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沙漏開始忘記了曾經,泛白的記憶中不滅的痕跡,在泥沙中一點點流逝乾淨。
世事如棋,初見覺得有些事發生後讓人覺得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比如鄰家的那個叫鍾問男孩,初見在之前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在初見三年級的時候。
那時初見看到那個長她三歲的陌生男孩時,打量他的目光帶點探究,而那時那個男孩還是滿臉的陽光,看到初見低頭獨自擺弄棋盤,帶點年少輕狂的語氣,“喂!來比一場怎麼樣?”
初見有些吃驚地擡頭,那時她不懂這個男生怎麼能這麼理所當然說出這種話,因爲怎樣都算他吃虧嘛,贏了算他以大欺小,輸了又有被初見反嘲笑的風險。在短暫的驚訝後初見爽快地點頭答應了這筆不虧本的買賣。
然後兩人擺好棋盤,你來我往,棋子上盡顯殺機。二人殺的痛快,到最後初見還是因爲智商未發育完全敗給了眼前這個以大欺小還笑的一臉得意的男生。撇撇嘴,初見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自認爲很酷地對那個男生甩下一句話:“喂,你讓開點,我收拾好棋盤就要吃飯了!”然後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給對面那個一頭霧水的男生。
不過初見還是很大方的,第二天看到那個男生,不計前嫌地擺擺手,攤開棋盤,意思不言而喻“我再和你比一盤!”
男生似乎也因爲閒的無聊,無所謂地聳聳肩坐到了初見的對面。結果不出所料,初見依舊是慘敗,可是年幼的初見似乎並不在意輸贏,她在意的是招數。她開始不厭其煩地讓男生賜教,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經過自己的潛心研究,總算有一盤能和男生勉強打成平手。而這個事實讓男生驚得嗷嗷直嚎,揚言不再教初見任何招數。
幼稚啊幼稚,小心眼啊小心眼!那時的初見看着跳腳的男生如是想。
那段日子就在兩人你來我往的棋盤裡度過。
然後有一天天,男生帶着一副吸鐵石的棋盤來跟初見道別,“小丫頭,我下午就要回去了,這個算是對你這幾天‘捨命陪君子的’謝禮,好好學棋,我走了!”
“哦。”初見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只顧低頭把玩着那副嶄新的棋盤,懶懶地擡頭,很沒誠意地說了句“謝謝,再見”就轉身回房擺弄棋子去了。人小時候總歸體會不到離別的感覺的。所以初見也沒有看見那個送給她棋盤的男生在她轉身後嘴角扯出了一抹苦澀的弧度。
那個男生對於初見來說是特別的存在,但當初見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已經讀六年級了,中間三年她再也沒見過當年暑假時的那個和她一樣酷愛下棋的男生。他就像是一位一見如故的朋友,初見覺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他一樣。
但更多的初見認爲這就是知音吧,在學了俞伯牙鍾子期的課文後,初見忽然就想起三年前那個嚷着要和她比一場的男生,他當時的神情初見現在想起來都清晰如昨。
可他們沒有俞伯牙鍾子期的交情深,初見也不覺得誰會爲了誰摔琴謝知音。她甚至連那個在她家和她下了二十多盤棋的男生的名字都不知道,直到那天偶然地聽到母親提起。
那是初見小升初的考試剛結束的時候,回到家,非要嚷嚷着要母親燒頓好菜犒勞自己一下,母親欣然答應,幫母親擇菜的時候,聽到母親有意無意地說道:“初見啊,你要好好讀書啊,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偏科,看看隔壁那家的親戚,鍾問,就因爲英語不及格,連高中都沒考上,家裡又沒什麼錢,還好是一個男孩子,我看他爸八成讓他出去打工了……”
沒等母親說完初見就發問了:“鍾問是誰啊?”
