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就建議理藩院增加“各國事務衙門”職能的奏摺, 被雍正發下去之後,出人意料地引起熱議, 都是關於這兩顆“牙”的, 奏摺中正兒八經的建議, 反倒沒什麼人反對。
正巧葡萄牙的公使找了個機會覲見新君, 而西班牙則有傳教士在京,這兩顆“牙”因此出了一回風頭,被人圍觀時總是被指指戳戳地說, 這“牙”怎樣怎樣。葡萄牙公使那裡還另多一重詢問:貴國究竟是葡萄好還是牙口好呀?
這兩國來人渾不知“葡萄”和兩“牙”的緣故, 來到理藩院見到十七阿哥與石詠的時候,少不了好奇的問起這茬兒:“葡萄”和“牙”到底怎麼了?十七阿哥與石詠暗自好笑之餘, 只管稍加安撫, 並不多解釋。
不日,雍正對這朝野之間對“牙”的議論出面發話, 解釋這不過是個名字而已, 值得這麼大驚小怪麼?諸人與其有這麼多閒心思放在“牙”上, 不如多花點心思在政務上。這話一出,才終於有人注意到了石詠奏摺中的內容。
於是,禮部一名在武英殿編書的老臣先跳出來, 說理藩院職責乃是“成法”, 並堅指石詠年輕,輕浮多事,又有什麼理由隨意改動祖宗成法?
豈知雍正早就在守株待兔,等着這等言論呢, 此人一出,雍正便給他演算理藩院的由來:天聰五年始建、崇德元年改了一次、崇德三年才得了“理藩院”這個名號、順治元年改了一次、順治十六年與順治十八年各改了一次,康熙四十年又改了一次,“自從建院之始,就一直在改!”雍正理直氣壯地說,“就算是祖宗成法,也總有需要因勢而變的一日,爲何皇考、先帝們能改,朕就不能改?”
這話無從駁起,羣臣們便就此啞了。雍正帝順勢將他醞釀好久的話一氣兒都說了出來,“你們都道這理藩院的年輕臣子是多事麼?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麼?朕告訴你們,朕即位之初,便覺人心玩愒已久,只曉得因循守舊,乃至百弊叢生!指石詠多事之人,便最是淺見無知之輩。”
在場的人聽雍正帝發作禮部老臣,都爲這一位捏了一把汗。畢竟雍正此前不久剛剛發落了陳夢雷。陳夢雷一直是誠親王允祉的舊人,雍正即位,誠親王這個皇上的兄長地位就非常尷尬,陳夢雷也因此受到牽連,一把年紀,竟落得個流配黑龍江的下場。而眼前這禮部老臣原本也是誠親王的舊人,此刻卻不知好歹,被豎了靶子,一頭撞到了刀口上。
所幸雍正罵完“淺見無知之輩”之後,就沒有再指責那位老臣了,只說:“是朕讓你們公開議論此事的,沒道理讓你們因議論而獲罪!”他便讓衆臣子繼續議論,自己只在一旁冷眼旁觀。
然而別雍正這樣狠狠地批過一回,便等於爲此事定了調,於是滿朝文武只管議起這“各國事務衙門”的各種細節,總之沒有人敢再說石詠是“多事”了。
石詠聽着,曉得雍正正是借他這次理藩院改制的事情發作,教訓臣子們不得一味苟且,不得懶政。然而他這次過關過得輕鬆,但是理藩院如何處理外藩事宜,畢竟與眼前這些人並無切身利害關係,往後雍正的新政當真觸動到了某個階層的利益之事,龍椅上這位所受到的壓力只有更加沉重。
可也只有等到了那時,才能凸顯這位“是這樣漢子,是這樣秉性”,直率且一往無前的性格吧?
