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慶生會,不但是對路易十四的幺子,也是他第三個私生子,蒙特斯潘夫人爲他生下的奧古斯特小殿下意義非凡,更多的還是進一步顯示路易十四對法蘭西內外的強大掌控力——國王在外征戰的時候,通常也是他的政敵或是外敵玩弄卑劣手段的時候,在這上面吃虧受罪的國王可不在少數,又因爲這次御駕親征是要支援另一個天主教國家,對抗二十五萬人的奧斯曼土耳其人,路易十四還調撥了一部分佔領區的駐軍,這讓一些人以爲找到了機會,他們迫不及待地上躥下跳,醜態百出——如果他們願意犧牲的是自己,這樣說可能有點過分,但問題是,他們嘴上說的天花亂墜,冠冕堂皇,卻只會將別人推向絞刑架或是斬首臺,他們自己麼,即便到了最糟糕的地步,還是能夠全身而退的。
這些人在看到國王匆忙改變行程,從佛羅倫薩提前返回凡爾賽的時候,還在心中暗笑不已,以爲終於把握到了這位陛下的軟肋,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陰謀並不會令現在的路易十四煩惱,他只是藉此找到了一個好機會,好儘快返回法蘭西——帶着他蒐羅的學者與另外一些有價值的人——怎麼說呢,您們以爲他真的只蒐羅了斯賓諾莎等三人?
意大利雖然已經沒落了,但它終究是文藝復興的發源地,稍微發掘一二,就有數之不盡的珍寶落入囊中,哪怕它們現在色澤暗淡,滿是鏽蝕,但只要稍加打磨,就能煥發出耀眼的光澤來。
現在他們都是法蘭西,都是路易十四的。
路易的志滿意得完全發自於內心,他在佛羅倫薩的勝利遠勝過對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勝利,只可惜無法宣之於衆,這股興奮與愉悅最終全都被他傾瀉在了奧古斯特的慶生宴會上——這場宴會規模與之前兩位小公爵的相同,所有的王室成員都出席了,國王更是當場冊封奧古斯特爲蒙特利爾公爵。
一聽到這個名字,賓客的眼神頓時就一通亂飛,蒙特斯潘夫人的臉上也頓時失去了血色,眼中的喜悅也被失落與羞惱取代——現在人們都知道了,國王的私生子所擁有的封號,往往與國王許可他們的封地密切相關,像是科隆納公爵,從一開始國王就有意讓他謀求那不勒斯的王位甚至更進一步,哈勒布爾公爵,連同他母親的布魯塞爾女公爵的封號,則是爲了他將來成爲佛蘭德爾大公而做準備。
那麼,蒙特利爾在什麼地方?在法國最大的殖民地,也是最荒僻和寒冷的殖民地——阿美利加的北方,寒冷的魁北克區域有一條聖勞倫斯河,河流裡的一座島嶼與周圍的土地就被稱爲蒙特利爾。
這無疑就是在說,蒙特斯潘夫人的兒子不但無法留在法蘭西,甚至連歐羅巴也沒他的位置,他成年後,就要被打發到遙遠的殖民地去——這時候的魁北克可不是幾百年後的魁北克,它的產出幾乎只有毛皮和魚類,對如今的法蘭西人來說,是個荒寂無趣的地方,本地居民也只有土著,罪犯和流亡者,根本收不到什麼稅金……
看來這個孩子還真是不討國王喜歡。
特蕾莎王后看了看蒙特斯潘夫人,碰了碰國王的手,路易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我會和她談談的。”
要讓路易十四來說,阿美利加遠比阿非利加有價值,或者說,將來發展與變化性更大,它現在的貧瘠與荒涼完全是因爲距離法國本土太遠,法國本身就人口不足等等客觀原因,但蒙特利爾公爵現在還是一個走路都搖晃的嬰兒,他的母親蒙特斯潘夫人也不可能離開凡爾賽與巴黎,代他管理領地,那麼將這處殖民地分封給他,等他長大了,正好法國的人口也正處在一個膨脹的狀態,可以爲他提供足夠多的移民並緩解國內的壓力,軍隊裡的新人也將在之後的戰役中被打磨鋒利——正好讓他帶到魁北克去。
蒙特斯潘夫人氣的直拉脖子上的項鍊,她在宴會開始前還有點遲疑不決,是戴國王補給她的那條——按照傳統,所有爲丈夫生了孩子的妻子都應該在產後得到一份禮物,蒙特斯潘夫人的禮物是一條極具奧斯曼土耳其風格的羽毛與花朵造型的項鍊,伊斯坦布爾工匠有着一種特殊的技巧,先將寶石鑲嵌在白銀底座上,再用黃金包裹白銀,所以從外面看,寶石底座渾然一體,非常漂亮;又或是國王回到凡爾賽,和她度過的第一夜後,送來的紅寶石與珍珠的項鍊,這也是傳統,國王與王室夫人共度一夜後,是必須有所饋贈的。
