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回京以後, 莫名地寶玉覺得自己有了主心骨。這個隔房的兄長,在寶玉看來, 已經越來越不像賈家人了, 尤其與東府那邊的賈珍賈蓉等人有着天淵之別。寶玉着實挺羨慕賈璉的, 覺得這個璉二哥哥自從走上仕途以後, 所見與所想,就與他們這些高門大院裡長大的尋常子弟完全不同了。
寶玉也不知道將來自己有沒有這個運氣,能成爲賈璉這樣的人。
這日晚間, 寶玉索性過去賈璉的院子, 想將自己將來的打算與賈璉說一說。他也沒帶人,只自己提了一盞煤油燈, 往賈璉夫婦的舊院子過去。
待到了院子門口, 寶玉剛要拍門,忽聽院裡傳出吵鬧的聲音, 不是旁人, 正是鳳姐高聲道:“不行, 不行,絕對不行——”
賈璉也有些微惱,似是想要將自己的意思好好向鳳姐辨清, 於是開口道:“阿鳳, 你聽我說!”
“你那些說辭已經翻來覆去說了一百遍了,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告訴你,賈家虧空下的五十五萬兩白銀,跟我們夫妻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織金所是我耗盡心血,一點點打理出來的生意,如今你要全端了去還賈府的虧空……我告訴你,這不是你的錢,是你媳婦兒的體己,你女兒的嫁妝,你兒子的老婆本兒,你但凡惦着膝下這一兒一女,也不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寶玉在外頭聽得大驚:織金所是哥哥和嫂嫂的產業,一向經營得很好,賈府里人人都眼紅,偏生賈璉對外說是鳳姐拿嫁妝銀子辦的產業,旁人看得見,摸不着,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可如今這……什麼叫虧空下的五十五萬兩白銀?賈家的虧空,不早就用鹽政的銀子還完了嗎?
那邊鳳姐已經放大哭起來,道:“要毀了這產業,你不如拿條藤兒來,先就此勒死了我!”
賈璉大約也是心酸,沉聲道:“豈止是你一人的心血,你想想當初這織金所剛剛建起來的時候,咱們兩人連夜挑料子,往南邊去信,去碼頭接貨,你幫着調理所裡的人,我忙着趕着那些名錄和裝點那些鋪子,若說你對這生意有感情,我何嘗沒有?”
“只是到眼下這個情形,你見見史家的光景……若是一個不慎,咱們便是第二個史家!”
鳳姐似乎被嚇住了,哭聲立即小了些。史家被髮往內務府爲奴的人之中,有不少是他們夫婦倆原本就相熟的親眷,如今史家一倒,賈府是脣亡齒寒,感同身受。憑鳳姐這樣的潑辣性子,也沒法兒不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爲着哥兒姐兒着想,我也是,我也是爲了咱們這個家!若是沒了家,就什麼都沒了!你也不想哥兒姐兒將來成爲犯官之後,頂着這樣的名聲出嫁娶親,你也不想咱們的子子孫孫,都揹負這這樣的名聲:他們祖上是靠貪墨起家的……”
寶玉聽見賈璉說起“沒了家,就什麼都沒了”,不由得發怔,立在當地,手依舊擡在空中,卻一動不動,連胳膊酸了都沒察覺。
那邊鳳姐又嚶嚶嚶地哭起來,小聲地道:“你道我爲什麼那麼愛財,成日價只想着往自己兜裡斂銀子麼?”話裡原本的怒意已經消了,此刻哭出來的俱是傷心與委屈。
賈璉趕緊安慰:“別哭,別哭,我知道你都是爲了咱們的哥兒姐兒,爲夫沒能耐,讓你受累了。”
“你……你知道爲什麼我們王家就沒有虧空麼?”鳳姐抽抽噎噎地又問。
賈璉完全不知道——對了,爲什麼呢?爲什麼賈家史家都虧空了,王家就沒有呢?
