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 一場雨剛過,微風帶着清氣而來,官道兩旁的樹木抖落一身晶瑩, 露出一片鮮活的青翠。陽光和暖, 正午時分也不至於灼人, 一夥趕路人撤去了臨時搭建的雨棚, 重又啓程。
一個布衣青年策馬跟在車隊旁, 對着一位家主模樣的中年男子微微欠身,道:“多謝這位大哥,咱們乾脆同行一段如何?”
中年男子笑道:“公子不必客氣, 避個雨嘛,舉手之勞就能結識個朋友, 我倒是覺得很划算, 對了, 還沒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布衣青年略一猶豫,便乾脆道:“敝姓秦, 單名一個淵字。”
原來秦淵只在丹陽城停留了幾日,聽聞淮安將軍張寒頗受百姓稱讚,便一時好奇,北上淮安府,想親眼看看如今的淮安府比趙辰嘉主事時如何。經過丹陽城一事, 他反倒沒了隱姓埋名的想法, 該來的總要面對。
秦淵託姑父弄來的符節路引一應事物均已過期, 這會兒就跟着偶遇的一家人進了廣陵縣城, 省了許多口舌。進城之後, 那一家人還盛情邀請秦淵去做客,秦淵婉言謝絕, 隻身一人牽着老馬閒逛起來。
這小小縣城看不出有多富足,百姓卻都笑臉迎人,熱情樸實。秦淵找了一間簡陋冷清的小酒館坐下歇息,叫了一碗白粥加個饅頭,下一份活計還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身上的幾兩碎銀子必得一文一文地花。許是老闆看他面善,還多送了一小碟花生。
“公子看着不像本地人。”老闆笑呵呵地搭訕道。
秦淵拿起白麪饅頭習以爲常地啃着,道:“是,今日剛來,”說着衝老闆豎起大拇指,“是個好地方。”
“嗨,”老闆擺擺手,“好地方倒談不上,要擱前兩年,那簡直沒活路,好在那個吸人血似的淮安王走了就沒回來,否則小老兒我要帶着媳婦背井離鄉討飯去了。”
秦淵專注着聽老闆講話,差點被那幹饅頭噎到,忙喝了兩口稀粥,順了順胸口,才騰出口來,道:“老闆的意思是,這兩年光景還不錯?”
“勉強湊合着過唄,我那兒子,在城外的營寨裡打雜,雖說還沒混上個兵當,但每月都能餘個二兩銀子給我們。”
酒館老闆見秦淵神色似是挺感興趣,便坐在了秦淵對面的板凳上滔滔不絕起來:“小肅王出手闊綽着嘞,早前挖溝修壩這等事都算在徭役裡,白乾活不說,還耽誤自個家生意,現在都改成僱傭了,聽隔壁家小子說,不僅吃飯管飽,每天還有五文的工錢呢!”
秦淵不由失笑,五文錢,相當於他此刻桌前的兩個饅頭和一碗白粥,正所謂寒者利裋褐,飢者甘糟糠,百姓嗷嗷待哺,倒成了李迎潮的資本。秦淵笑道:“請問老闆,現在這淮安府哪裡還有招工的?可有什麼條件麼?”
“你打探這個幹什麼?”老闆狐疑地看着他,有些難以置信,想了想,道:“城外往北走三十里,有一處工地正在通渠,不過還招不招工就不曉得了。”
秦淵其實身板精壯得很,只是每次去找活計,外表氣質都會讓人愣忡猶豫一會兒,秦淵不以爲意,想再打探得詳細些,正在這時,酒館中走進一人,朗聲笑道:“看來秦翰林還沒過夠這獨善其身的日子,躲得好清閒!”
秦淵訝然回頭,待看清來人後,不禁瞪大了雙眼:“杉公子!”
來人正是一身便服的韓杉。老闆見狀忙站起身,將座位讓了出來,躬身站在一旁。
“老闆,”韓杉看了一眼桌上寒酸的吃食,一邊落座一邊道:“切半斤牛肉,炒兩個時令小菜,再來一壺米酒。”
老闆跑去後堂張羅着,秦淵也意識到了自己剛纔那一呼有些冒失,把聲音壓低至只二人之間可聞:“杉公子怎麼會在這裡?你這段時間去了哪裡?”
“我現在名叫張寒。”韓杉低聲道。
“張寒?哪個張寒?”秦淵一臉吃驚,“淮安將軍張寒?”
韓杉微笑不語,算是默認。秦淵沉默了片刻,對於韓杉投李迎潮一事,一時不知該作何評價,暫時不想詳談細問,只喟然一嘆,道:“是杉……張兄派人跟蹤我麼?那又何必,你要見我,我又豈會躲着?”
韓杉搖了搖頭:“我的人是在你入淮安府後才盯上你的,在此之前另有其人。”
秦淵皺眉思忖片刻,只當還是範碩的人,遂不再放在心上。再看韓杉,心中不禁感慨物是人非,憶及前事,開口問道:“大小姐現在何處?還好嗎?”