待衆臣廷議之後,石詠將那些細枝末節的意見全部採納,重新制定了一份新的“各國事務衙門”章程之後,新衙門的綱領性文件就此誕生,而且順利通過。石詠身爲理藩院走馬上任的“新”侍郎,奉命燒起三把火,招兵買馬,組建新部門。
這個部分與舊理藩院的職能,除了在對鄂羅斯往來一項上有重疊之外,與舊理藩院全然無涉,所以理藩院的舊人也不來干涉石詠的新差事。而石詠以前認識的洋人、公使,甚至通譯、皇商也較多些,很快他就拉起了一個小隊,似模似樣地張羅起來。
洋人們聽說成立了一個新部門專門處理他們的事,負責主持的人物又是他們都認得的石詠,大多歡欣鼓舞。不知爲何,他們都覺得石詠此人好打交道,又非常適應西洋人士的處事與交往方式,所以都像馬國賢一樣,只稱呼他的名字,管叫“詠”,或者“詠大人”,又是一見他,就上來行貼面禮,衝着他的臉就貼上來,害得石詠趕緊制止,隨後教導對方要入鄉隨俗。
當然,由此石詠也知道了自己親切有餘,而權威不足,所以有些重要差事的時候,便不得不拉十七阿哥出面,此乃後話。
石詠完成了理藩院的頭一樁重要工作之後,也沒忘了去忠勇伯府見一見大伯富達禮。畢竟他如今在御前走動的時候多,富達禮也盼着與石詠說道說道,把握一下這位皇上行事的風格。
結果這日,他沒遇上富達禮,卻遇上了二伯慶德。慶德再次神叨叨地將石詠拉到一邊,細聲細氣地對石詠說:“詠哥兒,二伯有件事,正好要與你說個清楚。”
與此同時,伯府二門內有車駕出來,石詠曉得應當是女眷造訪伯府老太太富察氏,趕緊避在一邊,一瞥眼,卻發現那車駕上面竟是他石家的徽號。
“這個——”
石詠有點兒發呆,近來他一心都撲在理藩院的差事上,心思想不到其他,有時候反應也很慢,容易發懵,頗有些他當年“石呆子”的模樣。他不記得母親和媳婦兒提起,最近要來造訪伯府啊?
但這時候慶德趕緊拉他,說:“二伯今兒個來找你,就是爲的這個事。詠哥兒,找個機會寫信給你宏武叔,勸勸他,別讓他再犯傻了!”
此時的慶德,早已一掃此前新君即位時候的頹喪,精神振奮,眼中亮晶晶的全是光彩,拍着石詠的肩膀,小聲笑着,指着那車駕說:“那纔是你二嬸呢!”
石詠一眨眼,他陡然明白了慶德的意思——剛纔出去的那座車駕,不是別人的,而是孟氏的車駕。所以慶德讓他勸石宏武二叔的:竟是重新認下孟氏作爲正妻。
石詠一下子心生反感:話說這叫什麼?他二叔石宏武當初再怎麼搖擺,也好歹是個堂堂七尺男兒,拿定了主意就不帶再換了的!難道一紙析產別居的協議,對一個女人一個孩子的畢生承諾,就可以這麼輕易改變麼?
誰知道慶德繼續輕拍着石詠的肩膀,一臉認真地“指教”石詠:“詠哥兒,你聽說過‘年選’麼?”
石詠一凜,他當然聽說過:在西北及川陝一帶文武官員的選任上,凡是年羹堯所保舉之人,吏、兵二部一律優先錄用,號稱“年選”。
他眉頭一皺,只道:“如今青海尚有戰事未曾平定,西北正是用人之際,吏部與兵部力保西北年大將軍用人,這也無可厚非啊!”
慶德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石詠一眼,道:“你傻啊!”
他朝伯府大門口隱晦地看了一眼,小聲道:“孟大人眼看就要升四川巡撫了,回頭就是你二叔的頂頭上司。你二叔再這麼執拗,回頭他給你二叔穿小鞋,給你們全家穿小鞋……”
石詠吃驚地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康熙朝他一門心思琢磨他內務府的差事,所以對內務府之外的官場並不算熟悉。但是他好歹也認識不少親朋故舊,文職如李衛、王樂水,武職如白柱、樑志國,大家其實一直都在自己的本職崗位上苦苦熬着,偶爾連升個兩級都算是“倖進”,可是孟逢時……此前孟逢時不過就是一個道臺啊!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要升四川巡撫了?
再聯想到蘇州織造的肥缺給了年羹堯的妹夫胡鳳翬,如今在朝中,年羹堯的確是炙手可熱。
石詠並不怕年羹堯給他穿小鞋,他也相信,自家二叔石宏武當時做出析產別居的選擇之時,就已經考慮過自己這個決定的後果。如今石宏武投入了嶽鍾琪的麾下,當一個普通參將,一點一點地攢軍功,如果他當真得用,嶽鍾琪也不會看着別人給石宏武穿小鞋。
石詠吃驚,完全是爲了年羹堯這般明目張膽地任用私人。然而慶德卻會錯了意,笑嘻嘻地道:“怎樣?詠哥兒,沒想到吧?後悔了吧?”