“因爲我祖父和叔叔都摳門兒,我叔叔最是怕事,當日先帝爺南巡,那接駕的銀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可是我叔叔就是不敢挪用織造府的銀子,除了向杭州富商討些‘報效銀’之外,織造和鹽政的銀子他一分也不敢動,最後動的,都是王家祖上的存銀——”
原來當初康熙駕臨杭州,王子騰接駕時,不敢用織造的銀子墊付,只能想盡法子填補,甚至動用了別房的錢。鳳姐是王子騰的侄女,也被迫過上了表面光鮮,內裡拮据,而且這種日子,一過就是好些年。
“我愛錢,實在是因爲小時窮怕了。”鳳姐哭道,“親眷家的女孩兒都金尊玉貴的,我從小被當個男孩兒養,與那些小子們一處玩鬧,市井言語學了一套有一套,與人打架我也不會輸,可是到旁人去學塾讀書認字的時候,我就是個女子了,讀不得書,認不得字……”
“當時我只想,這種沒錢的日子,我再也不要過了——我就自己動手,想那賺錢的主意,所以我老早就學會了放印子錢,我刻薄,我剋扣下人月錢,能賺錢的手段我都使上了,若不是你勸我,我怕還是在昧着良心賺那些見不得光的錢……”
寶玉對庶務一竅不通,印子錢什麼的他一概不知,但聽鳳姐說,也知道這些見不得光的營生。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織金所,你卻要爲了家裡這個空殼子,要將織金所生生就這樣填進去,你叫我下半輩子去哪裡着落?”鳳姐說着又大哭起來,而賈璉則一陣唏噓,不再與她較勁,只管柔聲安慰。
“縱觀這些年,老太太偏疼哪一房,是一望而知的。”鳳姐突然又想起一茬兒,繼續拉着賈璉哭道,“你這又何苦來,明知老太太不待見長房……”
賈璉還沒說話,外頭寶玉已經尷尬得不行了。賈母偏疼二房,而他作爲二房嫡子,年幼時不覺,這些年卻看得很清楚。偏偏在這種時候,賈府的氣數,竟然要靠長房來挽救……
賈璉在院內,低聲對鳳姐說了些什麼,鳳姐猶猶豫豫地問:“真的麼?”賈璉“嗯”了一聲,又說了幾句什麼,鳳姐才略覺得好些,止住了哭聲。
寶玉在院子外頭,無聲無息地吁了一口氣,收回了原本準備拍門的手,提着燈籠轉身往回走。賈璉是他堂兄,態度卻非常堅決,一旦闔府有難,便須拋卻各房之間的矛盾,一致對外。長房是這個態度,可是他所在的二房,遇到利益之爭的時候,也能做到這點嗎?
寶玉提燈,默默走着,忽聽背後門板豁拉一開,賈璉的聲音在後響起:“寶玉!”
賈璉快步趕上寶玉,與他並肩一起走着,隨口道:“寶玉,我也有些心事,睡不着,出來走走,正好與你聊聊。”
寶玉面對賈璉,有些心虛:“璉二哥哥,我也想……好生與你說說話。”
他以前從未覺得賈璉比現在更可靠過。
“是啊,一別數年,還真是沒與你好生聊過。”賈璉感慨,“聽說你上次鄉試……真是太可惜了!”
一聽到這裡,寶玉又羞又臊,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纔好,手中舉着的煤油燈也晃了晃,賈璉那邊沒照見光亮,走着走着,腳下一絆,賈璉登時往前一摔,直接撲在地面上,怒道:“什麼人?”
寶玉這才發現牆根無聲無息地半躺着一個人,正是此人伸出的雙腳絆倒了賈璉。賈璉聞到一股子濃重的酒氣,登時怒道:“這是哪裡的奴才,灌了黃湯便倒這兒睡?府裡還有半點規矩沒?”
寶玉手中舉着煤油燈,往那人面孔上一招,登時期期艾艾地道:“璉二哥哥,怎麼好像是……大老爺?”
賈璉聞言一驚,仔細一看,發現真的是賈赦,伸臂去搖一搖,賈赦沒有半點反應,賈璉大吃一驚,與寶玉對視一眼,兩個年輕人臉上全是駭色。
於是賈璉小心翼翼地伸手,到賈赦鼻端探了探——
榮府大老爺,襲了一等將軍爵位的賈赦日前中風,癱在榻上,不能言語也不能動彈。而榮府老太太史太君亦病着。於是這些日子裡,到榮府探病的人絡繹不絕,大多嘆這賈家氣運不佳,寧府已經在閉門守孝,榮府不會也得這樣吧。
當然也有人認爲這是一種運氣,如今雍正對賈家也虎視眈眈,難保不會馬上動手,算起賈府的舊賬。但若是榮府也辦起白事,上邊動起手來大約也會緩一緩。
賈府之中,人們對賈赦之事都諱莫如深。賈赦那晚中風之前,先是到嫣紅姨娘房裡廝混了一陣,事畢飲了不少酒,想起書房裡還有他新得的幾件書畫,惦記着還未看夠,要回書房,沒讓人跟着。結果路上出了事,若不是賈璉與寶玉晚間散步,府裡一時還真發現不了。
至於賈赦中風的緣由,按照大夫所說,莫過於飲酒無度,女色上不加節制,早就過了半百的人還能這樣糟踐自己,大夫說來也是唏噓。這正是應了早年間賈府老太太說過的話,“放着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去,成日裡和小老婆喝酒。”
這不,自作孽,不可活,他往後再想要喝酒陪小老婆,就只能想想而已了。
賈赦病倒,賈璉自是得在榻前侍疾,自己的前程一時半會兒是顧不上了。他這頭老老實實地侍疾,同樣作爲孝子孝婦的賈政夫婦則往老太太跟前跑得勤快。
寶玉實在看不下去,偷偷摸過來賈赦榻前,告訴賈璉,說他的父母在賈母跟前侍疾之時,曾經多次提到“襲爵”的事兒。
“璉二哥……大伯父,會不會……”寶玉說不下去。但如今賈府裡風雨飄搖,實在是讓他時常生出憂心。
賈璉聽說賈政夫婦每日往賈母那邊跑,竟是生的這個心,忍不住暗罵,賈府的爵位已經傳了三代,再往下降等就連一等將軍都沒有了。連這點爵位賈政夫婦也想貪?