韓杉眼神一黯,低頭一嘆:“我們走散了,生死未知。”
秦淵不知該說什麼,見韓杉神色哀傷,勉強擠出個笑容,道:“萱小姐現在應是平安無事。”
“你有我三姐的消息?”韓杉訝然擡頭,急忙問道。
秦淵被問得不知從何說起,鬱悶地低下了頭,剛好老闆重新送來吃食,秦淵默然倒了兩杯酒,依舊低着頭,道:“我們一道離京,去了膠東,後來萱小姐就離開了,我也不知去了哪裡。”
“離開?你讓她一個人離開?她一個人怎麼……”韓杉語氣急切,有些責怪之意,不過轉念一想,自己這個三姐脾氣倔強,她要走,秦淵這種人又怎麼管得住、攔得住?當即一嘆,緩了緩語氣,道:“如此,還要謝謝秦翰林照料了她一段日子。”
秦淵苦笑不已,不待韓杉舉杯,自己先仰脖灌了一杯酒。韓杉見狀不禁挑了挑眉,直覺這兩人怕不是一道離京這麼簡單,不過眼下也不是打探這些的時候,便道:“這裡說話不方便,先吃點東西,然後去我那兒,咱們好好聊聊?”
秦淵夾菜的手一頓,心下躊躇起來,不用問也知道,韓杉口中的“我那兒”肯定不是個誰都能去的地方,當然,去了也不是隨便就能出得來的。“要入肅王軍麼?”秦淵捫心自問,他還沒做好這個準備。
秦淵一向以韓平川門人自居,不入叛軍是他長久以來自然而然的想法,他理直氣壯地逃避這個問題,韓萱提及此事時,秦淵冷靜不足,壓根沒有認真思考過。然而此刻,向他拋出橄欖枝的是韓平川的獨子,此前一向與他秉性相投的韓杉。秦淵至此纔算正視這件事。
秦淵自認,自己並沒有才識過人到出將入相、能夠左右天下大勢的地步,但鑑於老師韓平川在民間聲望頗高,所以“秦淵”兩個字的意義也顯得舉足輕重起來,他若回永安,便意味着韓門中人仍認趙氏爲天下正統,他若投了李迎潮,那肅王軍的“叛軍”之名也要淡上幾分,這場相持的性質,也就從禁暴誅亂變成了兩雄相爭、莫問出身,相去遠矣。
秦淵此前還自嘲爲百無一用一書生,又突然發現自己責任深重,不由生出幾許荒謬之感。
韓杉見秦淵沉吟不語,笑道:“你打算什麼時候給自己找點正事做?還真打算練就十八般手藝,要去通渠?”
秦淵也開玩笑道:“混飯吃嘛,技多不壓身。”
韓杉覺得秦淵的笑中有幾分疏離之意,心中不禁一陣惆悵,輕聲道:“什麼時候你我之間也要這般戒備了?老朋友過境,我招待一番,也值得你這般思前想後、顧慮重重?”
丹陽城彩雲歸
夕照透窗而入,灑在窗前小桌上擺着的幾簇桃花,柔嫩的花瓣和着霞光,散出一室芬芳。雲小樓在桃枝中挑挑揀揀,再將它們插入一個細白瓷瓶中,旁邊案上,白清與韓萱的一局棋已廝殺進了尾聲。
韓萱有些心不在焉,白清笑着打趣道:“你這棋下得好風度,都送我十幾子了。”
正說話見,門外有人敲門,雲小樓頭也不回地道了聲“進來”,韓萱則乾脆放下棋子,神色略微緊張地看向門口。
來人只是姜槐手下一個盯梢的夥計,進來掃了一圈,恭敬地向三人各鞠一躬,然後轉向雲小樓,有些忐忑地道:“姑娘,那個……人跟丟了。”
雲小樓有些意外:“跟丟了?”
來人道:“似乎秦公子察覺到了有人跟蹤他,我們的人一個不留神,就不見了。”
雲小樓看了看韓萱,笑道:“姜老手底下的人鮮有失手的時候,這個秦淵看起來一介書生,好像也不是那麼簡單。”
白清一邊收棋子一邊道:“他當然不是一介書生那麼簡單,我早說過,此人非池中之物,絕非渾渾噩噩遊戲紅塵之人。”
雲小樓一笑:“我竟不知白妹妹還會相人之術。”
“相人我不會,識人自信還是有幾分眼界的,”白清淡然道,“再說了,秦公子的伯樂也不是我。”
天下誰人不知,將秦淵一介寒門拎到永安權貴中心的,正是韓平川。韓萱皺了皺眉,有些不耐之色,向那夥計道:“在哪兒跟丟的?”
“快到淮安府了。姑娘也知道,淮安府這個地方,我們的人此前被餘破軍不分青紅皁白地剪了許多,現在完全動彈不得,實在不好追查。”
“行了,”雲小樓擺擺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此事到此爲止吧。”又見韓萱神色失落,無奈道:“前日是你眼睜睜把人放走不相認的,現在也只能接受了,我們的人還遠遠沒有在縱橫面前搞事情的資格。”
白清擡眼看韓萱,一臉揶揄道:“這下人家是真的離開了,可後悔了?”
韓萱苦笑:“後悔?後悔也沒什麼丟人的,更何況我只是遺憾沒引出我想見的人而已。”
“喲,”雲小樓玩笑似地對着白清嘆道:“看不出來我們的韓三小姐還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白清笑着接道:“這話聽起來忒也假了,你一定和我一樣,早就看出來了。”
“好了,”韓萱不理會二人的取笑,淡淡道:“你們不要一口一個‘韓三小姐’了,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去看看小蘋。”說着從桌上的果盤裡挑了幾個時鮮水果,神情自若地走出房間,似乎對自己的算盤落空並不怎麼介懷。
雲小樓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對着白清一嘆:“她明明是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