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當然了, 石詠除了少量挾帶私貨以外,其餘時候, 還是非常盡心盡責地教導四阿哥弘曆。

這次他除了帶去一幅沈周的牡丹圖作爲教具以外, 另外還帶了一套湖筆給弘曆。這其實就是林如海當年贈給石喻的湖筆之中的幾枝。當時石詠上京的時候, 林如海曾贈了他一整套專供孩子啓蒙學書寫字用的毛筆。但那時石喻已經長大了些, 所以這一套湖筆當中給更小孩子使用的湖筆,石喻也未曾用過。

因爲雍親王請石詠來教弘曆習字,時間催得很緊, 還未等外間筆墨鋪子開市就把石詠召去了雍親王府。石詠來不及再去訂製, 便將這幾枝沒用過的湖筆一氣兒都轉贈給了弘曆,弘曆抓了一枝, 握在手中, 感覺大小粗細重量,無一不適合, 比他用鈕鈷祿氏房裡大人用的毛筆寫字可要舒服得多了。

“多謝師父。”弘曆雖然心裡又是欣喜又是得意, 可是臉上卻不怎麼外露, 只恭敬而有點疏離地道謝。

石詠卻也不稀罕他小孩子的感激,只淡淡地說:“眼下這些竹筆,只夠你使兩年的。兩年之後, 你習字當有小成, 到時候師父便再送你一套湖筆,那時即便師父不在你身邊指導了,也有它們伴着你繼續學書,博採衆家之長。”

弘曆轉轉眼珠, 心想這個師父還真特別。他就算在王府裡不是個受寵阿哥,但也是親王之子,平素走在外面,無數人巴結的。因此他萬萬沒想到,石詠竟然就只打算教他兩年,然後就溜之大吉,扔下他不管。

他忍不住便開口問石詠,石詠態度卻也像他剛纔一樣的疏淡:“先以兩年爲期吧!以我看你的資質,兩年之內,學書必定能入門,入門之後,便不用師父,你自己光靠看字帖就能學會不同的字體,到時候便不必再需要我教;可話說回來,兩年之後若我還是教不會你這一點,我又有何面目,繼續混充你的師父呢?”

弘曆聽到這裡,一顆心倒是熱了起來。石詠居然說,只教他兩年,就能將他領進門,能夠自行習練書法了。他那位三哥弘時,到如今十來歲了,卻還因爲寫不出端正體面的滿文與漢字,每每受到阿瑪的斥責。他今年五歲,若是在七歲便能達到師父所說的程度,那他豈不是勝出三哥不少?

弘曆一介五歲小兒,這時當然還想不到其他,只管爲能趕上三哥而興奮了。

石詠便教他習字時的站姿、坐姿,握筆的姿勢,接着是“永字八法”。

“師父的名諱……”

弘曆聽說石詠要教他寫“永”字,趕緊出言詢問。

石詠這才曉得時人對“避諱”這二字有多麼重視。只因爲康熙皇帝的名諱裡有“玄”字,那千字文開篇的“天地玄黃”就給改了做“天地元黃”;只因廢太子的乳名叫做“保成”,當年鼎鼎大名的詞人納蘭成德便要改名“納蘭性德”。不過當弘曆表示要避諱他這個做師父的名字之時,石詠還是感到一點點受寵若驚——這小子,到底是正兒八經將他當成了啓蒙師父。

“不必,師父的名諱是‘口’旁的‘詠’字,並非這個永字,所以是不礙的。話說,你可知爲何世人一開始學書就要習練這個‘永’字麼?”

石詠另撿了一枝筆,親手寫了一個“永”字,遞到弘曆面前。

弘曆另有“文化課”的師父,教他認識滿蒙漢文字,因此這個字也是認識的,盯着這個字看了半天,說:“是因爲各種筆劃都有,對麼?”

石詠點點頭讚了他一句,心想:從小看老,這一位的資質自然是不差的。但若是將來能謙虛一點兒,做人低調一點,始終保持點兒危機意識,多體察體察民情,別總自己吹噓什麼“十全武功”、“十全老人”就更好了。

雍親王胤禛在開印之前就已經開始忙活戶部的差事。去冬今春有幾個省份鬧糧荒的,需要賑濟;各處水利河工需要調銀子;兵部的人老來向他哭窮,少不得意思意思,弄點兒銀錢打發了去。他戶部那點兒庫銀挪過來挪過去,眼見着就又不夠了。

因此雍親王大多數時候在忙着公務,但他聽王府管事提及石詠在外院小書房教導四阿哥弘曆學書,到底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抽空過去看了看。

這所謂的“看”,說到底只是聽壁腳而已。雍親王坐在隔壁,一面捧了福建、山東、廣東幾個司已經算好的賬目,一面自己複覈賬目,一面聽壁腳。

只聽隔壁響起竹板子“啪啪”打在人身上的聲音,石詠則開口:“四阿哥,這練字時的姿勢極爲重要,現在練好了,將來有事半功倍之效。”

