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四隻是在在夏爾的套間裡暫留一會,好來安撫妻子與長子不安的情緒,這也許是路易十四時期法蘭西所要面臨的最大一場考驗。他和他們一起分享了邦唐奉上的茶水與點心,就起身離開,回到自己的套間去。
與路易十四最初執政時總是在盧浮宮的簽字廳或是在凡爾賽的朱庇特廳不同,現在的法國國王變得更加隨意,他在自己的套間,也就是小廳裡召開會議,接見官員,不過今天有資格在小廳裡等候國王的都是權力金字塔的頂尖人物——如果他們的名字被寫出來,這個房間就算無需蠟燭都能被照得金碧輝煌。
當然,其中最耀目的名字還是太陽王路易十四,他將外套留在夏爾的套間裡,只穿着一件寬鬆的絲綢襯衫,緊身褲,持着手杖慢慢地走進了房間,所有人都起身向他鞠躬致敬,路易說:“起身。”他們才擡起身體,而後微微低頭,等到國王坐下了,他們才依次落座。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在幾個月甚至一年多前就完成了,但每個人心中依然忐忑萬分,法蘭西這座龐大的戰爭機器終於開動了,冒着蒸汽,發出震動世界的訇然巨響,但不誇張地說,它幾乎是在與大半個歐羅巴以及一個英國開戰,比起那些對國王無比信任的民衆,這裡的人更能看清前方崎嶇的道路。
“但這是必經之路。”盧瓦斯侯爵說道。
“不是我們選擇戰爭,而是戰爭選擇了我們。”旺多姆公爵感嘆到,他是這個房間中年紀最爲老邁的,眼睛卻要比許多年輕人更明亮,彷彿戰爭的火焰在雙眼中燃燒,作爲波旁的私生子,他能夠在反叛、謀亂與逃亡後,依然與馬紮然主教達成和解,在路易十四親政前就爲法蘭西打了好幾次勝仗,當然有着不可取代之處,看到他路易就想起年輕的約瑟夫,他們這對祖孫甚至比約瑟夫與他的父親還要相像,不怪旺多姆公爵將人脈與資產全都交給了孫子而不是兒子。
他的話頓時引起了一片贊同聲。
“我們固然無所畏懼,但也要足夠警覺。”柯爾貝爾說,他也是個六十歲的老人了,最近一直感到精力不足,但讓他說出這句話的原因與他本人基本上沒有什麼關係——因爲他等同於握着法蘭西國庫的鑰匙,所以對金路易流向何處,又從何處而來很清楚,他也許是除了路易十四之外對戰事最爲清楚的一個——就算是那些出戰的將領也未必能通悉國王的安排。
“敵人會變成朋友,朋友也會變成敵人。”他又繼續說道,於是在場的人都不由得看向國王身邊那把空置的椅子,那把椅子距離國王最近,在路易十四允許奧爾良公爵參政後公爵就一直坐在這裡。
奧爾良公爵是以送嫁的名義離開巴黎的,但他們都知道他轉道去了加泰羅尼亞,這是國王的旨意,也是他的期望,而與公爵相關的,一樁是與普魯士王國的聯姻,一樁是與加泰羅尼亞人的交易,也正符合柯爾貝爾所說的那些話。
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大概是打定主意要做一隻風向標了,加泰羅尼亞人也不是那麼可信。
柯爾貝爾這麼說,也是因爲奧爾良公爵突然抽調了一大筆錢財,雖然那是公爵的私人財產,但法蘭西乃至更多地方的商人都是柯爾貝爾的奴僕,他不可能看不見這樣驚人的一筆流水。
“奧爾良公爵已經抵達了加泰羅尼亞的魯西永。”達達尼昂伯爵說道:“加泰羅尼亞人正在他的麾下與西班牙人作戰。”
國王的臉上露出微笑:“是的,公爵給我來信說,加泰羅尼亞人的狀況甚至要比曾經的投石黨人更爲混亂。”
“那麼原先的計劃是否還能繼續?”柯爾貝爾問道。
“當然可以,最新的信件中公爵與他的加泰羅尼亞人軍隊已經取得了很大的優勢,至於佩皮里昂與巴塞羅那,也只是時間問題。”國王說:“他說,等拿下了巴塞羅那,他就會代夏爾接受加泰羅尼亞人的效忠。”
“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消息。”盧瓦斯侯爵說:“但那些西班牙人,我們是否還要繼續等待?”