“可能是……二叔他們覺得我還擔不起這個家吧!”賈璉淡淡地道,碰上這樣一對夫婦,他難免有些心寒。
“不不不,”寶玉驚懼地說,他生怕賈璉撂挑子,賈璉要是撂挑子,那不是全完了?“咱們家裡,要是你當不起,還有誰當得起?這爵位承襲,向來是父爵子繼,您是大伯的長子嫡孫,咱們府將來都得你擔着纔是。我,我……”
他說到這裡,突然記起“子不言父過”的話,一時卡住,生生憋紅了臉。
賈璉瞅瞅寶玉,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承他的情,隨即施施然起身,也到賈母那裡去探視一回。
豈料他剛去賈母陪一會兒老人家,賈赦那裡竟也發生了變化——賈赦竟然醒了,估計是被寶玉的一番話給氣醒的,只是他還完全不能動彈,能睜眼能說話,但是要動一根小指頭,也是絕難。
但是賈赦照樣命下人將邢夫人找來,命她去尋了幾名賈氏的本家親眷,又將族長賈珍請了來,等人都到齊,賈赦才命人請了賈政夫婦,順便命人將賈母處的賈璉與寶玉提溜了來。
“剛纔大老爺已經當着我們這麼多人的面兒說了,如今他染恙,打算請我代爲上書,由賈璉兄弟襲爵,將來長房的事兒,全部由賈璉兄弟做主。”賈珍看到賈政夫婦進來,直接宣佈了賈赦的“遺囑”。
賈政一嚇,連忙道:“兄長春秋正盛,眼下不過是偶染小病而已,將來還要再享子孫福的,又何必如此早早安排?”這話一出,賈赦臥在病榻上,便擡眼望天,根本不理會這個二弟。
賈赦這輩子最不爽的,就是賈政得了賈母寵愛,賈母是個“偏心”,如今他將自己活生生折騰成這樣,醇酒美人這輩子也別再想了,但唯一這爵位的事兒,他自己能做得了主,可以好好膈應膈應弟弟和弟婦。
此刻賈赦在榻上想,這輩子,他就因爲和這弟弟置氣,一事無成,人生過得一塌糊塗,到臨頭來,若是連爵位都給不了自己的親兒子,那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了。因此到了此刻,賈赦就算是沒力氣,也勉力叫了一聲:“珍哥兒!”
“剛纔大老爺還說了,如今他病着,往後就算是病癒,也無法繼續當差,報效國家,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早把爵位讓璉兒襲了。”賈珍聽說,又補充一句,“這話大家剛纔都聽見的吧!既是都聽見,回頭侄兒可就代爲上摺子了。”
賈府族中幾個老人如賈代儒等都在,聽見了莫不點頭,道:“大老爺這真是忠君體國,即便是病中,也想得如此周到。”
旁邊賈政漲紅了臉,心想,難道他這個弟弟就不能繼續當差,報效國家了?但是他自詡儒雅,一向不喜與人撕破臉,只拈着須不說話。
賈政身旁王夫人卻忍不住,道:“珍大爺,我們府大老爺說的確實是正理兒,可是大老爺上頭畢竟還有老太太,大老爺是孝子,璉兒是賢孫,凡事自然都難越過老太太去……”
這回輪到賈赦生氣了,躺在榻上憋紅了臉,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旁邊候着的大夫看着不好,說:“快,大家快出去,病人需要靜養,不能置氣,不能置氣!”
賈璉這時候趕緊來到賈赦榻前,拱着手,將族親們盡數請了出去,來到賈政與王夫人面前,他也禮數周到而堅決地說:“二老爺,二太太,請!”
賈政嘆息一聲,王夫人見了賈璉的眼神,卻不知怎麼突然一嚇轉身,縮了縮脖子。
這時候鴛鴦過來,直接截住了賈珍等族親,道:“珍大爺,我們老太太請幾位過去榮禧堂,她有幾句話要與諸位說。”
王夫人甫遭驚嚇,聽見這話,立即又將頭昂了起來。因爲剛纔的事,她與賈政夫婦兩人與賈璉一道,落在衆人最後頭,因此最晚來到老太太的榻前。剛進屋,就聽見賈珍一面點頭一面說:
“是,是,老太太的意思是,由賈璉兄弟襲爵,沒問題,好的!什麼,府中大事,由賈璉兄弟說了算?中饋交給鳳妹妹?大小事宜,全部由賈璉兩口子說了算?”
作者有話要說: 1鳳姐在第七十二回 說過“把我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示意王家的財富應當遠勝賈家,但是歷史上王家的原型杭州織造孫家的確沒有曹家招搖。本文這裡,大致按照孫家來寫王家。也可以理解爲賈府離開織造的位置“寅吃卯糧”太久,成了空殼。而王家到底一直都在織造任上,所以財政會比賈府更健康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