雍親王默然,心想:真沒看出來,石詠這年紀輕輕的,教起書法來竟然六親不認,連他兒子都敢打。

他自己本人就是個剛毅肅穆的性子,石詠這樣,倒也算是合了他的脾胃。

可是這位雍親王怎麼也沒想到,石詠此刻正百無聊賴,用手中一柄戒尺輕輕地拍打着自己的手心。他面前的四阿哥弘曆坐得筆挺筆挺,像一棵小樹似的,石詠只是偶爾用這尺條幫弘曆擺正姿勢,輕輕地推一推他的腰,託一託他懸起的手肘與手腕,至於“體罰”麼,他還真沒這個心思,想要去體罰未來的皇帝。

待弘曆將習字時候的姿勢練端正了,石詠便問他:“準備好了麼?”

弘曆點點頭。

“四阿哥,務請記住了,待集中了全部精神再下筆,若是心有旁騖,三心二意的,咱們幹嘛還要費這功夫來練字呢?”石詠說,“至少要對得起你練字時所花的這些時間。”

說着他嘆息一聲:“待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這世上,最稀罕的,最不能輕易拋費的就是時間。”

隔壁雍親王聽了倒是頗有些感觸:他如今也覺得,最寶貴的就是時間。若是皇阿瑪能再給他一點兒時間,讓他放開手腳經營,戶部的錢糧一定會更加充盈,不會像如今這樣捉襟見肘。可惜,從西北的局面來看,皇阿瑪留給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石詠那頭,弘曆聽了石詠的話,果然屏息凝神,鄭重其事地落筆,寫了一個“永”字。

“四阿哥自己覺得如何?”石詠看了弘曆下筆寫的字,便問弘曆自己。

弘曆一雙點漆似的眼睛骨碌碌望着石詠,最後說:“比上一幅寫得好!”

石詠隨口問:“好在哪裡?”

弘曆:……這位專教書法的師父是請來做什麼的?爲啥事事都要靠他自己總結?

他很是無奈,只能搜腸刮肚地想了幾條理由,總結了一下爲什麼眼下這一幅比上一幅寫得好。

關鍵是石詠竟然還點頭認可了,“總結得不錯!你只管記着這一回的長處,待會兒下一個字,不僅要將這回的長處都保持住,還要儘量比這回寫得更好!”

他在這個師父還當得真是輕鬆,徒弟既然天賦不錯,那便時時鞭策,讓他自己領悟,自己發揮“潛能”唄!

石詠的“書法教學”,只教了半個時辰便教完了,佈置了弘曆自去練坐姿站姿,他便告辭,與弘曆說清楚了,明兒個會再來,檢查他的功課,並帶他練幾個新字。

如今內務府還沒有開印,他還不用天天到內務府府署去點卯,所以石詠與弘曆約定了每天都來,正好借這幾天的功夫多跑幾趟,讓開頭最需要堅持的坐姿之類都練好了,等他在內務府那裡上差之後,就改爲三天一次,屆時就只管點評作業和佈置新作業了。

石詠完全不知道雍親王本人此刻正在隔壁“聽壁腳”,可他在雍親王府一直保持着小心謹慎,生怕說了什麼犯忌諱的話,做了什麼犯忌諱的事兒。雍親王府的“粘杆處”在後世鼎鼎有名,京中官場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怕是全都落在這位冷麪王眼中。更何況他眼下就在這位的王府裡。

待石詠走出雍親王府,才稍稍舒了口氣,正月裡的天氣,他背後還是稍許出了一身薄汗。

“若是能讓那些書法字畫不再受荼毒,花這些兒功夫,值了!”石詠回頭看一眼雍親王府,後世這裡會作爲兩代帝王的潛龍之邸,成爲京中的一處“福地”。

他記起今兒還約了賈璉與薛蟠一起到十三阿哥府上去說“玻璃”的事兒,便趕緊往金魚衚衕過去。

到了十三阿哥府,賈璉與薛蟠已經到了。因爲今兒是立春,京中有“咬春”的習俗,薛蟠特意帶了薛家出產的兩簍蔬菜,一簍是葉菜,小白菜、油菜之類,另一簍是水蘿蔔。“咬春”,便是要吃春餅、吃生蘿蔔,吃生菜。這些蔬菜本不是什麼貴物兒,但是正月裡頭卻稀罕得緊。

十三阿哥見了,當即笑着謝過薛蟠,又留三人:“上回事情還沒說完,今兒無論如何都在爺這兒吃了飯再走。”

說着他就命人遞話到後面,請福晉去準備今日“咬春”的席面去了。

賈璉覺得十三阿哥氣色甚好,微笑着說:“十三爺今兒是有什麼喜事不成?”