“我已經給了他們時間,”國王敲了敲扶手,看向達達尼昂伯爵:“不過伯爵給我帶來的情報說明事態的發展可能不那麼樂觀。”
“現在傾向於我們的是唐璜公爵與帕蒂尼奧,也就是西班牙人的海軍大臣,王太后與托萊多大主教顯然已經決定接受利奧波德一世的獨子作爲西班牙的新王,所以如今的西班牙朝廷已經分做了涇渭分明的兩股勢力,馬德里是一股,托萊多又是一股,但托萊多要更強硬一些,哈布斯堡的公主(指王太后)隨時可能公開自己的決定,馬德里卻還在遲疑不決。”
“這件事情要讓唐璜公爵知道。”國王說,達達尼昂伯爵立即站起來口稱遵命,等他坐下。
“如果西班牙人做出了迴應,那麼殿下是否仍然繼續留在加泰羅尼亞?”這是蒂雷納子爵在發問,衆人只能儘量不要露出異樣的神情,這個問題就算是波旁的旺多姆公爵也沒提出來——鑑於法蘭西的歷史上時常出現父子相殘,兄弟鬩牆的事情,就算奧爾良公爵一向敬愛兄長,路易十四也對自己的弟弟十分關愛——但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沒有舞臺與帷幕的演出。
奧爾良公爵名爲代幼小的國王次子,他的侄兒前往魯西永接受加泰羅尼亞人的效忠,實則等同於人質與國王的耳目,這兩個身份有一個就隨時可能招來殺身之禍,誰能確定路易十四不是在排除異己?但蒂雷納子爵就問了,畢竟他一直就是一個耿直的軍人——他幾個月前小中風了一次,如果不是身邊有巫師在,至少也要半身不遂,所以,雖然蒂雷納子爵對荷蘭十分重要,國王還是把他暫時召回凡爾賽,讓他的副手代爲管轄法國在荷蘭的領地——讓.巴爾與沃邦同時在陸地上與海面上予以襄助,想來還是能夠勉強應付過去的。
不過蒂雷納子爵一直在懇求國王,允許他回到荷蘭,在這個關鍵時刻,威廉三世的姓氏奧蘭治是很容易煽動起荷蘭人對這個家族的緬懷與嚮往的,除了同樣有着奧蘭治血脈的蒂雷納子爵,沒人能夠與之對抗。
在場的衆人還有好幾個幫着國王勸慰他的呢,現在都不由得瞪了蒂雷納子爵一眼,真不如讓他直接滾回荷蘭去算了。
蒂雷納子爵是不能不問,他與奧爾良公爵並無私交,但他更希望陛下能夠擁有更多人類而不是君王的感情,他年至古稀卻仍然願意爲路易十四馳騁疆場,比起國王陛下的賞賜與器重,他更看重的還是太陽王路易十四的仁慈。
幸好這次路易十四也沒有讓他的老臣失望,“奧爾良公爵與盧森堡公爵交接後就可以離開加泰羅尼亞了,”現在還在學走路,學說話的國王次子當然不能親自駕臨巴塞羅那,但作爲西班牙新王的監護人,路易十四當然可以指派可信的官員與將領代爲監管兒子的領地:“你要等他回來嗎?”
“不了,陛下,”蒂雷納子爵說:“不知道您有沒有聽到昨晚我在大喊大叫……”
“沒有,”路易說:“怎麼啦?”
