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傑瑪對奧爾良公爵對傑瑪的想法

一比索也不值的傑瑪是否知道人們對自己的輕蔑呢?

她當然是知道的,她只是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力,卻依然能夠傾聽與思考。

但她也知道,那些人,哪怕是最底層的僕役也能對自己露出傲慢自得的顏色,不過是因爲她沒有任何回擊的可能。神父說她是要下地獄的,哪怕她一直在贖罪也是如此,她也不可能拒絕贖罪,她在殺死了自己的弟妹後也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可經過了之前的事兒,她知道了死亡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情。

弟弟妹妹都那麼小,又生着病,看上去不比一枚生雞蛋更難打破,她給他們吃了遊女們用來避孕的狼毒,他們卻始終掙扎着不願意死去,只是不斷地嘔吐與哭叫,她不得不親手扼死他們,多可怕啊,那樣小,那麼孱弱的身體爆發出的力量幾乎讓她放棄了原先的想法。

但他們不死又能如何呢,即便他們能夠僥倖存活,這些孩子的將來依然是一片黑暗。

傑瑪怨恨過他們,也怨恨過自己的母親——大概沒人知道,是她母親把她推到一比索巷子裡的,雖然那時候她賣出的價格不止一比索,她母親知道自己不能活了,就讓自己最大的女兒繼續幹這種恥辱的營生來養活底下的孩子。

她更怨恨自己的父親與兄長,還有她的未婚夫。

他們如果不曾參與到反西班牙政府的暴動中就好了,他們如果沒有賜給她學習的機會就好了,他們如果從來不曾告訴過那些高尚的理想與大義就好了,那麼她就算要和如今一般受罪吃苦,也只能和那些愚昧無知的婦人那樣以爲是魔鬼的詛咒,命運的捉弄,渾渾噩噩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

她痛恨現在的生活,卻也畏懼死亡。

神父與人們對她的輕蔑,無視與折磨,全都建立在死亡對她的威脅上。神父讓她做的事情,她必須要去做,她不想死,就算她失去了發聲的權力,就算她已經滿身污濁,就算她得了“馬賽病(meidu)”周身都是治療後留下的烙印,她也只能心甘情願地去作踐自己。

她被派到那位先生身邊服侍的時候,她知道神父爲什麼會單單選中了她,難道還有誰能比她更加無法動搖的嗎?

傑瑪甚至饒有興致地等待着這位尊貴的先生來試圖誘惑或是收買她,一比索巷子裡也有不少這種女孩,這些貴人們偶爾會興之所至,和身邊的僕人或是路上結識的農民女兒玩一場愛情遊戲,也許這些女孩沒有妄想成爲他們的妻子,可惜的是,往往到了最後,她們所期望的,一筆小小的錢財,一個磨坊,或是一片田地都只是黎明前的露水,天亮了她們只有一雙空空的手,有時候還會附贈馬賽病或是一個胎兒。

前者或許還能找到一樁不那麼稱心如意的婚事,後者就只有淪落到一比索巷裡了。

傑瑪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就算那位先生大意到沒有探究她的過往,一脫掉衣服她那一身醜陋的瘢痕也能說話,她不會如一個真正的年輕女孩那樣懷抱妄想,她甚至憎惡所有美好的東西。又及,如果這位先生能夠忍下這份噁心,對她說些好話的話,她只會發笑。

連她自己看了自己都會作嘔,若說還會有人願意愛她,那他肯定是一個聖人,或是一個魔鬼。

在魯西永易主後,傑瑪猜想自己可能要被遣開了,沒想到那位先生,不,那位殿下說,希望她能夠留下來服侍自己,這無疑正中神父以及其他有意控制這位法國公爵的人的下懷,不過在傑瑪再次回到公爵身邊之前,克拉里斯神父還是嚴肅地訓誡了她一番,每隔幾天也要把她叫去,用鞭子和煉獄警告她不要忘記自己的罪惡。

