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沙丘,如同起伏的海浪一般連綿不絕,北方沙漠深處吹來的熱風不時捲起漫天黃沙。風大時,嵐州商隊必須將所有的馱馬圈做一圈伏地等候,待到風勢稍緩才能繼續前進。在這沙漠之上,數千人的商隊如同大海中一葉扁舟,全仗着司南針和熟悉道路的嚮導指示方位,一旦迷途,就再也走不出這片茫茫瀚海。幸好這條沙漠商路嵐州已行了好幾次,每回都按部就班,倒也沒有出過大亂子。
商隊在居延海的部落分隊補充了糧草和食水,爲了減輕負擔,護送商隊的驃騎營將多餘的輜重都交給了最後一站的分隊部落保管,嵐州商隊通向敦煌的最後一段路程將順着此時季節性的河流張掖河直抵肅州。再次補充糧草後經玉門關抵達敦煌。
此時恰值春季,高高的祁連山上消融的積雪順着張掖河流入居延海,嵐州商隊一路逆着河流向南行進,一路綠洲處處,既不擔心水源缺乏,又不擔心迷失道路,倒是難得輕鬆愜意的一段旅途。
伴隨嵐州商隊的射雁營校尉顧檀策馬行進在商隊後面,射雁營五百軍士共攜帶大車一百輛,其中五十輛裝載輜重,五十輛則供軍士乘用,行軍時總有六成的軍士駕車,四成軍士在車隊兩側徒步前行,雖然長途跋涉,軍士的體力尚能隨時投入戰鬥。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顧檀喃喃吟道,人生際遇若斯,兩年之前,自己不過是江南顧家塢堡中一個血氣方剛的少爺,因爲錢塘軍洗劫家園,他憤而投軍,誰知幾經周折,千里轉戰,居然已在這如日方升的嵐州軍中做到了校尉之職,男兒當戰死邊塞,馬革裹屍而還,只可憐家中年邁父母,恐怕還在江南倚閭北望,盼望兒子平安歸來吧。
張掖河兩岸綠洲遍佈各族民衆,此地在中原看來應是回鶻地界,其實各色雜胡,乃至漢民都有不少,回鶻只是其中最大的一個種族,即便是數萬帳回鶻人,甘州、肅州的大可汗所能完全控制的也不過三四成而已。
商隊乃是這些部族最歡迎的客人,因爲商隊要在這些綠洲部族中補充糧草和水,會順便採購綠洲部族獵取的野獸皮毛,釀造的果酒,大量中原或西域特產的精奇貨物,也依靠商隊帶到這些被沙漠所包圍的部族中來。
當然,如果是流落在沙漠中的落單行商,這些部族遊民很可能會強買強賣,甚至殺人掠貨,但嵐州這種數千人之衆,又有軍隊護衛的大商隊,滅了一個千帳左右的部族也只是一聲令下的事情,所以這些部族和嵐州都只和做本分生意。甚至不少部族健兒,見嵐州軍中待遇上佳,多次向打聽是否招收新兵,
“顧校尉,你看我射得一手好箭,馴得野馬,一個人能殺馬賊三五個,就招了我吧。”固丁零一面將一張硬弓拉做滿月,一邊懇求道。他是在居延海招募的嚮導,原本是張掖河畔的一個部落中人,在沙漠中憋不住,便出來闖闖運氣。
原以爲停留在居延海放牧的嵐州驃騎營分隊便是大有前途的部落了,誰知嵐州商隊到來以後,固丁零才知道這個強大精悍的部落原來還有另有靠山,於是便自薦做了商隊的嚮導。這張掖河兩岸的水草和部衆,固丁零便是閉着眼睛也能清清楚楚,所以一路之上爲商隊省卻不少麻煩。顧檀也高看一眼,除了不能隨意招募他入營之外,平日裡對他也頗爲親善。
固丁零的央求打斷了顧檀的詩情鄉愁,他惱怒地盯他一眼,悶哼一聲道:“若是能開弓騎馬便當得軍士,豈不是草原上人人都可從軍了。”
“固大哥,求他作甚,前幾日回鶻貴人來部落裡招兵馬,說是要對付沙州玉門關張家,咱們這就投回鶻貴人去,等打開了玉門城關,錢財玉帛,還能少了?”固丁零的兄弟餘連山看不慣這是個疤臉校尉一副傲慢的脾氣,若不是爲了要和這個大哥一同闖天下,他早投了回鶻。
“連山,你當回鶻人安得好心,那沙州張氏甲兵厲害,回鶻捨不得死人,還不是讓我等爲他賣命打先鋒,等拿下了城池,人家吃肉,咱們喝湯,人家嚼嫩草,咱們啃沙子。”固丁零一邊低聲斥責自己這兄弟,一邊陪笑道:“顧校尉,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這蠻牛兄弟一般見識,哪怕先讓我們在軍中當個打雜民夫也行。”固丁零打聽得清楚,這嵐州軍餉錢不但遠遠高於回鶻人,而且極其重視個人勇力,再往上走便是靠袍澤推舉,總的來說,只要你有本事,在嵐州軍中就有你的位置。上面沒有回鶻營中那麼多世襲的貴族壓着,正是他這般無根無底的勇士大展身手的營盤。
聞聽回鶻人準備攻打沙州張氏,顧檀有些眯縫的虎目驀然圓睜,盯着餘連山沉聲問道:“那回鶻準備攻殺張氏的消息可是當真,我等也經過你那部落,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人提起?”
