能打血戰苦戰,也能作表面文章,這叫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烏克蘭的足球氛圍很濃厚,國家足球隊在剛剛結束的世界盃上也有不俗的表現,嶄露頭角的舍甫琴科更是爲烏海軍官兵所津津樂道。在烏方的要求下,雙方海軍官兵舉辦了一場足球賽。結果是中國海軍代表隊以大比分落敗,這樣的結果才讓葉熱列上將找回了一些平衡。
所有官方的活動結束之後,編隊空出一天的時間開放普通民衆登艦參觀,並允許部分官兵按比例參觀塞瓦斯托波爾的名勝及外出購物。烏方派出了安娜尤特芙耶娃少尉爲首的導遊隊伍引導我們的參觀行程。
安娜尤特芙耶娃是個標準的俄羅斯美人,氣質高雅,也能講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讓我們也都有些驚訝。她說這並不算什麼,在烏克蘭,很多軍方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講些漢語,因爲中國與烏克蘭在軍事方面的合作很密切也很廣泛,掌握漢語就代表着在軍方內部更有用武之地,也更容易得到升遷。她還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前兩年中國導演在烏克蘭重拍奧斯特洛夫斯基著名的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電視劇時,她在其中還有一個不太重要的角色。她有些委屈地說,其實她想去應徵表演冬妮婭的。
哈,詩琳,這倒與我在珠城的業餘活動異曲同工了。
安娜說她其實不太明白中國海軍編隊爲什麼要進行環球航行,這樣的航行,耗費很多的資源和人力物力,而對於部分的實戰訓練裨益並不明顯,也不能顯著地提升部隊的戰鬥力。詩琳,她差點就說出勞民傷財四個字了。
我說,這其實是一種象徵。我告訴她中國與很多國家不同,與美國,與俄羅斯與烏克蘭與英國與法國與日本與印度都不同。數百年來的禁海,長期以來忽視海軍的發展都造成了目前中國在世界範圍內爭奪海權上極其的被動性。偏偏在很多很多很多的中國人的腦袋裡,保疆守土纔是正道,開拓海權只是旁門。大規模的環球航行和宣傳海權的造勢活動,可以警醒許多漠視海權的小農思想的中國人,振作起來。這對於一個民族的思路來說,是極其可貴的。
安娜似懂非懂。我看得出來,她並不理解。但她很欣賞我的回答,她讚揚我作爲一個普通學員,思想可以比得上俄羅斯國防大學的高材生學員了。
她從不吝對別人的讚美,呵,詩琳,其實我也只是會紙上談兵罷了。作爲一個寫作者來說,下筆千言,說出這番道理來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送你的。安娜給我一件東西,是俄海軍“彼得大帝”號導彈巡洋艦的模型,據安娜說,這艦艦艇的設計與組建基本在烏完成,但蘇聯解體後,分給了俄羅斯,讓許多烏克蘭人很不平衡。她送我這件禮物,是要讓我記得,烏克蘭國家雖然不如中國廣闊,但仍具有不容任何大國所忽視的強大力量。
參觀與採購共用去了大約四個小時的時間,回編隊,與安娜等人共同吃了艦艇餐,然後送她們回烏海軍基地。這一天的活動便要結束了。明天,我們則將繼續啓航,前往希臘的比雷夫斯港進行訪問。忙了這兩天,總該休息下了。
呵,詩琳,其實我不應抱怨艦艇工作的苦累的,至少,作爲一名革命軍人,不應如此。不過,我發現現在編隊有種傾向,我與另外一些人,有的是軍官,有的是學員,有的是士兵,似乎變成編隊的形象大使式的人物了,有什麼禮節上的交往,派出的無外乎是我們這些人。我知道,李珊然對此功不可沒,她發回國內的幾篇報道當中,有我的光輝形象,而在外交場合,會跳西式交誼舞的我也成爲矚目的焦點之一。
有時候,我會對她開玩笑的說,你在開展的是一項造星運動,是想把自己變成星探麼。李珊然沒好氣地說,什麼什麼啊,出名了,請我吃飯!
詩琳,隨艦艇航行在外,海上補貼還是很豐厚的。我的繼父,那個男人,他給我的錢我早都存了起來,沒有動用一分一毫。以往生活還有些拘謹,但現在也存下一些錢了。請她吃飯並不算什麼問題,問題是要有什麼合適的理由與藉口。廣東人不是有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麼,我可不願給人以如此的口實。在烏克蘭停靠期間,請她吃了一頓當地風味的飯菜,算是敷衍了事。
6月28日,艦艇編隊駛離了塞瓦斯托波爾港。本來按計劃只有烏海軍副司令斯喬夫少將代表烏方來送行,可葉熱列上將堅持要親自來碼頭。他熱情洋溢地向我們表示,你們讓我真正瞭解了中國海軍,你們讓我真正瞭解了中國!烏克蘭人民隨時歡迎中國朋友的到訪!
詩琳,又一個港口過去了。不知不覺的,在海上飄蕩已經近一個半月了。寂寞與熱烈,孤獨與榮耀,信任與理想,愛情與愁緒,交織相伴,反覆糾纏。也許,我不知道明天是怎麼樣的明天,明天的愛情是怎麼樣的愛情,但我知道,愛如人生,愛如軍旅,沒有形式,有心,有情,有意,便是花香滿徑。
我知道,你肯定會到比雷夫斯港的,希臘與巴黎一樣,都是你理想中的聖地。你會來的。願黑海的波濤,先捎去我的問候。祝你快樂。詩琳。
阿城
2002年6月2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