傑瑪心想也許是因爲克拉里斯神父有點不太相信公爵沒有試圖做些什麼的緣故,但公爵真的什麼都沒做,他對待傑瑪就像是對待其他的女僕,傑瑪和他的接觸事實上並不多,尤其是在公爵的隨身侍從來到魯西永之後——當然了,在魯西永依然被西班牙人控制的時候,他們不能追隨公爵,現在魯西永已經屬於加泰羅尼亞人了,準確地說,屬於將來的卡洛斯三世了,他們當然要回到主人身邊。

這讓傑瑪難得地有了許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這位來自凡爾賽的法國公爵並不如傑瑪印象中的那樣高高在上——正如我們所知,能夠在暴動中成爲組織者與指揮者的人不會是一個農民或是一個工匠,他必然是要受過教育的,而在這個時代,教育暫時還是貴人們的專權——傑瑪的父親雖然沒有爵位,卻是個騎士。

傑瑪見過一個伯爵,這是她璀璨並且無可挽回的青春年華中印象最爲深刻的一件事情,雖然那是一個西班牙人——而她父親所認識的那些加泰羅尼亞的長官與議員們,他們也無一例外都是高高在上的,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從門縫裡偷窺秘密會議的場景……只是在她的父親被絞死後,他的財產被沒收,妻兒流落街頭的時候,這些人一個也沒出現。

她的母親只會哭泣哀嘆,傑瑪卻無來由地想起,父親有時也會半真半假地抱怨,這些人之所以要反抗西班牙政府的統治,多半還是因爲政府的稅收與徵募已經嚴重影響到他們的收入——在父親與兄長死去之後,這個家庭對他們來說也……毫無價值了吧。

——————

——您爲什麼會允許我繼續留在您身邊?

當傑瑪“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連奧爾良公爵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確實有考慮過博得傑瑪的好感,尤其是在他身邊連一個可信的人都沒有的情況下,他甚至無需傑瑪做些什麼,有時候一些無意中流露出來的蛛絲馬跡足以讓他做出重要的決定,不過在那座村子裡打聽到有關於傑瑪的事情後,他倒是對她更多了一些真實的憐憫。

——您需要我爲您做些什麼嗎?

——如果不,您爲什麼要對如我這樣卑賤的小人物如此和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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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想了想,房間裡暫時只有他們兩個“人”,貓仔在他的口袋微微地打着呼嚕。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放下手裡的文件:“傑瑪,雖然有點苛刻,但我並不覺得你能爲我做些什麼——當然我要感謝你在暴亂的時候願意聽我的吩咐,但現在,很顯然,讓你到我身邊的人已經不太相信你了,他擔心你被我征服或是收買,你又的確是個小人物,沒人會告訴你什麼重要的秘密——所以,傑瑪,我讓你繼續留在這裡,可以說大半出於對一個弱者的憐憫,還有一小部分對克拉里斯神父的不滿。”

他直視傑瑪。

“也許這樣的描述與形容會讓你感到羞恥與憤怒,但傑瑪,神父,還有那些往你身上砸石頭的人(注1),後者可能只是自私或是冷漠,但你曾經的主人,克拉里斯神父,卻讓我想起——我不太清楚你有沒有看到過人們如何馴養野——譬如那些韃靼人,他們喜歡馴養獵鷹來爲他們狩獵和探查敵情,但那種猛禽不是那麼容易順服的,於是……他們就矇住它們的眼睛,不讓它喝水、吃東西和睡覺,等到它們快被折磨到奄奄一息了,那個將要成爲它們主人的人就來打開眼罩,給它們食物和水,幾次往復之後,野生的鷹隼就會因爲感激與不堪忍受折磨而屈服了。”

他笑了笑,“別這樣看我,好吧,我承認,這種手段也曾被黎塞留主教與馬紮然主教用過,”那位米萊狄夫人可是實打實地受過烙印,進過監牢的人:“但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還有我的兄長都沒用過這種手段。”