餘連山聽他發問,臉上帶着傲然神色道:“我兄弟也是這大河兩岸有數的勇士,早在回鶻營裡當差,是他代回鶻可汗捎過來的話,讓我等可以自備兵器馬匹乾糧到肅州集合。”他見顧檀臉上猶自帶着狐疑神色,補充道:“我等兄弟幾人是回鶻貴人早就看上看上了的勇士,這才巴巴地前來招募。這般消息等閒人等當然不知,若是走漏了風聲,只怕張氏早已跑了。聽說那張家大公子早些年叛逃沙州,在中原投了軍,也是有勢力的人。只怕屠了張氏,那大公子必不肯干休。”最後這句話卻是想固丁零炫耀,那在回鶻營中的貴人也是向他透露了不少內情的。
顧檀臉色一沉,對餘連山道:“你可願隨我去面見辛統御,將回鶻攻張氏的消息告知。”他見餘連山臉上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帶你二人回嵐州,有我親自薦舉,先做見習軍士當無問題。”
他話音剛落,固丁零當即一聲歡呼,顧檀話語不多,但言出必行,得了他這個承諾,入嵐州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就連那起先不屑的餘連山也臉帶喜色,固丁零早已跟他交代了嵐州軍士的若干好處,突然有機會能夠躋身其間,自然勝過去給那回鶻貴人賣命好過百倍。
“張氏乃是我嵐州圖謀河西,經略西域的重要本錢,若是指揮使在此,必定不能讓回鶻人滅了張氏。”耐心聽餘連山說完了回鶻人動向,辛古好言送走兩人,沉吟道。
張氏乃河西四大族之首,根基甚至比現在的敦煌之主曹氏更爲深厚,自從家主張懷唐的獨子張仲曜投了嵐州軍,更被委以承影營校尉重任之後,河西張氏便成爲嵐州在河西的盟友。敦煌是西域門戶,張氏所扼守的玉門關,更是敦煌通往中原的門戶,地位極其重要。
“張氏乃歸義軍故主,根基深厚,歸義軍怎能放任回鶻人滅了張氏而不救援?此事只怕另有蹊蹺,那部落人的道聽途說,未必靠得住。”拔山營校尉晉咎疑道。
“回鶻人大舉興兵,只要派斥候到甘州、肅州打聽,必有所獲。”顧檀接道,“我等可在張掖河畔紮營等待消息確實,若是回鶻果真興兵攻伐張氏,如何應對,還請辛統御決斷。”
此地離回鶻人控制的肅州州境不過百餘里,中間隔着沙漠,輕騎斥候兩日即回,回鶻大舉興兵情形與餘連山所述相差不大,不過理由卻是張氏謀反,歸義軍節度使曹延祿向回鶻借兵平亂,並聲言平滅張氏後,玉門關爲回鶻人所有。眼下甘州回鶻萬餘大軍正在厲兵秣馬,一旦各部匯齊便要與沙洲曹氏一起圍攻玉門關。
“這沙洲曹氏居然引外州兵馬攻殺本部,就不怕引狼入室嗎?”晉咎嘆道。
“張氏領兵三千據守玉門關,對曹氏也只是敷衍而已,沙州四大族面和心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否則以歸義軍兵馬雄勁,哪用得着引回鶻兵馬平亂,爲今之計,是我嵐州如何在眼前的情勢下獲取最大的利益。”顧檀沉聲道。他有幸也時常參與陳德主持的軍略講習,藉助敦煌徐圖西域乃是嵐州最重要的一個謀劃,而張氏,則是實現這個謀劃的一枚重要棋子。若歸義軍四大族一直相安無事,嵐州師出無名,此刻歸義軍曹氏偏偏借重回鶻人的力量屠滅在瓜沙二州根基深厚的張氏,卻是平白送給了嵐州軍一個名正言順出兵的理由,張仲曜還是嵐州的校尉呢。
他所考慮的,辛古與晉咎也全都知曉,最後的決斷全落在了辛古身上。辛古也是殺伐果斷之人,沉吟片刻後,沉聲道:“我意已決,此地已是回鶻地界,分出一百軍士護送商隊沿着張掖河道就近去甘州發賣貨物。我軍加快行進,饒過肅州,馳援玉門關。兩位可有異議?”
肅州已成兩軍交戰的前沿,商隊去了恐怕就會被搶。而甘州乃是回鶻腹心地界,離現在嵐州商隊的營盤極近,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勢力龐大的甘州回鶻雖然遮斷道路收取重稅,但一般也不劫貨殺人,只是貨品在甘州發賣,所獲利潤遠遠不如沙洲罷了。
辛古此意,首先助張氏挺過沙洲與甘州的圍攻是頭等大事,一直堅持到嵐州本部援軍過來,至於這一千多嵐州軍是否能夠改變當前玉門關被沙、甘二州強敵兩面夾攻的局勢,玉門關中又是否有足夠支應大軍的糧草,嵐州本部是否會當真發兵援助玉門關張氏,全都不計。若是隻求穩妥躊躇不決,只怕張氏早已在兩面夾擊下化爲齏粉。
“我贊同。”顧檀首先道,只有嵐州軍及時的援助,哪怕只有幾百軍兵,也能讓張氏守軍看到希望,他們不是孤軍作戰。
“我也贊同。幹他奶奶的。”一有大仗,傳說酷愛食人肉的晉咎就控制不住自己,“最好把甘州回鶻一同幹了,以後出塞,就不用爲了避開他們白白繞行數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