前者很有意義,後者則能顯示出國王對她的寵愛,蒙特斯潘夫人猶豫不決,最後還是選擇了羽毛花朵項鍊。不爲別的,只因爲今天是國王冊封奧古斯特的日子,她希望這天所有的一切都完美無缺——結果最終打破了這點的是國王陛下。
她氣得差點就拒絕了國王的邀舞,不過在她挽住國王手臂的時候,國王俯身輕輕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就又變得神采奕奕了。
“國王還真是將蒙特斯潘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啊。”孔蒂親王半是諷刺,半是讚歎地說道。
“這有什麼奇怪的,”站在他身邊的柯爾貝爾說道:“她的一切都自於國王。”
“不是,我是說,”孔蒂親王說:“她在愚弄和要挾整個巴黎的時候,可沒有那麼愚蠢。”
“她是個聰明人,也是一個惡毒的人,”柯爾貝爾說:“但她有個問題,就是太看重權勢了,在權勢面前她可以放下一切,包括尊嚴和智慧,就像是一條兇狠的狗,在面對主人的時候,就算主人要敲死她,剝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她還是會搖尾巴,遑論國王至少還給了一個兒子呢,她的結局最壞也壞不到什麼地方去。”
“我可不這麼認爲,我曾經以爲科隆納公爵夫人與布魯塞爾公爵夫人已經夠糟糕的了,沒想到國王還能找出更糟糕的來。”
“她是莫特瑪爾公爵之女,是法國人,是美女,”柯爾貝爾斜睨着孔蒂親王:“我以爲這就是你們期望的那個人呢。”
孔蒂親王正要說話,卻突然咳嗽了兩聲,柯爾貝爾也機警地閉上了嘴巴,原來是國王的御醫,瓦羅.維薩里正從他們身後走過來,衆所周知,蒙特斯潘夫人和她的妹妹們都不是莫特瑪爾公爵的血脈,她們就是愛屋及烏中的那羣小烏鴉,莫特瑪爾公爵的妻子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也就是維薩里的前妻。
瓦羅.維薩里這個人的來歷也是無從查詢,可能和國王身邊那些“占星家”與“鍊金術師”差不多,他與他的妻子,從某一方面來說,婚約不受承認,所以莫特瑪爾公爵纔有祈求陛下開恩,承認他與別人妻子達成婚約的可能……反正這件事情真是亂透了。
蒙特斯潘夫人倒是毫不在乎,據她身邊的侍女說,她甚至給莫特瑪爾公爵和維薩里御醫同時寫信,叫他們爸爸,要求他們幫她在國王面前美言呢。
說魔鬼魔鬼就到,這裡他們才提起蒙特斯潘夫人的兩個父親,維薩里御醫就從柯爾貝爾身後走了過來,然後莫特瑪爾公爵居然也從孔蒂親王身後走了過來——他們經過的地方,都微妙地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他們,貴女們還有些激動。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見面。
莫特瑪爾公爵注視着維薩里,維薩里也注視着莫特瑪爾公爵,維薩里曾經無數次在噩夢中看着他的敵人渾身潰爛地痛苦死去——公爵也曾無數次在幻想中持劍刺穿“他”的喉嚨,只不過噩夢中的那個總有鮮明的面孔,幻想中的那個卻是面容模糊。
他們平靜地走近,莫特瑪爾公爵略微俯身,擡手壓了壓帽檐,維薩里則鞠了一躬。
“今天的宴會真是熱鬧啊。”莫特瑪爾公爵說。
“是啊,”維薩里說:“只是人太多,這裡的空氣就變的渾濁起來了。”
“醫生說過我不能在空氣渾濁的地方待得太久,先生,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莫特瑪爾公爵說。
“我很願意。”維薩里說,於是這兩人就肩並肩地走了出去——宴會在維納斯廳舉行,廳外就是盛名在外的冬青樹迷宮,這座迷宮不但大,而且岔道和死路很多,在死路的盡頭總是有一對對稱的座椅,好讓精疲力竭的人坐下來休息,維薩里和莫特瑪爾公爵走了很長時間,保證不會和什麼人意外地“偶遇”,纔在一處死角里坐了下來。
“您今天來到這裡,”首先開口的還是莫特瑪爾公爵:“是因爲蒙特斯潘夫人的邀請嗎?”