——您們也不需要。

“多謝你的恭維。”公爵摸了摸因爲這幾天來勞碌不停而生出的青黑胡茬,想着自己待會兒應該刮刮鬍子了,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不過如果你是在法國,”他說:“國王會從克拉里斯神父開始一路往下斬首——他們怎能這樣對待一個忠誠之人的後裔?!我不能理解,但不妨礙我願意給予那兩位堅貞之人一些獎賞,給他的女兒與妹妹。”

——您知道我做了那些事情……

“我知道,”公爵說:“但我去過戰場,也造訪過傷兵營,我知道傷病與死亡是怎麼回事。”

一般人或許會對這個弒親之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公爵見多了那些生不如死的人——在國王將巫師的藥劑與補償及撫卹金引入軍隊之前,有許多被子彈、炮彈擊中又僥倖未死的士兵被軍隊裡的“醫生”或說是劊子手用斧頭砍下受傷的肢體(不然發熱的可能就是百分之一百)之後,就算是不曾發熱,還是會有人忍受不了傷痛帶來的折磨與絕望而終日懇求別人殺了自己。

除了痛苦之外,受傷被截肢的士兵只能回家,而回家之後,傷殘的他們無法在作坊和田地裡幹活,只能成爲乞丐、流民或是家人的拖累,他們的將來黑暗一片,毫無希望——所以真有人,一般是他們的摯友和兄弟,這樣做的。

這些人後來都被國王特赦了,也許對還未去過戰場,見過最底層的那些民衆時的公爵來說這還有點不可思議,但對兩者都曾經經歷過的公爵,要理解那些人,以及面前的傑瑪,一點也不難。

沒了父母,沒了姐姐,那些在出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人難道還會突然走出來照顧他們嗎,如果這些孩子身體康健也就算了,哪怕成爲乞丐或是盜賊,也能活下去,但他們生了病……只要設身處地地想想,就不會對一個不過雙十年華的女該橫加指責。

“你也許是有罪的,但在這裡沒人能夠審判你,”公爵說,而後將注意力重新返回到文件上:“我不能,神父不能,只有上帝與受害者能夠審判你。”至少他處在傑瑪的境地,他所能想到的竟然也是這個辦法。

傑瑪屈了屈膝,和那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一樣,無聲無息地走開了,至少從表面上,看不出她的內心是否被觸動了。

“確實只是一時的憐憫。”公爵說:“等這裡的事情結束,我把她帶到法國去,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她可以重新開始。”贖罪、自我折磨或是忘記一切,都讓她自己做決定吧。

貓仔在文件上踩了一個梅花腳印,捨棄了原先的話題:“這些人居然允許你參與軍事項目啦。”

“不允許不行啊,我如今是債主。”在來之前奧爾良公爵也沒想到加泰羅尼亞人的情況如此……微妙,加泰羅尼亞人的勇武固然不可否認,但問題是他們的散漫也能與前者並駕齊驅——魯西永的暴亂讓公爵發現了很多問題,如果不是他堅持要插手,這些加泰羅尼亞人掀起的動亂可能除了在樹上多幾樣特殊的裝飾品之外就沒其他的結果了。

所以當這些厚顏無恥的傢伙們再次尋求,或說索取援助的時候,公爵就拿出了他的錢袋。

註釋一:聖經上說,文士和法利賽人,帶着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他站在當中。就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麼樣呢?他們說這話,乃是試探耶穌,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穌卻彎着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

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於是又彎着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

耶穌就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哪裡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阿,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這裡公爵的意思是,那些口稱要將傑瑪治罪的人,應該先看看自己揹負的罪孽,他們先種下了緣由,纔有現在的罪行——傑瑪的遭遇主要是加泰羅尼亞人中出現了派系之爭,傑瑪的父親與兄長不幸成了傾軋中的犧牲品,纔會導致之後一系列的事情發生,克拉里斯神父不是主使,但上位者的冷漠與狹隘讓他氣惱于傑瑪母親與傑瑪的不自愛……有些人沒有受過苦是不會明白其中的不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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