十三阿哥點點頭,笑道:“福晉今日進宮,拜見了淑惠太妃。太妃身子骨已經好得多了。”

淑惠太妃,就是上次那位令康熙皇帝大發雷霆,問十三阿哥還知不知道“孝”字怎麼寫的患病太妃。

十三福晉連番進宮照料了兩個月有餘,太妃如今痊癒,與十三福晉溫柔體貼,日常侍疾脫不了干係。因此,從太后到皇帝,再到宮中四妃,多少都賞賜了十三福晉一些東西,贊她這孩子有孝心。

太后還特地問了十三福晉家裡,聽說她今年有兩個侄女兒參選,便打了包票,說一定要給兩個姑娘指個好人家。

只不過這些十三阿哥都不方便說與眼前這臭皮匠三人組知道,只提了淑惠太妃,一帶而過。

賈璉他們,卻明白其中的關竅,不敢再問了。

等到十三阿哥家的席面送上來,十六阿哥竟然不請自來,蹭上哥哥坐着的炕桌:“十三哥,小十六來蹭飯來了,你不會連添雙筷子都不肯吧!”

十三阿哥哭笑不得,真的命人去添了雙筷子,拉着十六阿哥坐下來,說:“你肯來哥哥這兒,真真是求之不得!”

上回因爲康熙一怒,十六阿哥不得不將內務府入股自鳴鐘生意的五萬兩銀子全部抽走,甚至那五成乾股賺來的銀子也一併算在內務府頭上抽走了,壓着的貨全扔給了十三阿哥和三人組。

爲此十六阿哥心裡十分過意不去,偏生皇父那頭他又無法違拗,哪怕爲十三哥分說一句,怕是都會讓皇父的怒火燒到自己身上來。於是十六阿哥無奈地選擇了沉默。

如今這陣子,康熙選擇了發作八阿哥,十三阿哥這邊便放鬆了些。十六阿哥眼見着是個彌合裂痕的好機會,就自說自話地上門蹭飯,正好三人組也在,大家便一起繼續商量生意。

“這麼說來,自鳴鐘是不做了?”十六阿哥捲了張春餅,啃了一大口,同時眼望着哥哥。

“廣州那邊繼續做,那裡的生意倒還行。如今我們乾脆從海商手裡接自鳴鐘的機芯,按他們的要求做,做好了直接原船帶回去,生意算不得太大,但好在不壓本錢。”十三阿哥微笑着,全無半點責怪弟弟的意思。

十六阿哥當即放了心,又問:“那京裡接着做什麼?大家有主意了嗎?”這回他望着三人組。

石詠與賈璉嘴裡都塞着春餅,再者兩人家裡都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沒能接上十六阿哥的話茬兒。倒是薛蟠,嚥下一口捲了蔬菜的春餅之後,開口冒了倆字:“玻璃!”

十六阿哥:“玻璃?”

三人組一起點頭,但都沒吱聲。

十六阿哥便問:“怎麼沒找我?養心殿造辦處玻璃廠的工匠,聽憑你們差遣那!”

十三阿哥開玩笑地道:“十六弟,這可真不敢。回頭我們忙活了半天,皇阿瑪又把人給抽走了,我們豈不是抓瞎?”

十六阿哥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低着頭說:“哥哥明白我的苦衷就好!”

他又瞅了瞅十三阿哥外書房裡的陳設,指着多寶格上一隻裡面還有半截蠟燭的玻璃繡球燈說:“十三哥想做的莫不是這個?”

還不等十三阿哥答話,十六阿哥已經拍着手笑道:“這可真真是個好主意,這樣透亮的玻璃繡球燈,市面上可得好幾兩銀子一隻。”

豈料十三阿哥搖了搖頭,說:“不是這燈,是這個——”

說着他伸手一揭炕桌一旁垂着的簾子,登時露出一格一格的窗屜。窗屜上鑲着透明的平板玻璃。此刻外面夜色深沉,十六阿哥便見自己的容貌清清楚楚地映在窗戶上,將他嚇了一跳。

“我的個乖乖!”十六阿哥驚歎一聲,“這麼平整,這麼剔透,比海關送來的西洋玻璃好上太多了。”

他湊上去仔細看了看,開口問道:“這是怎麼做到的,竟然一點兒雜色也沒有?”

聽見十六阿哥誇張的驚呼聲,十三阿哥還有其他幾人都知道這位爺乃是在耍寶,也不算特別在意。平心而論,如今西洋的玻璃大量自海關進口,能做到沒有雜色,晶瑩剔透的產品還是有不少的。只是能做這樣平平整整、尺許見方、厚薄均勻的平板玻璃,饒是十六阿哥見多識廣,也還沒有見過。

作者有話要說:  玻璃真是穿越者的利器——

其實紅樓原著中提到“玻璃”的地方非常多。比如第七回 周瑞家的送宮花,隔窗看到李紈在炕上午睡,明指是玻璃窗;寶玉房裡有一面玻璃大鏡子;黛玉有個玻璃繡球燈;寶玉被打以後得的兩瓶露,明確是玻璃瓶裝的,芳官又叫金星玻璃……

養心殿造辦處的玻璃廠,也是在康熙三十幾年就創辦了。

該有的都有了,所以石呆呆就只能在產量和工藝上另闢蹊徑了,好在……玻璃器,也能算是一種挺重要的“硬彩”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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