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間的長夜不夠寂靜, 充滿蟬鳴與蟲聲,還有徐徐山風亂吹枝葉簌簌而響。
火堆已經燃盡,此間月輝之下陰影亂投,守夜的侍衛在明暗交織間站得筆直。
馬車內仍殘留着幾分隱約香味, 少年從晦暗冰涼的夢中醒來, 一雙眼睛定定望着車頂。
他起身擁被而坐, 垂眼盯着身側的熟睡的姑娘, 夜風吹開車簾, 他身披冷淡華光。
半晌, 他從自己腕骨的紅繩銀鈴間抽出一截金絲, 隨着鈴鐺細碎模糊的聲響,金絲已穿過她的銀珠手串與他綁在一起。
單手開了瓶塞, 他極爲耐心地將香膏塗在她與他的兩隻鈴鐺的縫隙裡, 而窗外樹影裡羽毛銀白的兩隻鳥正臨月洗翅。
做完這件事,他纔在她身邊重新躺下來,牽着與他綁在一起的她的手, 閉起眼睛。
彷彿他只有這樣才能安眠。
戚寸心一夜未醒, 只是在睡夢裡若有似無地聞到了淡淡的山茶香。
待天矇矇亮時,戚寸心被馬車行進的轆轆聲吵醒, 她睜開眼睛反應了一會兒,坐起身卻察覺手腕被牽扯了一下。
少年睜開眼睛,對上她的目光。
“謝緲。”
她擡起手,鈴鐺發出響聲, 她瞪着他,“這總不能是芝麻弄的吧?”
小黑貓也許聽懂自己的名字了, 也不舔毛了,擡起腦袋喵喵叫。
而少年一言不發, 坐起來人還有點迷糊,伸手給她解了束縛,才慢吞吞地應一聲,“嗯。”
“……?”戚寸心沒想到他還真會順着她的話點頭應聲。
他忽然笑了一下,但他眼瞼下一片倦怠的淺青卻襯得他眉眼有些冷。
“殿下。”
徐允嘉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說。”
他只簡短一字。
“滌神鄉的顧副鄉使也帶着人跟過來了。”徐允嘉騎着馬,跟在馬車旁稟報。
“滌神鄉是沒事做了?”謝緲掀開車簾,看向窗外的徐允嘉,“讓顧毓舒回去,他的主子在月童,並不在這。”
“是。”徐允嘉明顯覺察出太子的幾分情緒異常,但他此時也不敢多問,只能垂首應聲。
徐允嘉察覺到了,戚寸心自然也有幾分感應,她打量着他的側臉,卻只問,“緲緲,你是擔心舅舅嗎?”
“滌神鄉創立之初是爲收復失地,如今倒來做起了侍衛的差事,東宮侍衛府並非無人可用,何必多添這些人?”謝緲靠在一側,語氣平淡。
戚寸心沒有說話,她心裡卻很清楚,如今裴寄清在朝中不易,多少雙眼睛在盯着謝緲,就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裴寄清,滌神鄉的人若總是來護衛太子,便難免會被朝堂上的有心之人拿住話柄。
因爲無論滌神鄉蒐羅北魏多少情報,立下多少功勞,在一些人狹窄的眼界裡,它就只是裴寄清握在手裡與衆不同的權力。
那些人仰望高樓,卻不思如何奮發圖強繼而登高遠望,他們只是望着登上高樓的人,惡劣又陰損地盼望着高樓傾,江海翻,甚至不惜抱薪燒樓。
“你的蚊子包還癢不癢?”她不打算細問他,只是瞧了一眼他手背上的紅痕。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側臉停留片刻,直至她聽不到他回答轉頭來瞪他的時候,他才淡聲道:“癢。”
眼底少了點陰鬱,嗓音也柔軟了幾分。
戚寸心給他塗了藥,不多時車馬便到了樑西鎮上,徐允嘉尋了一家客棧,他們一行人要了幾間房,又讓人燒了水,各自洗漱了一番。
“公子,昨夜驛站遭襲,您與夫人不在其中的消息怕是已經傳出去了。”
徐允嘉在樓上的欄杆前站着,等着謝緲推門從裡面走出來,便低聲說道。
“嗯。”
謝緲才沐浴過,烏濃的長髮還是溼潤的,穿了一身寬鬆的雪白衣袍,神情懨懨的,“韓章的消息呢?”
“他已經找到枯夏了。”
徐允嘉立即將剛得來的字條奉上。
謝緲只瞧了一眼,“讓他把人看緊,別生事端。”
“是。”
徐允嘉應聲道。
太子的車駕走得慢些,直至戚寸心等人翌日清晨離開樑西鎮,車駕與隨行的崇光軍以及東宮侍衛纔將將到鎮上。
從樑西鎮到新絡大約還需要一月的路程,車行十日,他們眼看便要到亭江縣,馬車停在官道旁,官道旁有一條長河,河畔淺灘水草豐茂,幾匹馬垂首溪面,馬尾晃盪着,在粼粼水波間映出清晰的影子。
夕陽遲暮,官道上並無車馬行人,只有偶爾掠過的幾聲鳥鳴,但徐允嘉的手指扣在劍鞘上,一雙眼睛十分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徐山霽瞧見對面山坡上的竹筍長得好,便想借子茹的銀蛇彎鉤去挖一挖,誰知子茹聽了卻橫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二公子,奴婢這東西可不是用來挖筍的,而是用來殺人的。”
“……哦。”徐山霽覺得後背有點涼,他摸了摸後腦勺,“可是我做的竹筍燉山雞很好吃的,你不想吃嗎?”