“是的,”維薩里露出了一絲又是憐憫又是譏諷的神色:“她說,我沒有參加她母親的葬禮,至少應該參加自己外孫的慶生會。”
莫特瑪爾公爵也笑了:“瑪蓮娜臨終的時候對我說,她要去見您了。”
“她一直不知道嗎?”
“我不想讓她知道,”莫特瑪爾公爵坦然地說:“我是一個卑鄙的小人,我爲了奪走她,甚至不惜陷害您,我希望您去死,這樣她才能完完全全地屬於我。”
“那麼您現在還愛她嗎?”
“愛情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就離開了我,說來真奇怪,”莫特瑪爾公爵說:“她就像是一堆永遠不會燃燒殆盡的炭火,在她身邊,我的血液永遠在沸騰,翻滾不休,但她死了,我的心就變成了一捧灰燼,不但冰冷,而且永遠不會再熱起來了。”
“您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她是個女巫的呢?”
“很早。”
“您有懷疑過她嗎?”
“你要問我是否察覺到自己的異樣,”莫特瑪爾公爵說:“有的,我曾經認爲我不會那樣瘋狂,我有過好幾個妻子,也有愛人,但從不會有人能比她會讓我如此瘋狂。”他看向深黑色的冬青樹叢:“但不全是這樣,先生,她是個可愛的好女人,除了太過脆弱與天真之外,沒有什麼可指責的……我不知道我對她的愛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但我想,我們的生活是平靜而又幸福的。”
“平靜而又幸福……”維薩里苦澀地咀嚼了一下這個形容詞:“你的話讓我想起了阿泰納伊斯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我說的是阿泰納伊斯,閣下,我一直想要知道,這封信是出自於她的想法,還是您設法加以潤色了呢?”
“這封信令您心如死灰,”莫特瑪爾公爵說:“是我讓人寫的,因爲瑪蓮娜很愛她的女兒們,不可能與她們斷絕聯繫,如果她們依然眷戀着您,那麼瑪蓮娜也不會忘記您——當然,她還是沒有忘記您,只是以爲您死了,但那時候我是打算斬斷你們之間所有的關係的。”
“您說您對瑪蓮娜的愛情已經與她一起長眠在六尺之下,”維薩里說:“現在看起來並非如此——如果沒有蒙特斯潘夫人後來給我寫的信,我幾乎就要相信您了——阿泰納伊斯,”他輕微地停頓了一下:“她至少知情吧,但她原先並不是一個……這樣的孩子,是我先前過於愚鈍,太過傲慢,才讓她,她的妹妹與瑪蓮娜受了太多的罪……事情纔會到這種無法挽回的地步。”
“我必須承認您說得對,”莫特瑪爾公爵看向維薩里:“但其中也有一部分,完全出自於她的天性。”
他看向維薩里:“我雖然生來就高高在上,但我見過很多如蒙特斯潘夫人這樣的人,他們就如同一條永不餮足的毒蛇,在他能從你這裡得到食物的時候,會顯得異常溫順,一旦你無法滿足他們,他們就會高高躍起,一口咬斷您的喉嚨。”
維薩里發出一聲悲涼的長嘆。
“您知道陛下會給她怎樣一個結果嗎?”