“我那樣期待回到阿姆斯特丹,昨晚突然醒來,看到陌生的佈置,還以爲有人把我劫持到了什麼古怪的地方呢。”
“唉,元帥先生,”達達尼昂伯爵忍不住說:“那個古怪的地方,據我所知,有一萬個人願意用靈魂來換呢。”蒂雷納子爵的房間必然是距離國王較近的,雖然不至於如蒂雷納子爵所說那樣吵到國王,但也讓很多人嫉妒到要發瘋。
他們的話讓國王大笑,於是衆人也跟着一起大笑,原先有些壓抑的氣氛也隨之散去。
“好吧,元帥先生,”路易說,“不過您要先和我一同去狩獵——就在明天,然後才能回阿姆斯特丹去。”
路易所說的狩獵,也是爲了慶祝卡洛斯三世即位的盛大儀式中的一項,在中世紀的時候人們用比武大會來慶祝,現在則是狩獵,不過同樣重要,作爲國王的將領與重臣,蒂雷納子爵如果不在明天的狩獵盛會上出現,準會有人質疑他是不是不再受到國王的寵信。
這也是路易在安這位老臣的心,表示他並未因爲蒂雷納子爵的問題而生氣。
蒂雷納子爵站起來,誠惶誠恐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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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爾賽森林的狩獵幾乎與科爾賽羅拉山的狩獵同時開始。
科爾賽羅拉是伊比利亞半島的一座沿海山脈,從山頂可以俯瞰巴塞羅那城,西班牙人在山頂修造了工事與堡壘,加泰羅尼亞人與奧爾良公爵則悠閒地帶着軍隊停駐在山下——他們要等到法國國王的艦隊到位,再派出使者,如果他們是巴塞羅那守軍的將領,他們也會選擇投降的。
奧爾良公爵今早用了四個小時裝扮自己——他身邊的法國侍從見慣不怪,加泰羅尼亞人倒是歎爲觀止,就算是他們見過的最嬌貴的公主也不曾耗費那麼長的時間來梳妝打扮,但必須承認的是,四小時的成果相當斐然,那些青年男女見了公爵,幾乎無法移開他們的眼睛。
雖然說是裝扮自己,但公爵沒有如人們以爲的那樣塗脂抹粉,戴假髮,系緞帶,他的裝束倒更接近加泰羅尼亞人的傳統服飾——也就是黑色的緊身褲,白色的襯衫,套着黑色的馬甲,外面是深藍色的短外套,只是腳上不像是那些小夥子那樣穿着亞麻鞋子,而是踩着小羊皮的長靴,還有的就是,他可能將一支軍隊穿在了身上……不不不,這裡不是說他全副武裝,我是說,從長褲,到襯衫,再到寬檐帽,馬甲,短外套,都綴滿了亮晶晶的鑽石。
有一位詩人說,金子可以讓老婦變作少女,可以讓醜陋的瘸子變成聖人,鑽石的效用更勝一籌,它的光芒比鉛粉更能遮蓋皺紋與斑點,何況這位貴人雖年近四十,女兒也已經出嫁,從外表上看依然年輕美貌,他將捲曲的金褐色長髮用緞帶束起來,壓在歪斜的寬檐帽下,寬檐帽歪斜的非常厲害,如果沒有髮針固定,可能隨時從頭上掉落,帽檐上的鴕鳥羽毛一直垂落到他的腰側,羽毛尾端繫着的鑽石墜子與腰側的銀短刀刀鞘相映成輝。
“他讓世間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一位夫人讚歎地說道。
“真不知道那位太陽王路易十四又是何等的容姿。”她的朋友說。
克拉里斯神父原本不想參與到這種吵嚷的聚會中的,但他現在要慶幸自己來了,比起幾個月前的忌憚與厭惡,加泰羅尼亞人對奧爾良公爵的排斥如今已是幾近於無,比起後世的人們對上位者的種種繁雜又嚴苛的要求,這個時代的民衆要的真不多——衣食無憂,安居樂業,以及……勝利。
私下裡也有人說,如果法國國王願意讓奧爾良公爵來擔任西班牙攝政王的話,他們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畢竟之前有人連西班牙人也能接受……但對塔馬利特議員以及克拉里斯神父這樣的野心家來說,奧爾良公爵,尤其是有着法國國王支持的奧爾良公爵,已經快要變成一個阻礙了。
奧爾良公爵進了營地,狩獵營地位於森林深處,是一片極其空曠的場地,馬車環繞在周圍,中間搭起了開敞的帳篷,就是隻有頂篷沒有牆壁的那種,在馬車與帳篷中間,人和馬聚集成一羣一羣的,有人向他歡呼,也有人在行禮,比起他身邊的議員與神父,這些人更有活力,也更願意親近公爵。
他們多數都是年輕人,男士們正如之前所說,黑褲白衣,亞麻鞋子,女士們身着黑衣,披着白色的繡花大披肩,穿着色彩繽紛的長裙,但這種裙子不像宮廷中的女士那樣垂到地上,它們只到膝蓋,膝蓋下是白色的長襪,黑色的長帶子從足踝開始一路纏繞到膝彎。
一些男士們帶着紫色的袋形小帽,女士們則戴着頭巾。
一個人率先排開人走了過來,他身邊跟着好幾條長毛的大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好奇地打量着公爵,他身後的兩個侍從分別舉着兩隻矛隼。
“菲利普!”那人叫道,讓奧爾良公爵身邊的人都露出了不安與厭惡的神色。
“盧波!”公爵欣然迴應道。
這位盧波先生不是別人,正是公爵在決定抽調出一部分人作爲特殊的“散兵”使用後,如同錐子一般從軍團中顯露鋒芒的一批人的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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