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太白同宗曠、宗闋一道離開了國師府, 趕赴山口陣前營寨,宗羲則留在後方國師府調度物資軍需。韓葳、黎曉二人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深夜,衣不解帶地草草睡了一會兒, 便被一陣急促的號角聲驚醒。黎曉擔心父親, 猛地睜眼, 一陣風似地跑出院子, 向後山奔去, 韓葳緊隨其後。
韓葳與黎曉攀上山巔,見已有兩人在那裡觀望,一人是宗羲, 另一人是輕紗遮面的元寧郡主。二人依舊一身白衣,卻已改爲了勁裝短打, 在這寒霧瀰漫、不見日出的清晨中負手而立, 神情凝重, 久久不發一言。
山下,黑壓壓一片的鐵甲騎士如一股灰黑色的洪流, 蔓延至視野盡頭,些許輕微的移動便是平地驚雷,地動山搖。
韓葳和黎曉悄然站在離宗羲稍遠的一旁,眼見着山下的鐵甲洪流緩緩而動,朝着山口的防守戰陣步步逼近, 心跳也不由隨之加快。
韓葳雙眼不由自主地搜尋宋志博, 奈何距離過遠, 看不清人面。不一會兒, 只聽宗羲一嘆, 道:“黎老前輩將五行八卦術融入兵法之中固然對我們有所助益,但對方兵力太多, 如果採用車輪戰硬碰硬,恐怕不出半年,西蜀兵力就要被消耗殆盡了。”
“那依大師兄觀察,這一路兵力有多少?”元寧郡主問道。
“要麼就是趙軍臨時改變了方略,要麼就是我們上了對方混淆視聽的當,”宗羲沉聲道,“這恐怕不是一路軍,而是三路盡在於此了。”
“二十萬?”元寧訝然輕呼,“那我們現在調另幾路守軍支援還來得及麼?”
宗羲搖搖頭:“二十萬倒未必,肯定有虛張聲勢的成分。我料想以大趙如今的兵力,不會冒然發兵二十萬來此,畢竟還要防備小肅王李迎潮。不過照眼下這個情形來看,西竹山一帶至少有十萬敵軍。”宗羲頓了頓又道:“不過這終究還是推測,到底有幾路軍,現在還不能下定論,所以也無法冒然抽調援軍。”
山下的鐵甲洪流終於止步,在西竹關前十五里外下寨,原來是西蜀守軍亮出了止戰旗,有使者策馬越衆而出,向趙軍奔去。
山頂四人不由屏息靜待,其實只是一種出於本能的僥倖,因爲大家心裡都清楚,宗氏不可能不戰而輕易低頭,若對方提出諸如納貢、稱臣、附庸之類的條件,宗氏是斷然不會答應的,所謂的交涉,無非就是拖延些時間,等候另幾路守軍的消息而已。
使者被迎入趙軍行軍大帳,時間一刻一刻地爬過,山下雙方兵馬皆沒有動靜,山頂四人也默然觀望着,渾然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依舊陰雲密佈,不見曙光。
宗羲眉頭深鎖,盯着趙軍後方思忖良久,西蜀守軍有一萬個理由拖延時間,但趙軍圖什麼?難道僅僅因爲人多勢衆有恃無恐,所以要先禮後兵麼?“糟了,”宗羲驀然擡眼道,“趙軍可能要繞山!”
元寧聞言一驚,立即道:“師兄儘管帶人攔截,國師府一切交給我,留三百侍女家僕即可。”
宗羲當即不再多言,點了下頭,飛身下山。元寧看了眼山下對峙的兩軍,轉身也要離去,這時黎曉上前道:“郡主,如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還請直言。”
韓葳聞言也跟上前一步,站在了黎曉身邊。她雖不是蜀人,但此情此景,於情於理都無法再作壁上觀。
元寧一笑,絲毫沒有驚慌之色,淡然道:“多謝。”而後三人一同回了國師府。
韓葳此前還好奇過,國師府內的所有宗氏子弟皆閉口不提出身、封號與爵位,就連身爲太子的宗闋在這裡也至多被稱一聲“師叔”,只這位元寧郡主是個例外,所有人見到她都不免恭敬行禮,道一聲“郡主金安”,韓葳嫌麻煩,每次見到她都是能躲即躲,是以二人相交甚少。此時見元寧氣度,心下不禁暗暗佩服。
國師府承擔了守軍大營的糧草軍需臨時調度,故內部迷陣重又開啓,以防敵軍繞山偷襲。此時國師府內就屬黎曉輕功最佳,所以由她趕赴山口大營,通知山下衆人宗羲帶人攔截敵軍,國師府空虛的消息。
元寧坐鎮摘星殿統籌號令,韓葳爲免在她身邊聽到什麼西蜀朝堂或軍事機密,索性跟雲渺混在一處,隨一衆侍女去歸水河岸接應大軍輜重。
歸水河上,一艘艘貨船往來不停,將各樣軍需丟在岸邊後即調頭回程。運輸補給的兵力全部編入了戰鬥隊伍中,此時在岸邊奔波忙碌的除了國師府侍女,就是各皇室子弟帶來的家僕小廝。
韓葳跟在雲渺身邊朝歸水河疾行,臨近岸邊時,冷不防被一羣神出鬼沒的九夷民兵嚇了一跳。這些民兵沒有鎧甲,頭上戴着枯草環,臉上塗着綠色草汁,手中武器五花八門,鋤頭、鐮刀、斧子,竟然還有帶鏽的,韓葳不禁瞠目。雲渺上前用蠻語同那羣民兵打了聲招呼,而後拉着韓葳加入前方忙碌的人羣中。
