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蕭墨遲揣着任命書,心不甘情不願地去兵部走馬上任了。
傅德昱心中對他格外在意,但卻表現得淡淡的,掃了一眼他的任命書,又打量了他一番,便吩咐人帶着他去熟悉熟悉環境。
蕭墨遲朝着傅德昱行了一禮後自跟着人離開了。傅德昱的目光卻一直追着他的背影。他雖不動聲色,但內心卻極其震動。這人的眉眼間分明有着蕭壬何與蕭重的印記,看來與蕭氏的關係匪淺。這京城才安定了一年多,難道竟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傅德昱心有慼慼,但又無可奈何。
兩位侍郎是國公案後才由外地調回京城任職的,所以與蕭氏一族不甚熟悉,自然對蕭墨遲也並無感覺。蕭墨遲行禮的時候,二人也只如常地應了。
蕭墨遲被人領着到處轉了一圈後,便待在了自己的書桌前,雙手托腮,左看看,右看看,無所事事。他原打算如此晃至時辰後便早早地回魚莊去。他直覺這官場之上與他並不合拍,所以連這三天打魚的勁頭也沒有。
他坐在桌前挨着時間,好容易眼見着太陽西斜了,宮裡卻傳來了旨意,宣兵部尚書、兩位兵部侍郎與兵部的各位主事進宮商討邊關屯田事宜。
新進的兵部主事並非蕭墨遲一人,其餘人等一聽這個消息都樂得不知所措,才走馬上任頭一天便能夠得見聖顏。何其榮寵,何其幸運!
蕭墨遲一聽這話卻提不起興致,耷拉着腦袋,心裡默默地嘆了口氣。
傅德昱掃了一眼這些個新進的主事,心中直搖頭,皇上的意思怕是隻在蕭墨遲的身上,把這些人一起召進宮去,只是爲了掩人耳目罷了。
兩位侍郎心中卻很狐疑。錢世忠更是快人快語,“屯田事宜?這以前不是已經商量妥當了嗎?”
傅德昱只得替皇上開解道,“傅參將這幾日從前線回來述職,怕是有些什麼事要再商議商議。”
錢世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頭對着身後興奮的新人說道,“你們這幾個進宮了少說話,跟緊了我們便好,別闖出什麼禍來。”
“是。”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道。
蕭墨遲雖答應着,心中卻一萬個不樂意。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乾清宮,傅柏年果真亦在。
皇上的話只在屯田上打了個轉,注意力便轉到了兵部新進的一批主事身上。他朗聲說道,“你們都是朕精挑細選的人才,都是國之棟樑,現在跟在傅尚書和兩位侍郎的後頭,定要努力學習,將來報效朝廷纔好。”
主事們羣情激動,紛紛拜倒在地,“臣叩謝皇上厚愛,定當竭盡所能,不負聖恩。”
蕭墨遲站在隊末,機械地跟着大家一起拜倒在地,心裡直感嘆眼前的這位主子何時才能放他出宮去。
“魏楚生是哪一位?”皇上滿臉笑意地問道。
一名年輕人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話,臣便是魏楚生。”
皇上點點頭,“你的卷子朕還記得,詩詞雖差強人意,但是策論與經義卻着實高超得很,是個可塑之才。”
那名喚作魏楚生的年輕人激動得身子也輕微顫抖了起來,又躬身一拜,“臣多謝皇上厚愛。”
皇上點點頭,又詢問了好幾人。
傅德昱坐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地喝着茶。他心裡估摸着皇上迂迴了這麼一大圈子,也該問到蕭墨遲了。
果然,皇上從書桌前站起身,“蕭墨遲又是哪一位?”
傅德昱緩緩地擡起頭,與傅柏年對視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頭。
蕭墨遲垂首站在隊末,心思早已飛遠了。
皇上拔高了聲音,又問道,“蕭墨遲是哪一位?”
傅德昱往蕭墨遲的身上瞥了瞥,見這個人遲遲沒有反應,心下着急。
站在蕭墨遲身邊的一名年輕人大着膽子捅了一下蕭墨遲,蕭墨遲這纔回過神,但卻不明所以,只懵懵懂懂地看着這人。
錢世忠這下子怒了,甩開步子走到蕭墨遲身邊,照準了蕭墨遲的面門便是一下,“皇上問你話呢。”
蕭墨遲忙出列,躬身一拜。
傅德昱暗自搖搖頭,只得站起身,對着皇上說道,“臣御下不嚴,還求皇上責罰。”
皇上擺擺手,“不妨事。想必頭一次進宮心中緊張罷了。”
“你上前幾步。”皇上對着蕭墨遲說道。
蕭墨遲依言往前邁出了幾步,朝着皇上又拜了拜。乾清宮中寂靜無聲,蕭墨遲的心無形間則被揪緊了,不知這皇上是否預備拿自己開刀。
皇上此時毫無顧忌地盯着蕭墨遲,心中震驚無比。他暗暗地攥緊了拳頭。他從在蕭墨遲的臉上分明看到了蕭重的模樣,甚至亦有幾分蕭壬何的印記。這人……這人究竟是誰?但無論如何,這人一定與蕭家脫不開干係。可是當年的他並未手下留情,這人又是怎的逃過了一劫呢?他的胳膊不易察覺地顫抖了起來,心中對蕭家未滅的餘燼重新熊熊燃燒了起來,真是恨不得將眼前這人燒個一乾二淨。
滴漏之聲傳遍了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皇上卻始終不言語,底下的人自然大氣也不敢出。蕭墨遲則始終畢恭畢敬地站着,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皇上眼中的疑惑與憤怒都未曾逃過傅德昱的眼睛,只是傅德昱深知,這大慶朝無需再來一次慘絕人寰的國公案。更何況,蕭氏一族早已被屠戮乾淨,所以這人究竟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自己得相信,他手中的權力已無人再能威脅。倘若他對這一信念動搖了,再次舉起屠刀,先倒下的可能會是這蕭墨遲,但在那之後,盛寵之下的傅家只怕也是岌岌可危。
傅德昱站出來,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多謝皇上寬宏大量,不計較臣御下不嚴。”
皇上這纔回過神,收斂了雙眸中的怒氣,朝着傅德昱笑道,“尚書說笑了。尚書對朝廷忠心耿耿,爲國屢屢立下奇功,朕賞賜還來不及呢,怎會責罰?”
