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蒂親王承認自己就是一個見風轉舵的小人,但正所謂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他也知道國王派他到奧地利去,不是要讓他做一個正直的好人的,說起挑撥離間,爾虞我詐,在這點上他的兄長孔代親王,兄長的摯友盧森堡公爵,蒂雷納子爵都別想勝過自己,但若是他有選擇,他也一定不會兜攬下這筆買賣,當然啦,別人就不知道,但要說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利奧波德一世對法國一力支持奧斯曼土耳其對奧地利的攻伐一無所知,那就是白癡纔會說的話。
利奧波德一世也許不會將孔蒂親王扣押或是處死,但就像是克雷基侯爵作爲國王在羅馬的使臣,依然會被一羣卑劣小人圍攻那樣,誰也不知道維也納的貴人們會不會因爲一個極其細小的緣由向孔蒂親王提出決鬥,或是直接謀殺了他,孔蒂親王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國王訴了苦,討要到了一隊裝備着最新軍備的火槍手,兩個修士,這兩個修士還是國王特意向以拉略僱傭的,若是您們還未忘記,當初的奧爾良公爵加斯東身上就有着使喚魔鬼的痕跡,路易十三從馬上跌下而後幾乎溺死————那個水窪事實上只到他的膝蓋,以及後續的纏綿病榻都可以說是前者的罪過,而加斯東公爵從佛蘭德爾購置的那些古怪的蛋彩畫,直到他死去的時候,還擺在他的房間裡,雖然他的懺悔神父與主教都堅稱他做了懺悔,但就蒙龐西埃女公爵說,她的異母妹妹在愛人那裡說漏了嘴,加斯東公爵不但沒有懺悔,在死去的最後一刻他還在詛咒國王,無論是父親還是兒子。
如今法國謀求的又是佛蘭德爾地區,這讓國王不得不警惕起來,大戰籌備工作已經在緊張忙碌地進行之中,這輛龐大的車子一旦發動起來想要停下可不太可能,佛蘭德爾他勢在必得,但佛蘭德爾人與西班牙人定然抱持着不同意見,如果孔蒂親王被刺殺,無疑是對法國國王的最好反擊與羞辱,路易當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他本來手上還有一些巫師,但這些來自於意大利的巫師暫時被他派在了別的地方。
攘外必須安內,這句話事實上並沒有什麼錯,尤其是在法蘭西這種叛亂頻頻的地方,這次路易又打算御駕親征,在他離開巴黎之前,所有的異端與隱患都要被清除,即便不被清除,也要保證他們近一兩年裡不敢再有所妄爲——不過在孔蒂親王離開巴黎之前,國王首先要做的是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把他高高興興地送出去,這場宴會堪稱輝煌,所有有名號的達官顯貴都努力地擁擠在了盧浮宮,從露臺到樓梯,都擠滿了人,來人若是想要向國王行禮,必須穿過好幾百尺的狹窄小徑——在金銀絲的外套與愈來愈寬的裙襬之間,然後國王身邊的人,還要看來人的身份如何纔會讓出自己的位置,或者只是看國王的態度,歪一歪腦袋或是側一側身體,那些不夠顯赫的人,只能如同驚鴻一瞥般的看一眼國王的臉,就又只能瞧着先生女士們的後背或是……不那麼禮貌的屁股了。
孔蒂親王當然是別具殊榮的,他坐在國王的下首,僅次於王弟菲利普,而他的兄長孔代還要位居他之下,因爲國王需要在吵吵嚷嚷的人羣中和他說話。
“發自內心地說,”孔蒂親王拉出自己的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盧浮宮真是有點太小了。”國王還特意選擇了盧浮宮裡的大畫廊,這條巨大而寬敞的走廊可以說是盧浮宮裡最壯觀的建築體,即便如此,這裡的人們依然免不得摩肩擦踵,從穹頂上方垂下的蠟燭與呼吸帶來的熱氣甚至讓這裡有了土耳其浴室的朦朧感……與窒息感,但只要國王在這裡,就算再難以忍受,也不會有人先行離開。