石詠沒搭理他,慶德便斂了笑容,沉聲對石詠說:“詠哥兒還不知道吧,如今錦官坊,也已經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熱的衣料鋪子。織金所早已經扛不過去了,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了。”
慶德所說的,石詠倒是也有耳聞。此前錦官坊的生意一直起起伏伏的,畢竟那家只做蜀錦蜀繡的生意,貨源比較單一,蜀地距京城遙遠,上一回新要等上小半年。因此錦官坊難免冷一回熱一回的。
如今錦官坊的生意就這麼爆了?可這與“年選”又有什麼關係?
石詠正在發怔,慶德在一旁幽幽地嘆息道:“你二伯此前真是識人不明,往十四貝子那裡打點了那麼多,如今手頭都沒什麼錢了。若是有錢……還真想去錦官坊買兩匹蜀錦試試!”
石詠轉臉,看見慶德一臉的嚮往,在心中暗忖:去錦官坊買兩匹蜀錦……試試?
“等等!”石詠陡然悟了,睜圓了眼盯着慶德,大聲問:“二伯,你的意思是……錦官坊,錦官坊是那等賣官鬻爵的地方?”
難怪他聽人說錦官坊有些精品蜀錦,甚至能賣到千兩一匹的高價,原來這根本不是什麼弘揚千年蜀繡的傳統文化,這背後是齷齪的人心與骯髒的交易啊!送錢到錦官坊,回頭就能換來個地方上的實缺。如今世人都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難怪這麼多人趨之若鶩。
慶德趕緊噓他一聲,道:“哪裡就是‘賣官鬻爵’了?朝中不也允許捐官和捐監生的麼?再說了,旁人去錦官坊,面兒上看着也就是買蜀錦,蜀錦雖貴,也不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而已……”
他還生怕石詠糊塗,趕緊道:“詠哥兒,你二伯是沒什麼錢,當年嫁你堂姐的時候家底兒都掏光了。所以現在只能求求你,想想法子,緩和一下你們和孟家的關係,然後再求求孟大人、年大人,提攜提攜你二伯……不管怎麼樣,大家都是血親,不是還有唯哥兒和真姐兒麼?”感情這位已經完全忘了爲十四阿哥感到可惜,只管想着通過孟氏,以搭上年羹堯這位“新貴”。
“對了,今日唯哥兒與真姐兒也跟着一起過來拜見老太太了。唯哥兒也馬上要下場了,依族學裡的夫子所說,唯哥兒考中個生員,那是穩的。倒是不少人盯着你家喻哥兒看着,就看他會試能不能高中呢!”
慶德絮絮叨叨地說完,石詠卻一直心煩意亂。他心不在焉地衝慶德拱了拱手,說:“多謝二伯提點,小侄身有要事,這就得趕回去了。”
慶德:“……別走啊!……二伯說的,你聽進去了沒有?……唉,怎麼這一家子都是倔驢子脾氣?……詠哥兒,你再多想想,二伯等着你的好消息!”
說到最後,慶德已是提氣高呼,石詠卻已經一溜煙走得沒影了,連富達禮都沒見。
他從永順衚衕出來,徑直往南邊去,出了正陽門,來到前門大街上,立在織金所的對面,揹着手,看着這一間賈璉夫婦一手開創的產業,而石大娘也在此間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石詠揹着手,立在織金所對面,等了片刻,只見織金所門前依舊人來人往,二樓安裝着玻璃窗的明廳也顯見得是熱鬧非凡——這織金所,依舊本本分分地做着衣料生意,雖然錦官坊這一競爭對手近日生意大噪,可對織金所並無太大影響。
然而石詠卻心裡覺得不妙,回家之後便尋石大娘問起了織金所的生意。
“一概都好啊?”石大娘這被石詠問得莫名其妙的,“每月的分紅,都是按時送來的。”
“娘,兒子可以看一下這幾年織金所分紅的賬目嗎?”石詠請求。
如今石家的用度都是如英在管,但是石大娘從織金所領的分紅,小夫妻兩個早就都商量好了,是石大娘的養老錢,都由石大娘自己收着。石大娘見他倆堅持,也就將這些賬目都放在一邊。
這時候聽石詠提起,石大娘雖然驚訝,但還是將賬目拿了出來,從康熙五十三年開始,一直到雍正元年,所有的賬目,每一筆分紅,都歷歷在目。而這些錢,石大娘除了當年花了一部分,買了椿樹衚衕的院子,以及後來投了些錢幫石詠盤下那批玻璃瓶之外,就再沒有別的花銷,盡數存着。
石詠看過了賬目,果然見近日裡的分紅也一樣穩定。
於是他開口道:“娘,我想,這些錢您暫且留出來,許是將來不久,需要用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