子茹與子意在石鸞山莊本也不是做廚房裡的活計的,她們兩個都不會下廚,這一路上有時歇在荒野山間,多半是徐山霽和戚寸心會做些熱食。
子茹不明白他一個侯府二公子怎麼做飯的手藝這麼好,但聽他提及竹筍燉山雞,她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摘下彎鉤給他了。
“你放心,我用完會給你擦洗乾淨的!”徐山霽咧嘴一笑,接過她的銀蛇彎鉤,便興沖沖地往對面山坡上跑。
“姑娘,我們還有些乾糧,您不必做這些的。”子意瞧着戚寸心在洗淨的石板上刷油炙魚蝦,想幫忙卻又無從做起。
“乾糧太硬了,哪有烤河鮮好。”戚寸心添了底下的柴,又說,“我以前在東陵也常做這些事。”
“可您如今的身份……”子意話說一半,卻見戚寸心擡頭。
“身份怎麼了?”
戚寸心翻看着徐山霽的小匣子裡的香辛料,“身份的轉變也不能改變一個人的過去,我以前常做這些事,現在也不介意做這些事,我們出門在外,何必講究那些沒意思的東西?”
她烤好了一隻河蝦,顧不得燙,撥下外殼摘了蝦線,回頭瞧見在不遠處的石頭上坐着把玩白玉劍柄的少年,便喚:“緲緲!”
少年幾乎是在聽見她聲音的一瞬間便回過頭來,見她朝他招手,他便立即站起來乖乖地走到她的面前。
“你嚐嚐味道。”
戚寸心將剝了殼的蝦肉遞到他面前,“你小心,有點燙。”
少年依言俯身來咬了蝦肉吃下去。
“好吃嗎?”她望着他。
“嗯。”
他應一聲,在她身側坐下來。
“啊啊啊!”
忽的,山坡上豐茂的竹林草木中傳來徐山霽的驚叫聲,這一霎,謝緲收斂神情轉過頭。
子茹與徐允嘉率先飛身往山坡上去。
徐山霽抱着竹筍摔倒在地,還未看清他扒開草叢後對上的那張臉,他手中沾了不少泥土的銀蛇彎鉤便被子茹一腳踢至半空,狠狠刺入那手持弓箭的男人的喉管,頓時鮮血迸濺出來,微熱的血腥氣拂面,徐山霽眼見着那人快要倒地的剎那,子茹已旋身上前抽出彎鉤。
那人重重摔倒在地,而子茹手中的彎鉤在刺入那人血肉再抽出時便已被鮮血洗了個乾淨,沒有一點兒泥土,只是凜冽泛光,猶帶血珠。
隨行的侍衛也已經迅速跑來,與林中尚在埋伏還未來得及下殺手的十幾人纏鬥起來。
子意沒有輕舉妄動,只是摸着腰間的彎鉤,守在戚寸心的身邊。
破空飛來的利箭擦出尖銳的聲響,戚寸心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謝緲已扯下腰間的白玉劍柄,纖薄的劍刃抽出,剎那便將襲來的利箭劈折兩半。
謝緲抓住她的手,帶着她躍入半空,他一雙眼睛驀地盯住對面山林中的一處,手中的鉤霜擲出,林中便有了些響動,連帶着停駐於枝葉間的幾隻鳥也隨之受驚,撲閃着翅膀,匆忙飛走。
徐允嘉從那人胸口抽出沾血的鉤霜,在謝緲與戚寸心落在山坡上時,便跑上前將鉤霜送到謝緲手中。
不過十幾人,不多時便被東宮侍衛一一制服,徐允嘉在唯一的活口身上搜出了兩幅畫像,當即送到謝緲面前,“公子,不過十日,您與夫人的畫像便已經在這些人手裡了。”
這些烏合之衆尚能那道他們夫妻二人的畫像,更不必想江湖中那些或爲錢或爲其它什麼東西而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定然也已經做起了取他們夫妻性命的生意。
謝緲接過他的畫像來,卻是微屈指節用其擦拭了鉤霜劍刃上沾染的血跡,他隨即輕瞥一旁被侍衛踩着腦袋,按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的男人,“還留着做什麼?殺了。”
他說罷,牽着戚寸心轉身,同時用手掰回她往後看的腦袋,“再看下去,你怕是會食不下咽。”
眼下追問那活口是受誰指派也毫無意義,反正在月童也想要他與戚寸心性命的,也就是那麼些人。
“哥,我只是扒開草叢,就看到一張醜臉,可嚇死我了……”徐山霽被徐山嵐從山坡上拉下來的時候,還有些驚魂未定。
“都讓你別跟來了。”徐山嵐也嚇得不輕。
原打算在這裡待上一夜,但眼下也是待不得了,徐允嘉命人處理了屍體,天色已經暗下來,他們一行人趁夜便往亭江縣的方向去。
“我們既然已經暴露了,那就要再想辦法了,不然這樣下去,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京山郡?”
戚寸心想了想,便在車座底下的匣子裡翻找出來好多瓶瓶罐罐,她擡頭對上少年懵懂的眼睛,真誠建議:“緲緲,我幫你做做僞裝吧。”
“不要。”
他瞧見那些物件,拒絕得很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