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七月末。
窗外陽光金燦燦地照得眼睛不適,我把車簾拉上,光線依舊刺眼, 穿過布簾照進我手中半開的盒子, 綠色的盒子空空的, 除了一張明信片之外, 什麼都沒有。
我默默地低着頭, 擦掉眼淚,把盒子蓋上,收好。
此時我正坐在一輛即將出發的旅遊巴士裡, 車裡有人走動,發出一些響聲。
突然, 旁邊有道清脆的聲音問:“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擡頭對上那雙詢問的目光, 僅一秒鐘的時間, 我和她頓時呆住,兀地, 我才說:“沒有。”
這是我和她第一次相識的場景。
她在我旁邊坐下,主動問:“你是一個人?”
我“嗯”了聲,沒有擡頭。
“正好,我也是一個人,那咱們一起做個伴吧。”
我擡頭看她, 她笑得很燦爛。
我沒有反對, 不知是因爲她的笑容讓我放下了心裡的防線, 還是她那張長得跟我半分相似的臉。
“我叫何紫風, 何是爲何的何, 紫是紫色的紫,風是風雨的風, 是我媽給我起的,她說在生我的那天見到了紫色的風,所以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我安靜地聽她說話,直到車子開動後,她才記得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沉默了一會兒,擡頭看她,低聲說:“江以晴。”
旅遊巴士到達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我們在安排好的酒店裡休息。第二天我們在導遊的安排下,一大早我們就集體出發去爬山。
這是個風景區,來爬山的人非常多。順着蜿蜒曲折而上的石階,我們時走時停,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座小亭讓人歇息。
這座山不高,我們花了兩個小時就登到頂峰,頂峰上有個人工修葺的天壇。我站在石欄邊上遠眺,原來我們登的山頭只是這座山其中的一峰,遠處連綿起伏着幾座山峰,青翠蜿蜒如龍蛇騰舞。
擡頭天空上有重重的濃雲慢慢地壓下來,這天氣真是變幻不定,在山腳的時候,明明是陽光普照,到了山頂卻是這番景象。
導遊怕天氣惡劣,趕緊集合大家下山。在離開峰頂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幾滴小雨,緊接着有雷鳴閃電從遠處天邊逼過來。
踏着溼漉的石階,一路下山,我們才真切體會上山容易下山難的意思。每走幾步都會覺得雙腳關節處非常痠痛,停在石階上休息雙腳會不自覺地顫抖,總之,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這座山有很多條縱橫來去的山路,沒走多久,我們其中有些隊員就漸漸分開岔道下山,我走在小隊的前頭,加上我原本就走得快,山路曲折,轉了個彎,有兩條岔道,我挑了一條西徑道走了大約七八分鐘,一回頭就發覺只剩我一人。
我站在石階上看着前路和身後,風開始吹得很猛烈,樹枝被搖晃得很厲害。我猜他們應該走了另外一條東徑道,如果我這個時候折回去找他們,山路分岔比較多,相信也很難追上,反正都是下山的路,於是我繼續順着西徑道走去。
中途我經過一道竹木小橋,有流水從山體處流出,雨下得越來越大,我加快腳步,雷鳴突然轟隆響起,嚇了我一跳,腳下溼滑摔了一跤,我支撐着爬起來檢查傷勢,幸好沒事,只是腳有些痛。
我撐着傘,一瘸一瘸地繼續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纔看見一座小亭,於是我就暫時在那裡避雨,拿出手機看看時間,竟然已經過了下山集合的時間,我想打電話給導遊,可惜這裡沒有信號。等了一會兒,雨就停了,我開始沿着石階下山,沒走多久,我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記得這是何紫風的聲音,剛剛下山的時候,她有事走在後面。
她的聲音還在喊,於是我大聲迴應她,不多時,她便循着聲音找了過來。見我一瘸一瘸地走,她上前扶着我,兩人慢慢地走下山。
何紫風告訴我,大家已經下山,在山腳等雨停,她找不到我,於是再一次爬山來找我。聽她說這些,我心裡很感激。
下到山腳的時候,導遊和其他團友圍了上來問了幾句,就搭乘旅遊大巴回酒店休息。
夜裡,這個城市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到了第二天清晨,夜雨方歇,陽光立刻普照大地。天氣晴朗,這對我們這幫遊客來說無異於一則好消息。
第二天我們去了很多地方,最後一站就是小橋流水。
我站在橋頭上,看着遠處古老的建築,夕陽落日之下,竟散發出生息不止,傳承衍衍的氣息。
這個城市真的記載着過去、現在和未來嗎?
