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現的那一刻, 李迎潮睜開眼,發現小船不知何時漂到了近岸,看見韓葳尚自熟睡, 伸手輕輕颳了一下她的鼻子, 韓葳不滿地皺了皺眉, 幽幽轉醒, 坐起來無精打采地四下望了望, 想起前夜裡二人的親密,整個人有點發懵。
李迎潮還當韓葳犯着迷糊,拍了拍她的臉, 想讓她快點清醒,笑道:“你住哪裡?快點陪我去你姐那兒領罵。”
韓葳聞言嚇了一跳, 心道萱姐若知道昨晚的事, 肯定不止李迎潮一個人捱罵那麼簡單, 磨磨蹭蹭地跟着李迎潮上了岸,夏侯霄牽馬過來, 李迎潮問明方向,與韓葳共騎一匹馬,朝城外林家別院行去。夏侯霄則輟在二人身後有一段距離。
路上,李迎潮問韓葳餓不餓,韓葳哪會有餓的心情, 只希望大家都起得晚, 能讓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去, 當即心不在焉地搖頭, 李迎潮便心安理得地放馬緩行, 即便如此,行不多時, 林家別院也近在前方了,只不知爲何,門口聚着一大幫人,行至近前,發現駱無霜、秦淵、陳廷祖、韓芷、韓萱等人皆在其中。
林家別院是一座擁有數十間客房的園林,韓杉這邊的客人大多暫住在這裡,只元寧郡主等個別客人被安排在了城中驛館,由林晟特別指派官員陪同。
韓萱一大早不見韓葳,打探了一圈,林家下人都說她昨夜不準人相送,獨自離去了,韓萱急得還以爲她在城中遇到了什麼意外,把園中衆人都驚動了。衆人匆匆出門,想着儘快通知林晟,讓他儘快調些人手來個全城搜救,還未出發,便看見李迎潮帶着韓葳不緊不慢地過來。
韓葳看清了衆人神色後便心底發虛,什麼都不用問也猜到了,跳下馬後立即一聲不吭地走至韓芷、韓萱身邊,低着頭甚是乖巧。韓芷無奈苦笑,韓萱也沒有說什麼,只不動聲色地韓葳拉到自己身後。李迎潮一陣尷尬,好在韓萱還算冷靜,沒打算當衆跟他發作。
駱無霜上前一揖,道:“小王爺怎麼會在這裡?”
李迎潮一聲乾咳,厚着臉皮道:“我也過來給淮安王道個喜。”衆人盡皆無語,敢情你給人家道喜的方式就是拐走人家妹妹?
晨間一場鬧劇結束,韓葳沐浴一番,而後被韓芷和韓萱耳提面命了一頓,韓萱道:“你去哪裡玩樂我們不干涉,但若真要有心,總有辦法通知我們一聲的吧?”
韓葳心裡委屈道:“昨晚上你們兩個溜得比誰都快,可不就沒法通知麼?”
韓萱說完自己便愣住了,如此相似的語氣,不正是爹孃早前最愛訓斥她們的話語麼?韓萱當即撇過頭去,暗自嘆息,韓芷與韓葳好似也心有靈犀,皆沉默起來,各自感傷。
而李迎潮這邊,話題似乎還要更沉重一些。
駱無霜與李迎潮隔案而坐,屋內別無他人。
駱無霜道:“小王爺康復如初,可喜可賀,是否也該準備返回膠東了?”
李迎潮禁不住臉上微燙,閒散了這麼久,自己也覺得不太像話,便道:“待葳葳……咳嗯……我跟韓杉一道啓程就是。”
駱無霜低眉一笑,似是斟酌了片刻,開口道:“小王爺,恕屬下多嘴,你不會真打算娶韓葳爲妻吧?”
李迎潮愕然:“爲什麼不會?”而後皺着眉思忖片刻,似乎懂了駱無霜的心思,笑道:“我與她之間,先生由始至終都是知情人,我只有這麼一位心愛的女子,不娶她娶誰?”
駱無霜道:“小王爺,你真不覺得,韓杉已經強賓壓主了麼?從昨日的婚宴即可看出,韓杉結交名流,氣候已成。表面上是林家財大氣粗操持了這場婚禮,可實際上,誰高攀了誰還真不好說。”
駱無霜憂心一嘆,不禁把多日來積壓心底的肺腑之言都吐了出來:“一旦小王爺稱帝,韓葳爲後將是什麼局面?韓杉手握重兵,秦淵是韓平川弟子,明軍統領是她義兄,韓萱背後有風月盟,西蜀宗闋也與她關係匪淺,就連餘勝翼,只要有那個黎曉在,遲早也會與韓家交厚…… ”
李迎潮失笑:“駱先生,連餘勝翼您都給分好陣營了,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
“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啊小王爺,”駱無霜苦口婆心道,“東齊就是毀在外戚,趙辰央如果不是出身東齊趙太后一族,趙氏焉能有今日之局?”
