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漢皇劉繼元在宣光殿召見陳德,欽賜旌節,任命他爲吐渾軍指揮使兼嵐州團練使。
陳德在晉陽宮門口和丞相郭無爲等人拱手作別後,李斯上前稟報,建雄軍節度使、侍衛親軍都虞侯劉繼業的公子延昭派人相請過府敘話。
“楊六郎?”陳德腦海裡閃過一個頗爲演義化的名字,此時應該叫劉延昭,乃是劉繼業的大公子,尚且籠罩在他父親楊無敵威名之下,本人的名聲到還不著,只是作爲節度使的嫡長子留在京城晉陽爲人質。誰能料到這個滯留晉陽的節度公子,最後竟成爲一代名將,傳誦千古,契丹人傳說漢人在南,爲天上星宿南鬥所護,因此契丹軍民給保衛中原北疆太平的楊延昭取了個諢號叫做楊南鬥,南鬥有六星,所以延昭這諢號又叫做楊六,而中原百姓則呼之爲六郎。
“不知柴郡主是否確有其人?”陳德腹中頗爲八卦的碎碎念着邁步進入楊府的花廳,一見英氣逼人的劉夫人,便立刻心下大罵起楊家將演藝的不實來。無它,劉延昭身旁的女子頗有中原大家閨秀的風範,卻是高鼻深目、金髮碧眼。想柴家無論如何生不出這種女兒。
劉延昭見陳德一愣,咳嗽一聲道:“內子豐州慕容氏。”慕容乃是胡姓,楊家世居河曲,與契丹、党項相抗數十年,但地近塞北,自然也與不少胡人部族交好通婚,這慕容氏乃是鮮卑大姓,自五胡十六國後,慕容氏雖然失國,但在北方遊牧民族中的潛力極大。這楊夫人想必也是豐州鮮卑慕容氏大家之女,雖然一副胡人模樣,卻熟知漢人風俗,和丈夫的貴客見面之後便到檢紉行禮避入後堂。
麟府豐三州乃是脣齒相依的邊境要地,這三地漢胡聚居,聲氣相通,對抗西邊党項和北邊契丹的欺壓,端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漢天會十六年,契丹與宋修好攻北漢,夏州党項拓跋氏趁機洗掠豐州,劉延昭回河曲老家祭祖,接到豐州求救後,當即隨表哥楊光扆領一千楊家騎兵馳援,而府州折氏也派少將軍折御卿帶着兩千折家軍相救,三家合力擊退拓跋氏。
世居豐州鮮卑大族感念折楊兩家的救援之德,便有聯姻之意,慕容氏在胡人中間勢力非小,三位少將軍比試過騎術、箭術乃至韜略之後,楊延昭方纔抱得美人歸,白袍駿馬,千軍相隨,在當地傳爲一段佳話。是年楊夫人年方及笄,楊光扆十八,劉延昭和折御卿均是十五。
對於自己年少時這般風流倜儻之事,劉延昭也頗感自得,雖然他城府頗深,輕易不向人吹噓,不過自有旁人幫他宣揚。嗣後陳德用心打聽之下,便將這段八卦打聽得一清二楚。
河曲楊氏到了楊業這一代,楊業仕漢爲建雄軍節度使,弟弟楊重勳附宋爲建寧軍節度使,雖然各爲其主,但實質還是一家,不過是依附大朝,保土安民而已,私下仍然常常走動。無論是北漢還是大宋朝廷,也都將河曲楊氏視爲一體。
其時中原已經涌動排斥胡人的思潮,文人士大夫以胡漢聯姻爲不恥,北朝高門大戶不免受其影響,甚至有以此爲由休妻另娶的。
但楊延昭與慕容氏夫妻情深,見陳德不以胡漢爲意,對慕容氏態度頗爲自然,劉延昭心下頗喜,笑道:“恭喜陳兄榮任吐渾軍節度使。”他雖是將門子弟,但河曲楊氏到了劉繼業這一代已成北漢數一數二的豪門,楊氏長子劉延昭自然也不是一般軍漢可比,反而溫文爾雅,頗有三分儒人風範。
陳德含笑拱手道:“哪裡,哪裡。”不說他在後世就對楊家將滿懷欽佩,此番得以接掌吐渾軍,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出力頗大,可謂恩人,而且吐渾軍駐屯嵐州,與西北將門折楊兩家節鎮麟、府、豐、代四州相連,嵐州岢嵐城更是折家大族聚居所在,駐紮有折令圖統領的岢嵐軍,楊家作爲折家的姻親,可以代陳德向折氏示好,畢竟大家都是節鎮,共同的敵人是契丹、党項,還有朝廷。
二人客套一番後,劉延昭方纔轉入正題,溫言道:“有幾個小兄弟莽撞冒犯陳兄虎威,託我轉圜,要向你賠罪。”
陳德轉念一想,便知是那郭公子等人打聽到自己身份,當即笑道:“小小衝突而已,說起來,兩家都有不是。”
見他把事情說開,劉延昭撫掌笑道:“陳兄果然不似小肚雞腸。”轉頭向着屏風後頭叫道:“你等還不出來,當面向陳兄賠罪。”
卻見花廳屏風後面期期艾艾地轉出幾人,當先的便是兵馬都指揮使郭萬超公子郭重威,其餘幾人通報過姓名,乃是駙馬都尉盧俊公子盧息、鷹揚軍節度使公子石廷琛公子石保勳,那吃辛古一巴掌的卻是夔州節度使馬延忠公子馬繼誠,都是將門子弟。
昨日吃了虧後,四人當面雖然服軟,卻存了嗣後報復的心思,郭重威素有城府,通關係打聽吐渾軍因何回到晉陽,是哪位校尉帶隊,這才得知陳德覲見漢皇並得授吐渾軍指揮使一事。