我緊抓着手中的綠色盒子,從裡面拿出唯一的一張明信片,背面寫着:七月,屬於我們的永恆之旅即將啓航!
我們的永恆之旅?這個我們,現在只剩下我一人,那還叫永恆之旅麼?
是啊,原本是兩人的永恆之旅,我一個人來有什麼意義,我不應該來這裡。目之所及都是遊客幸福的笑容,看在我眼裡成了鈍痛,真希望能快點結束這五天四夜的旅遊。
這裡的景色是永恆古城一絕,很多遊客紛紛拍照留念。
在我失神發呆的時候,何紫風找了一個在風景區裡拍照的攝影師過來給我們拍合照,她熱情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綻放出火紅的笑容。她的熱情,加上昨天她特意上山尋我,因此我們多了些原先沒有的親暱之感。所以,我沒有拒絕,站在原地對着鏡頭露齒一笑。
“啪”一聲,亮光閃過,攝影機是立可拍,而且是在風景區裡,價格比較貴。
“就快看到我們的合照了。”何紫風激動地拉着我走過去等照片,轉頭再跟我說話的時候,看見我手中的盒子,高興地說,“你想得真周到,我聽人說如果想把自己最珍貴的回憶保留下來,那就要用綠色的盒子裝起來,太好了,我們剛拍的合照就可以放在這個盒子裡,以後用來做紀念。”
然而,這句話卻觸到我敏感的神經,我急匆匆地跑開,身後是何紫風的呼喊,她氣呼呼地追了我幾條街,最後才找到靠在牆邊哭得稀里嘩啦的我。
那晚,我和何紫風並肩而睡,暗暗的夜裡,我斷斷續續地把我的故事慢慢地告訴她,她什麼也沒有說,一直安靜地聽。
說到動情之處,她會拍拍我的肩頭,安慰幾聲。
夜裡,風聲入戶。
我把頭埋在被子裡,何紫風起身把窗關上,再次躺回牀的時候,她輕輕地說:“一切都過去了,何必執着呢。”
雖聽她這麼說,但是我的心卻很痛,手抓着胸口抽痛得厲害。
腦海裡一直想起他說的那句話:“其實那個盒子叫做記憶,有人說如果想把自己心中想要的永恆永久地保留下來,那就要用綠色的盒子裝起來,所以我希望我們在見證美麗的永恆時,順便把它收藏起來作爲我們的回憶。”
是啊,這麼深的回憶怎麼能說放手就放手?
我擦了擦淚水,啞言道:“愛,真的很痛苦,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要再有,我不需要。”
“你這又是何苦。”何紫風嘆了口氣,“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家裡只剩下我和我媽兩個人,我媽爲了讓我過得好一點,她日日勞作,最後積勞成疾,半年前才做了眼疾的手術,而我很早就出來半工半讀,這個社會上什麼人都有,剛開始還吃了很多苦頭,後來我漸漸地就變得冷漠,即使面上對那個人是笑的,其實心卻未必。”
“然而,那天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很親切,就像……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那一刻讓我放下了心裡的防線,緣分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如果我沒有來這裡,那我們就不會遇見,所以我很感謝上天讓我認識了你。”
“愛,不一定是戀人之間的愛,還可以有親情之愛,友情之愛,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些愛失去了,就會得到新的愛,況且你所深愛的他,未必是你最終的那個人,或者你真正的王子還在路上,只是時機未到。”
何紫風的話綿遠而悠長,內心的痛楚慢慢地減少,這一晚,我睡得非常安穩。
經過一夜的心事詳談,我和何紫風變得更加親密,在我看來她就是我十幾年來遇見唯一一個談心的朋友,短短兩天相處心中竟覺相逢恨晚。
如果我早點遇到她,我就不會導致到現在的局面,我想遇見她大概是我最後的福分。
何紫風聽我這麼說,橫我一眼:“想不到你也會這麼肉麻,我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旅程的最後一天我和何紫風去了永恆之城香火最旺的祠廟,祠廟門外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飾品,爲了紀念我們的姐妹情,我們準備買兩條一模一樣的手鍊。
挑了很久,都沒有挑中,良久,何紫風從攤主半開的抽屜裡瞄見了泛着瑩白的玉珠,眼睛登時亮了亮。
抵不過她的苦苦哀求,攤主最後還是同意把那兩條手鍊讓給我們。
手鍊中間有顆大大的瑪瑙石,由紅繩把瑩白剔透的玉珠貫穿而成,戴在手上非常漂亮。
攤主說:“你們姐妹感情真好,這兩條手鍊是廟裡的師傅給我的,已經開過光了,原本想送給朋友,既然你們這麼喜歡,那就讓給你們吧,神會給你們帶來好運。”
接下來,單憑一人一條相同的手鍊,何紫風還是不太滿意,拉着我去買了同樣的衣服,同樣的帽子,還有同樣的揹包等等其他物品。