王弟菲利普今天也是盛裝打扮,在洛林的幾年讓他有了一副軍人的體格,高大,健壯,能夠承載着幾十磅的蕾絲和衣料依然不爲所動,他爲國王端來一杯冰鎮過的檸檬水時,那隻手穩穩的,完全看不出戴着好幾只沉甸甸的戒指。
“這樣的情形很快就會得到改善,”路易喝了一口檸檬水,乘着謁見的空隙和他們說:“凡爾賽的建築主體已經快要完成了,我打算用三到五年的時間去裝飾和裝潢,等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不必如此擠迫了。”
“哎呀,”孔蒂親王仿若無意地說道:“就是我曾經看到的那些建築麼?它確實非常龐大,陛下,人們都說您要在那裡建一座新城。”
“也可以那麼說吧。”路易說,最主要的,他還是想要將法蘭西的政治中心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去,盧浮宮不是不好,但它正位於巴黎中央,雖然前身也是一座軍事城堡,但從兩次投石黨暴動來看,它的防禦力甚至不如巴士底獄,路易今後的道路還很崎嶇漫長,敵人也只會越來越多,他不能將希望完全地寄託在……你知道的,那些民衆身上。
凡爾賽的新宮有一千個房間,圍繞着新開闢的護城河與宏偉的花園,而路易的野心還不止於此,他還打算將凡爾賽的周邊地區全都帶動着發展起來——那些被他從流亡之路上帶回來的民衆已經在凡爾賽定居了十幾年,他們的孩子也已經成人,不是在爲國王耕種,做工就是在爲國王修建新宮,同時也接受訓練與教育——他們對於路易來說是可信的,路易對他們來說也是可信的,可以說,即便法蘭西的國庫從來就沒有充盈過的時候,凡爾賽的人們依然可以得到最大的優待——最低廉的佃金,最微薄的稅金,最寬容的主人……相對的,也有最嚴苛的律法與最嚴密的審覈,不但對外人,也對凡爾賽人自己,畢竟路易並不想看到第二個巴黎。
等到凡爾賽宮的建築主體初步完工,在裝飾的同時,國王還計劃營造一個巨大的商業區域,數之不盡的豐富貨物,食物,以及各種新奇的娛樂,一個令人樂而忘返的銷金窟——他在洛林公爵身上的試驗得到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而他付出的只是一個衛浴間,一座取暖設施與一些精巧但不實用的東西,哦,或許還有一些美味的食物,至於賭博,歌舞和“名姝”們,這都是巴黎原本就有的東西。
路易沒有那麼大的期望,能夠憑藉着享樂來麻痹那些老奸巨猾的諸侯,但洛林公爵也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是的,他也許無法說服那些老人,但與他們相比,路易是那麼年輕,他們的繼承人也是如此,老人們也許願意重複一成不變的生活,在自己的城堡中固守到死,但那些活潑的年輕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就不必多說了,而且就算是那些領主與爵爺,也會希望他們的繼承人以及其他子弟能夠在國王身邊謀得一席之地。
誰都知道,國王是喜歡年輕人,並且也願意重用他們的。
一邊籌劃着今後的事情,國王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身邊的人,從奧爾良公爵菲利普開始,到孔代親王,盧森堡公爵,蒂雷納子爵,還有路易十三時期的一些老臣,然後是柯爾貝爾以及他的一些朋友,之後是簇擁在王太后身邊,以奧爾良公爵夫人與蒙龐西埃女公爵爲首的貴女們,還有以拉瓦利埃爾夫人爲中心的一羣人……現在國王手中的職位還不多,但等這場戰爭結束,國王會需要大量的官員、總督,教士和書吏,新宮還會需要僕從,凡爾賽城也會需要更多的商人與工匠……還有,正式成立的海軍與擴增的陸軍,到那時,國王手裡就會有成千上萬的空位期待着人們的填充——啊,國王的要求並不過分,畢竟有得必有失,他只需要他們給出一點點原本就屬於國王的東西。
一個完整的法蘭西。