“就是你三年級暑假的時候天天和你下棋的那個男孩子啊,當時你爸還說他棋藝高超呢,我就說,下棋有什麼用啊!”母親頭也不擡地答道。
“他叫鍾問啊,我當時又不知道。英語不及格就考不上高中了麼?”初見疑惑地眨眨眼。
“分數也不算很差,畢竟數學好像是他的強項,買的分數是夠的,可他那個酒鬼老爹哪捨得出錢買啊?整天泡在酒罈裡,他媽在工廠賺的錢十有八九都是被他爸給拿去買酒了,小小年紀也是可憐……”母親絮絮叨叨地還在說着,初見心裡卻不是滋味。
她對當初那個每日陪她下棋的男生的臉已經模糊了,只有他每每說“小丫頭”的時候的神情初見還清晰地記得。初見有些心疼,可又說不上爲什麼而心疼,她想象不出那樣特別的一個男孩出去打工,生活會有怎樣的境遇。
一頓晚飯,初見食不知味,吃得心不在焉,而母親似乎對於自己的手藝非常滿意,讚不絕口。
可這種情緒沒持續多久,初見又恢復了同往日一般的樂觀開朗,也將這件事漸漸地淡忘去。
在初見讀初中的三年,期間就再沒聽到過關於鍾問的任何消息,彷彿這個人憑空消失匿跡了一般。只有偶爾回家會聽到鄰居對他的酒鬼老爹又來貪酒喝的破口大罵。初中三年初見認識了很多人,有了幾個朋友,比如顧顏,徐言……唯獨沒有知音。
生活會繼續,白雲依舊會瀟灑地來去,而時間的沙漏開始忘記了曾經,泛白的記憶中不滅的痕跡,在泥沙中一點點流逝乾淨。
就在初見以爲再也不會見到鍾問的時候,他卻意外地出現在了初見的視線。
那是初見軍訓完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父親買回早餐後,一臉感慨地念叨,“日子過得真快啊,鍾問那小子都出去打工有三年了,這不,今天過來看看這邊的姑姑,整個人都好像變了個樣似的,看上去都不愛說話……”
初見一邊裝作毫不在意地吃着早餐,一邊暗自豎起耳朵聽着,當聽到鍾問回來了的消息後,初見一怔,躊躇着該不該去看看他。
初見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去找鍾問,因爲她害怕他已經變了,她害怕這幾年留在她腦海裡那個特別的男孩已經不復存在了,與其這樣,不如不去面對。初見選擇了逃避。
可上天似乎總是喜歡捉弄人,當初見出門倒完垃圾,看到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后被不禁驚呼一聲,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
他真的變了,長長的劉海遮住了昔日載滿陽光的眉宇和星子般的雙眸,眸光不復從前的清澈陽光,現在只剩下了深邃。褪去了孩子氣,臉上多了幾分剛毅與滄桑。可幼時孩童的模子依然可辨。他看到初見似乎也頗有些意外,兩人佇立了半晌,然後初見張口,道:
“鍾問,你,還好嗎?”
鍾問沒想到初見會念出自己的名字,身子微不可見地一震。半晌,張口道,“小丫頭。”
他的聲音變了,褪去了幾分開朗的氣息,多了幾分成熟的深沉和喑啞。初見默然地呆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鍾問似乎感到氣氛有些詭異,最後兩人互相道別,便匆匆地逃了回去。
初見幾乎是落荒而逃,剛纔的人彷彿不是鍾問,可那句“小丫頭”又證明他是。他的確是鍾問,只是不是當初的那個鍾問了。
黯嘆事事,滄桑,回憶點點,癡醉。若身在夢中,只願夢不碎。
初見垂下眼簾,是啊,再糟糕也是這樣,還能怎樣呢?鍾問只是在她人生中來去匆匆的過客,可即便是過客,他在初見的童年也曾塗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現在那個在她童年裡帶來色彩的男孩已經不復存在了……
梨花帶雨的情節有點留傷,涇渭分明的結果徒增怨嘆,若本不出現,便無因果。
若你不出現,便無思念,便無感嘆。
初見以爲今天就這樣了,可在鍾問臨走前,他卻叫住了初見,“小丫頭”
然後初見緩緩轉過頭,鍾問走上前,如小時候一般,擡手摸了摸她的頭,並塞給她一樣東西,“好好用功讀書,千萬別像我一樣。”他自嘲一笑,然後擡頭,“小丫頭,如果再不說再見就沒時間了哦!”
初見拽緊他剛纔塞過來的物事,認真的點頭道:“嗯,再見!”
鍾問笑笑,眨眨那雙曾經如星子般的眼,然後就消失在了暮色中。
初見握緊了手中的那枚棋子,攤開一看,上面刻着“卒”的字樣,初見恍恍惚惚地響起兒時他說過的話。
他說:“別小看‘卒’,雖然它在棋盤上是最不顯眼的,但我認爲,有時它卻是最至關重要的。因爲它只會前進,永不後退。”
他說:“所以,我希望自己也能在平凡的生活裡有那麼一鳴驚人的一天,讓我爸……”
那時初見不懂他這句話末尾的意思,現在想來,也不算很懂。其實是一個寂寞的人吧。可現在呢?他把這枚棋子送給自己是鼓勵自己在未來的道路中能夠像“卒”那樣勇往直前,決不後退吧。
鍾問,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不管是爲了你的鼓勵,還是爲了我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
天空永遠是寂寞地蒼白,一切都如幻想般模糊,那些歡笑,痛哭的時代,都隱現在日益淺暗的燈光下,在苟延殘喘的罅隙裡,燃着成鋪天的灰燼,灑向溽熱不失柔和的夏天。青春便如此埋葬回憶便如此剪輯,所有的一切都畫上了終結的句點,一起暉映死去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