韓葳剛好接到一艘藥船,她要做的就是最後一次檢點物資,登記造冊,然後再將物資送上牛車,由一名家丁送去山口大營後方,因爲如果軍需船再繼續沿水路前行的話,難以保證安全,容易遭到敵軍伏擊。
韓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十幾箱的金瘡藥弄上牛車,再一回身,貨船也緩緩調頭離去了。韓葳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氣,又扯出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湊近河邊,想直接用河水洗把臉。
此時已是深秋時節,河水微寒,爲免自己着涼,韓葳最終還是忍住了撲一腦門河水,圖一時痛快的衝動,四周皆是忙碌的人羣,也沒人顧得上她。韓葳打算稍事休息,坐在地上暗暗觀察起九夷民兵來,發現這些民兵的佈防戰線很長,一眼望不到盡頭,牢牢控制了歸水河流域。
正觀望間,忽聞遠處擂鼓大作,緊接着是伴隨喊殺聲的馬蹄衝鋒聲,頃刻間,各種雜亂人聲、鼓聲、兵器交鋒聲交織成一團,在天地間炸裂開來,喧騰直上雲霄,在這蘆葦搖曳的河邊聞來讓人不寒而慄,聲音來自西竹山關口,兩軍開始正式交鋒了。
河岸邊忙碌的衆人皆停頓了一下,循聲望去,自然是什麼都望不到,只隱隱感到腳下的大地與身側的河水顫動。片刻後,衆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速度。韓葳連忙起身,打算去給雲渺幫忙,然而剛站起身,身前河面突然水花四濺,嚇得韓葳心中一咯噔。韓葳定睛看去,只見河水中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一個黑衣裹身的精壯男子,一雙鷹眼徑直向她看來。
韓葳驚得瞪大了眼睛,看着這男子溼淋淋地爬上了岸,一時摸不準他是哪一方的人,不是國師府的人,不是西蜀守軍,看裝扮也不像是九夷義兵,難不成是趙軍的斥候細作?韓葳剛一張嘴,黑衣男子猛地躥至她近前,甩了韓葳一臉水珠的同時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別叫!”男子低聲道,“小肅王特派使者夏侯霄,有要事求見貴國國師大人。”
“小肅王”三個字一出,韓葳一顆心猛地跳了一下,不禁倒抽一口氣,瞪着眼怔怔說不出話來,夏侯霄連忙拿開手,總覺得一不小心就能把這姑娘給憋死。他原本見這河岸邊人多眼雜,潛伏水中多時,總算逮到了一個身穿白衣的人。
原來國師府一向待韓葳、黎曉是客,給她們準備的衣服是同宗氏子弟一樣的白衣,這會兒韓葳也不方便再去找其他衣裳,只紮了扎袖口就出來幹活了,結果被夏侯霄當成了宗氏族人。遠處兩軍廝殺正盛,近處衆人又忙成一團,竟是無人注意到這邊兩個人。韓葳迅速回過神來,果斷低聲道:“你隨我來!”
韓葳正想着將夏侯霄帶去蜀軍大營找宗曠,不料剛走出人羣沒多遠,就見前方一股數千人的趙軍與九夷兵廝鬥在一處。歸水河下游地勢險峻複雜,不知這股趙軍是從哪個羊腸鳥道穿過來,抑或是從哪個山頭翻過來的,總之有些力衰氣竭,韓葳與夏侯霄躲在不遠處的蘆葦叢中觀察片刻,發現九夷兵明顯佔了上風。
韓葳此時雖談不上武林高手,好歹也跟在黎太白身邊混了這許久,待看到一名九夷女兵被圍困時,便想上前相助,不過最終卻是連頭都沒冒出來,夏侯霄一把拉住她,低聲道:“殺敵也不少你一個,快帶我去見你們國師,還有沒有其他路徑?”
韓葳乍一聽“殺敵”二字,愣忡了一瞬,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站在西蜀陣營了麼?如果剛纔真的衝出去相助九夷人,殺了趙軍,到底該算怎麼回事?韓葳不禁擡頭看了看天,眼眶一陣溼熱,心中喃喃道:“爹,娘,你們教教葳葳,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夏侯霄見這姑娘被自己拉了一下就哭起鼻子來,心中很是詫異,而且還覺察出她神情有異,並不像是受到侵犯時的悲憤氣惱,反而更像是彷徨無措。夏侯霄無心探究,不耐煩地道:“這關頭你發什麼呆啊,你是國師府的什麼人?不知道路麼?”
韓葳一嘆,低身後退。她沒有把握能衝過這股趙軍,只好帶着夏侯霄退回西竹鎮,直奔國師府,來到摘星殿見元寧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