於是人們看到國王突然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們在心中紛紛揣測這究竟是爲了什麼,但大概沒人會猜到國王只是在煩惱這樣的工程可能要持續十年,二十年……打住,二十年是最後的期限了,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呢。他看了一眼目光殷切的孔蒂親王,猜出了他的用意,“當然會有您的一個房間。”國王說,“您甚至可以從幾個房間裡挑選,譬如您可以和孔代親王住在同一條走廊上。”
“可別。”孔蒂親王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說道,換來兄長嚴厲地一瞥。他馬上低下頭去,但要說和孔代住在一起,他絕對不願意,孔代親王在第二次投石黨暴動前也可以說是風流倜儻,豪放不羈——他還曾爲了讓王太后與馬紮然主教不快而有意去追求蒙龐西埃女公爵呢,但在西班牙的那段日子,以及之後在敦克爾克之戰中被俘,他就突然變得穩重或說刻板了許多,也許是因爲他很清楚自己在國王心中仍然是個罪人,所以格外警惕慎重,國王派給孔蒂親王的工作,他又期待着自己的弟弟能夠做好,又擔心孔蒂親王會因爲一貫的輕浮而失敗,甚至丟掉性命,還有的就是作爲法蘭西的將軍,他當然也希望能夠達成與利奧波德一世的盟約。
美好的時光似乎總是轉瞬即逝,在送別孔蒂親王的那個早晨,巴黎少見的大霧瀰漫,到處都是溼漉漉的,就連火把的光亮都不再那麼耀眼,倒是國王的煤油燈在街頭巷角散發着一貫不變的黃色光芒,孔代親王將自己的一隊近衛也交給了孔蒂親王,忍下來“至少要能夠跑得回來”的不祥之語,目送着弟弟的馬車骨碌碌地碾過青灰色的水泥路,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孔蒂親王在巴黎的時候,也是晝夜顛倒,只在盧浮宮,布洛樹林和幾個沙龍裡往來的人,今天他孤身一人離開巴黎,纔有興趣從玻璃車窗裡打量這座毀滅過兩次,又從國王手中煥發了生機的古老城市,雖然霧氣濃重,但對親王來說,這些霧氣就像是一層層覆蓋在他眼前的帷幔,帷幔掀開後就是一個新的景色,讓他倍感歡欣雀躍——那從車輪下向着遠方延伸出去的,不再泥濘或是骯髒的道路;路邊的排水溝上覆蓋着的“石板”(水泥)鏤空出的圖案雖然簡單,但在數量的加持下,竟然也有一種特殊的美感;那些曾被火焰吞噬,被錘子砸碎,被繩索拉倒的房屋,現在都變成了整整齊齊的三層小樓,這種小樓一般而言都將會有好幾家人家住在裡面,但在國王的法令下,這些房屋的外觀並不已因爲雜物或是杆叉而顯得凌亂,一些窗口還鑲嵌着玻璃,這也是因爲近幾年來洛林的玻璃產業得到了很大發展的緣故;街道的轉彎或是交叉口,都有路牌,南北指向,房屋前也有編號,甚至是居住在裡面的人的姓名,據說爲了達成國王的這個要求,負責此事的王弟菲利普以及下屬可費了不少勁兒,甚至還爲此處理了一批不夠服從的暴民——但好處顯而易見,那些盜賊、流民與惡徒,想要再憑藉着迷宮般的街巷與混亂的居住環境一跑了之就不太可能了。
另外,孔蒂親王打開了車窗,呼吸着帶着一些涼意,但不再發臭的空氣,國王將魚、牲畜市場和皮革作坊都遷移到了巴黎郊外,又在新區排設了下水管道,所以現在塞納河也不再總是泛着白色的泡沫,漂浮着糞便,居民們雖然抱怨他們要走上很長一段路才能買到食物,但也很高興能夠在塞納河裡看到魚,或是跳下去游泳,水渠從塞納河中引來的水,稍加過濾也能飲用,而不至於引發瘟疫。
他們之前就經過了一處蓄水池,蓄水池和別處的房屋那樣,都按照國王的要求懸掛着一枚煤油燈,燈光照亮了下面的水波,一層層的金色鱗片在霧氣中若隱若現,說不出的美麗。
“多好啊。”孔蒂親王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現在都有些急切了。”頑症重重的巴黎都能變得這樣好,那麼完全按照國王心意建造的凡爾賽宮呢,據說它的基座和上下水工程就做了整整四五年,想必它會更完美,更舒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