“先生之言我明白。”李迎潮淡然道。
“ 以小王爺的遠見卓識,自然能明白這一點,只是……小王爺似乎完全不在乎。”
李迎潮一笑:“韓葳不是貪戀權勢、結黨營私之人,先生不能這樣誅心,毫無根據地否定她。”
駱無霜搖頭道:“我與韓葳無冤無仇,無意評判她的品行問題,形勢如此,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無力阻止!不能再放任韓杉這麼尾大不掉下去了!如果小王爺實在放不下韓葳,將來收爲妾室也……”
“駱先生,”李迎潮出口打斷道,“且不說我與韓葳經過多少波折纔有今天,單論她爲韓杉之妹,也斷沒有給人做妾室的道理。”
駱無霜神情一滯,發現自己把自己說進了死衚衕,嘆了一氣,有些沮喪。李迎潮微笑着倒了杯水遞到他面前,道:“先生消消氣,別激動。”
駱無霜也意識到了自己有些激動,便拿起杯子喝起了水。李迎潮見他緘口不言,安靜了半天,這才徐徐道:“迎潮實在慚愧,讓先生時時刻刻爲我費心。其實我真心只是想請先生做個媒、吃頓酒而已,先生怎麼參加個喜宴都不能寬心呢?”
“小王爺!”駱無霜見他這副樣子,覺得有些話再不明說就來不及了,“當年老王爺把你託付給我們,你怎麼……都已經拼到這一步了,突然就不思進取了呢?”
李迎潮苦笑,沉默盯着身前几案,房內安靜得駱無霜都開始隱隱不安起來,半晌,李迎潮開口道:“迎潮一直想找個機會跟先生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只是我不太確定什麼樣的時機是合適的,想來,總歸是越早越好的吧。”
駱無霜盯着李迎潮的眼睛,一顆心似乎沉了下去。果然,李迎潮道:“先生當真認爲,我會是那個可以執掌天下的人嗎?”
駱無霜嘆息着低下了頭,李迎潮既然能說出這種話,自然不是想要他的回答,任何人的答案對李迎潮而言都不重要了。
李迎潮繼續道:“此前我去地府走了一遭,醒來後看到你們,便更加確定了,所謂天下……本來就不是非我不可啊。”
事到臨頭,駱無霜反而平靜下來了。此前李迎潮遲遲不稱帝,駱無霜心中就有疑慮,不過他爲李氏奔波多年,改弦易張已是不能,只能抱着僥倖之心,安慰自己李迎潮是做過質子的人,謹慎一些乃人之常情,卻一直不敢去想,最大的人之常情就是,李迎潮早就厭煩了這一切。
老肅王李擎蒼的死將兒子推了出去,李迎潮別無選擇之下挑起了擔子,也不乏鬥志,然而一旦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他的志向反而消失殆盡了。駱無霜此時算是心下確定了,韓杉文官之子,年紀輕輕,聲望再怎麼高,才能再怎麼服衆,也不至於崛起得如此迅速,這一切都是李迎潮在背後一力促成的。
“駱先生,”李迎潮又沉默了片刻,給足了駱無霜時間去消化,才繼續開口道,“這麼多年,我一直活在父王的安排中,哪怕他已經不在世了,我也一直在走他的路。這些年我的所作所爲,其實都只是想給父王一個交代。我不怨他,我一定會將趙氏拉下帝座,爲他報仇,但是,我總得過幾天我自己的日子不是?”
駱無霜無奈道:“老王爺又何嘗想要逼你?當初他一時妥協,送你爲質,之後又用了十年的時間後悔。你爹的後半輩子,幾乎日日活在對你們母子的愧疚當中,可能正是因爲如此,他不知能給你什麼,唉……”
“所以你看,”李迎潮忍着錐心之痛,苦笑出聲,自嘲道:“我們父子倆豈非都是爲了一己之私?如何能擔這定天下、安百姓的重任?韓杉若自己沒什麼念想,我再怎麼推他也上不去。如今他氣候已成,韓平川的賢相美名在前,天下士人的同情之心在後,雖然軍中資歷尚淺,但是打天下我還可送他一程,治天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先生不妨藉着這次做媒的機會,多跟他親近親近。蒙先生不棄,教導多時,迎潮一定竭盡全力,絕不委屈你們這些跟隨父王多年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