傅德昱依舊畢恭畢敬地答道,“這也多虧了皇上英明,領導有方。”
皇上哈哈大笑,轉身對喜公公說道,“設宴承露閣,朕要與尚書和傅參將一醉方休。”
“多謝皇上。”傅德昱與傅柏年齊聲拜謝。
喜公公正欲離去,皇上又吩咐道,“兵部餘下衆人也一道在宮中用膳,你去一道安排了。”
“多謝皇上。”新進的主事們個個紅光滿面,今兒個還真是撿着寶了,不僅面見了天子,竟還能在宮中用膳。唯有蕭墨遲一人愁眉苦臉,好容易熬了這麼久,卻還不是個頭。
皇上與傅德昱、傅柏年在承露閣的觀景臺上用膳,兩位侍郎則與各位主事們坐在承露閣的偏殿之中。
宮中用膳規矩也頗多,所以即使菜餚精緻,秀色可餐,蕭墨遲也始終味同嚼蠟,稍稍吃了些便擱下了筷子。幾位同仁興致高漲,紛紛來勸酒。蕭墨遲推脫不得,一連飲了好幾杯。這宮中的陳年佳釀就是不一般,蕭墨遲只覺得身子都軟了,味蕾也融化在酒香之中。
宴席終於散去了。皇上留下傅尚書與傅參將促膝相談,兩位侍郎則領着主事們準備出宮。
蕭墨遲頭昏腦漲地走在隊列的最後,只覺得渾身不得勁兒,腳步也有些踉蹌。他迷迷糊糊地走着,只覺得這周圍越來越黑了,再轉個彎……咦,前頭的人怎麼一個也不見了?
蕭墨遲倒也不着急,自己信步而行,渾不把這當做皇宮,卻反倒是自家的後院一樣。
他索性放慢了腳步,邊走邊四處打量着。一陣水聲遠遠近近地傳來,蕭墨遲便循着這水聲走了過去。
一條清淺的小溪正兀自奔騰得歡快。蕭墨遲心癢難耐,竟走過去捧起一捧水洗了洗臉,這才覺得神清氣爽。
“哪裡來的大膽奴才竟敢在此洗面,也不怕污了御水?”一個清脆的女聲破空呵斥道。
蕭墨遲這才注意到這溪水的另一邊還站着兩個人,奈何宮燈昏暗,卻看不分明。
蕭墨遲也不知這宮中的避諱,竟大大方方地上前幾步,朝着那兩個人遠遠地拜了拜,“我本是被皇上召進宮中,宴席完畢後,不料卻迷了路。還望二位好心人指個出路纔是。”
“你是蕭墨遲……”一個人影輕聲驚呼道。
周圍悄寂無聲,蕭墨遲自然不會漏聽了這一句。他對這聲音甚是敏感,心下一激動,也忘了這眼前的御水,一擡腳,竟栽進了水中。
岸邊的兩人先是驚呼,爾後見蕭墨遲溼漉漉地站起身後,卻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呆子。”這是蕭墨遲心心念唸的聲音。
“顧姑娘……”蕭墨遲喚得情深意切,直惹得站在黑暗中的那人心旌搖曳。
錦繡見宛央走了神,輕輕地拖了拖宛央的衣袖。
宛央回過神,對着錦繡吩咐道,“你去找個相識的小太監送他出宮。我先回宮。”
錦繡點點頭,宛央則轉身離開了。
蕭墨遲心下着急,想追上去卻奈何這繁複的官服浸溼後竟重了許多,他沒留神,又摔進了水中。宛央此時並未走遠,只隱在樹後遠遠地看着御水中的那個人影,捨不得移開視線。
錦繡搖搖頭,“你且上來,我着人送你出宮。”
蕭墨遲好容易溼噠噠地爬了出來,卻揪着錦繡問個不停,“剛剛那人是顧姑娘,她怎的會住在這宮裡?”
錦繡不搭理他,腳下生風,走得飛快。
蕭墨遲這時看得分明,不依不饒道,“我認得你,你是顧姑娘身邊的侍女。”
錦繡終於不耐煩了,“皇宮之中,蕭公子還請休要再多言,免得給公主惹上麻煩。”
“公主,她竟是公主?”蕭墨遲喃喃地說道。
錦繡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顧可是皇姓,就算不是公主,也得是皇親國戚了。看來,你也真是個呆子。”
蕭墨遲一陣咋舌,迷茫地點點頭,又忽的搖搖頭,好不失魂落魄,失而復得的驚喜之中裹挾了太多隱晦不明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