北漢連年來與宋、遼、党項交戰,民風尚武,雖爲敵國,潘美、曹彬大名在晉陽也是如雷貫耳,這些將門子弟更對連挫潘曹的陳德頗爲心折,陳德年齡與他們相若,在南唐已官居節度使,現下漢皇雖然只授了軍指揮使,但吐渾出鎮一方,建節是遲早之事,手中有實力就不怕沒有官做,乃是將門子弟幼年時便已諳熟的晉身之道。所以郭重威才託與吐渾軍素來交好的河曲楊氏大公子延昭相請陳德,致以修好之意。
陳德只嫌朋友少,不嫌多,當即和顏悅色地和這四人交談一番,又在年級尚輕的石保勳的要求下將常州陣斬錢王和採石燒燬宋軍跨江大橋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劉延昭只含笑在旁傾聽,他不比這幾個未上過戰場的公子,少年時便隨父上陣,打過契丹人、党項人、宋人,還有馬賊,驚心動魄的戰陣搏殺早已見慣,腦中計議的也只是如何殺傷敵人,保全部署,反而不如這些初生牛犢一樣對戰爭充滿好奇和熱情。
待那幾個將門貴公子告辭離去後,陳德端着茶杯猛飲一口,方纔對劉延昭拱手道:“貽笑大方,劉兄將門之後,無怪德班門弄斧吧?”
劉延謙道:“哪裡,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今日聽陳兄講述江南戰事,也令我獲益匪淺。”言雖如此,神態間卻流露出自信和驕傲,並不像告辭而去的那四人一樣當真以爲陳德便是當世罕有的名將。
他沉吟半晌,又笑道:“陳兄果然有容人之量,今日吾正好有一表親在府上盤亙,他對陳兄也是仰慕已久的,陳兄可願與之相見?”
陳德擡眼看看漸暗的天色,心中暗想有什麼客人是不能和這幫貴公子一起相見的?難道是女眷麼?
劉延昭見他臉現疑惑之色,壓低聲線道:“是府州折氏,折御卿想要見你。”他母親出自府州折氏,楊門女將中的老太君佘賽華是也,所以說折御卿是他表親,二人同年同月生,折御卿小延昭三天。二人家世相若,長大後都爲將領兵,交情頗好。折府大公子與延昭雖然親近,但總有些家族利益的考慮,反不如折御卿與劉延昭這般意氣相投。
陳德聞言大驚,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劉延昭,府州折氏依附大宋,屢次率軍攻擊北漢見諸正史,孰料竟然能在以忠於北漢著稱的楊府上見到折氏的人。心中雖然吃驚,他臉上卻微笑道:“折氏乃是國朝西北屏障,一門虎將端的英豪輩出,吾也正欲結交,麻煩劉兄爲吾引見。”
劉延昭微微點頭,揮手讓旁邊伺候的傭人下去相請客人。不多時便見一面貌粗豪的虯髯漢子步入花廳,一見陳德便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目光有咄咄逼人之意。
陳德見狀不由尷尬咳嗽一聲,站起身來拱手道:“吐渾軍陳德。”
折御卿雖然身着尋常商人所穿的錦袍,但滿身都是軍中之氣,怎麼看都是彆扭,見陳德先通名報姓,他也抱拳道:“府州折御卿。”說然也不待劉延昭客氣,一屁股坐在適才郭重威坐過的交椅上,嚷嚷着讓傭人趕緊把茶水換了,簡直和在自己家中一般。
在周在宋,折家都頗受優待,堪稱西北第一將門,因此折御卿倒也有緣與當今大宋三員驍將曹彬、潘美、曹翰都有數面的交道,此時汴梁禁軍甲天下,禁軍將領的本事折御卿也頗知道,原以爲二十萬大軍掃蕩江南,必然如摧枯拉朽一般,誰知曹彬、潘美居然先後在陳德手上吃癟。是以折御卿心下也頗爲好奇陳德到底是何等樣人。
折家老宅、祖宗墳塋都在岢嵐軍,雖然是折令圖駐守,但同在嵐州的陳德若是有心作梗,到會給折家的幾處藩鎮之間交通往來增添不少麻煩。今次和陳德攀交情原不用折御卿這等家主嫡子出面,但他正好在楊府做客,對陳德本來好奇,便出來一見。
折御卿倒不怕有人向北漢朝廷告發他,折楊二家世交天下皆知,那是血水裡面泡出來過命的交情。由儼然北漢軍方第一重將的劉繼業作保,誰敢阻他自由來去晉陽、府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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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鎮是唐宋時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存在,如果一直存在下去,會不會發展成像中世紀前後的歐洲那樣的科學和文藝復興的土壤呢?如果不是幾大強藩,幕府主持的維新變法,不會比清朝高明多少吧?那麼,節鎮到底是好還是壞呢?顧左右而言它。
中原漢人在北方三家最強橫的節鎮,就在這樣的情勢下會面了,精彩情節會紛至沓來。
楊延昭娶胡人慕容氏怎麼都比娶柴郡主有譜,如果真是柴家女兒,估計楊家後人就永不掌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