“我不知道,”莫特瑪爾公爵說:“但這是我最後一次迴應她的祈求。”
他看向維薩里:“你呢?”
維薩里抿起嘴脣:“我只是一個御醫,”彷彿是爲了解釋,他繼續慢慢地說道:“國王已經賦予了她足夠多足夠大的權力,如果這些還不夠,那麼我也沒有辦法幫到她。”說到這裡,他就像是放下了一個很大的負擔:“我曾經對您充滿了憎恨,公爵,您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很抱歉,如果您想要聽到的是這個,我願意給您補償,不過您大概也不需要什麼補償了。”莫特瑪爾公爵不算是個機敏的人,也沒有什麼出衆的才能,但勝在他跟隨國王(哪怕不是那麼情願)很早,而且做事有章法,也並不十分地熱衷於權勢,這麼說吧,他是一個很擅長與適合做輔助者的人,別以爲輔助者很容易找到,能夠正視自己的不足並且承認自己平庸的人並不多。
但比起瓦羅.維薩里,是的,明面上,維薩里只是一個御醫,御醫在凡爾賽宮裡的地位不算太高,但如瓦羅這樣能夠隨時侍奉在國王身邊的御醫就不同了,不然那些達官顯貴們又爲何爭着搶着要住進凡爾賽,甚至甘願屈身做國王的侍從呢?雖然路易十四沒有明言,但誰都知道,一個人在條件相似的情況下做選擇的時候,必然會選擇他熟悉的人或是事物,像是那些從路易十四少年時陪伴他到現在的人,哪個沒有飛黃騰達?
而且作爲被金字塔尖接納的人,莫特瑪爾公爵也隱約聽說,維薩里率領着一個巫師學者團,一些在重要機械與藥物上的關鍵零件、配方都只有巫師能夠產出——像是二十年前就已經風靡到了伊斯坦布爾的新型染料,迄今爲止,其他國家也沒能破解出那些染料的配方,它們每年都給法蘭西帶來了大量的真金白銀。
“我接受您的道歉,閣下,”維薩里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天空,這世界上似乎只有月亮和太陽是永恆不變的,“您幾乎毀掉了我。”他依然用那種不緊不慢地語調說道:“但過去了那麼久,不,”他低下頭:“應該說,我的生命中已經不再只有瑪蓮娜,阿泰納伊斯與我的另外兩個女兒。”
“您的另外兩位女兒……”
“我知道,我要感謝您,您給她們找了很好的婚事,是一個落魄的魔藥師無法做到的,”維薩里平和地說:“但我想我不會出現在她們面前,她們生活得很平靜,只要有您這麼一個父親就夠了。”
“您和我的想法一致。”莫特瑪爾公爵說:“您現在身負重職,人們對您的關注並不會給她們帶來什麼好處。她們並不是阿泰納伊斯,不會覺得快樂。”
“您說得對,”維薩里站起來,“那麼,我們就握個手,說聲再見吧。”
“萬分榮幸,先生。”莫特瑪爾公爵站起來,他並不想欺騙自己,但他對這個從監牢裡爬出來,雙手空空,沒有任何資本與身份,只能憑藉着自己的天賦與智慧一步步地往上攀爬,終於和自己面對面站在一起的男人充滿了欽佩,他見過如阿泰納伊斯這樣的人,卻沒見過如維薩里這樣的人,後者比前者更罕見,他脫掉手套,和維薩里握了握。
然後他們就向對方告辭,分別回到了宴會廳和自己的房間。
莫特瑪爾公爵正是那個必須回到宴會廳的人,他的身份終究與御醫不同,他看着坐在國王腳下的阿泰納伊斯,她環抱着蒙特利爾公爵,眉眼飛揚,雙腮嫣紅。
這可能是她最難以忘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