到了晚上,看着每件物品都買了雙份,我有些愁了。
何紫風不以爲然,開心地把東西成了兩份,她一份,我一份。
總之,她的意思就是,我們兩人雖然長得像,但只是五分像,又不像雙胞胎,如果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揹包等這些走在街上那就肯定讓人認爲我們就是雙胞胎了。
她還興致勃勃地跟我約了回去之後我們出去逛街的時間,好讓她過一下雙胞胎癮。
回去的那天,眼看着旅遊大巴漸漸駛離了永恆古城,我的心中非常不捨。車在山路上開得飛快,雖是上午,但天色濃濃,遠處天邊黑壓壓一片濃雲似巨大的黑鍋倒蓋過來。
導遊在車的前面跟大家說了些總結詞,何紫風坐在我旁邊,她戳了戳我問:“你的手鍊呢?”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才記起昨晚洗澡的時候怕把手鍊弄溼就先摘下來放在揹包裡,我打開揹包翻找,揹包裡塞滿了東西,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
一旁的何紫風擺擺手說:“這手鍊是保平安的,你居然能弄丟了。”
我說:“我很確定是放在揹包裡,都怪你了,突然買這麼多東西,我再找找看。”
“別找了,在車裡找東西真不方便,你先戴我的。”何紫風一邊說,一邊從手中取下手鍊戴在我手上,然後很滿意地說,“這才差不多。”
突然,遠處一聲驚雷,劈天蓋地而來,我嚇得全身抖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來臨。
“膽小鬼。”何紫風露出一道金燦燦的笑容,還想繼續說什麼,但是她的臉卻露出驚恐的神情,一切彷彿失重一樣,車裡面的人騰空離座,何紫風靠過來緊緊抱住我,我害怕得閉上眼睛,腦海裡只聽見一道漫長地尖銳的急剎車聲……
猛地,我驚醒過來,發現客車裡安然地坐着乘客,車在公路上慢慢地行駛。
蕭翊見我驚得一身汗,他問:“做噩夢了嗎?”
我“嗯”了一聲,擦了擦額頭的汗。
蕭翊又說:“還有一個小時就到了。”
我看着窗外,陽光依舊燦爛。
過了一會兒,蕭翊說:“我件事想告訴你。”
“什麼事?”
我看着他,他臉上的神情有些奇怪,自從在Z市遇見他後,我就覺得他有些不一樣。
他頓了頓,似猶豫着,半響才說:“我要辭職。”
我驚訝地看着他,心莫名地慌張起來:“爲什麼?”
他轉過頭來看我,目光幽深,臉色平靜無波:“我離家太久,是時候回去。”
我看過蕭翊的簡歷,上面寫的家庭地址好像是遠在千里的C城。想到這,四周的事物仿若變得灰暗,不知怎麼開口問他是因爲什麼原因,良久,我定定地問了最軟弱的一句:“你真的決定了嗎?”
他沒有看我,目光盯着前方,良久才說:“決定了。”
我沉默地轉過頭,看着窗外。
彷彿全身的力氣被抽離一般,我幾乎不能思考,只覺得心底有一處地方漸漸地泛起痛楚。
接下來,我們之間非常安靜,下車後,他送我到酒店。
進了房間後,蕭翊拿着門卡出去一趟,偌大的客房,只剩下我一人,空間寂寞得讓我頭暈目眩,我和衣躺在牀上。
過了一會兒,蕭翊回來,我沒有起身,裝作繼續睡覺。
腳步聲緩緩地走到牀邊,他沒有說話,只是在旁邊坐下來。藏在被子裡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握成拳頭,我不敢睜開眼睛,怕對上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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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他平淡如水的聲音傳來:“辭職信就由你幫我交給蔡琴,至於那個房子,我跟房東籤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你可以在那裡住到合同期滿。”
這算是道別嗎?
眼淚似乎要涌出來,我緊緊地閉着雙目,生怕有一絲縫隙讓眼淚溢出。
“我離開之後就不會再回去了,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好好保重。”
他起身,腳步漸漸地走遠,緊接着有開門的聲音,時間彷彿過了很漫長的時光,在門關上的那一刻,我飛快地睜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視線。
桌面上放着酒店的門卡,旁邊赫然放着一個信封,細看之下,上面端正寫着三個字:辭職信!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何媽的那句話:“你很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