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逸之走前,千叮萬囑我仔細回想慶功宴那天的事,畢竟只有我自己想明白哪裡得罪到陛下,他們這些求情的纔好對症下藥。
我很聽話的回想了至少有一個時辰,然後我發現我回想不起來,而且我也回想不下去。
我餓,我現在能想到的都是吃的。
城西張老伯家的脆皮兒蝦餃,城南德滿樓的紅油豬手和肉元宵,城東豆腐西施的紅豆乳和灌湯牛肉包,嗯……現在聞到的這個味道,該是城北仙人居的紅燒獅子頭。
等會,我爲什麼會聞到紅燒獅子頭的香味。
我不是在坐牢嗎?
深吸一口氣,眼皮撩開一道縫,閉眼,再睜眼,然後我忍不住把眼徹底瞪圓了。
天,瞧我看到了誰——忠武將盛岱川,這出了名的大奸臣拎着食盒來看我了。
今天來探監的人怎麼這麼多,這姓盛的不是專門來給我下毒的吧。
正在躊躇着,盛岱川對我抱一抱拳,笑容和藹道:“夏侯老弟,這幾天苦了你了。”
我爹說他們這幫子奸佞就愛收買人心,現在一看,我爹真沒騙我。這姓盛的還想用幾盤子肉和我套近乎?呵,有道是貧賤不能移,我夏侯謙是那麼沒有原則的人麼?
我沒搭盛岱川的話,倒是牆角兩隻耗子吱吱叫了兩聲。
盛岱川面上有些尷尬,擡手摸幾下鼻子,蹙眉又道:“我聽說牢裡伙食不好,給你送點兒打牙祭的。”
其實盛岱川這個忠武將長相挺忠武,兩根劍眉,一雙虎目,鼻子高眼睛深,下巴上一溜青胡茬,打眼看去忠厚老實的很。尤其是他現在這般費勁和我搭話的模樣,活脫脫一個正在挨欺負的傻大個兒。
但時逸之給我講過,人不可貌相,盛岱川不是好惹的,所以我一定不能被他給騙了。
我想了想,磨牙道:“你聽誰說的瞎話,我這兩天伙食挺好,頓頓有肉,還有湯,都是陛下特別照顧的。”
話剛說完,我這肚子很不爭氣的打起震天雷。
我看到盛岱川脣角勾了勾,一副強忍着笑的模樣:“夏侯老弟,你就別裝了,你這兩天是在牢裡,沒看見陛下氣成什麼樣。陛下氣的連話都說不利落,沒給你斷糧斷水就是奇蹟,怎麼還會有湯喝?”
我只好乾瞪眼。
盛岱川又道:“夏侯老弟,雖說你我不合這麼多年了,但到底是同僚,是一起爲大楚效命的兵。要說別人不理解你,我不能不理解你,你我都是從刀尖上滾過來的,腦袋常年別在褲腰帶上,這其中的不易,旁人不懂。”
我乾笑道:“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盛岱川溫和道:“我哪裡敢有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平心而論,若是我在外豁出性命打了勝仗,回朝後卻被個莫須有罪名壓進牢裡聽候發落,那我肯定不樂意。”
我按了按砰砰直跳的心口:“莫須有罪名?”
“難道不是莫須有麼?直到今日,陛下對你做的錯事依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憐你九死一生纔回京,新官服還沒捂熱就被陛下給扒下去了,聽說聖旨已經擬好,不出意外,明天晌午西街問斬。夏侯老弟,我是真的替你難受,這不是來給你送點斷頭酒麼?”
什麼?陛下要斬我?
天下紅雨,六月飄雪,我幹什麼了他就要斬我?我頭幾個月剛把那幫蠻子打到嗷嗷叫喚,我幫陛下收復失地,爲大楚守疆固土,我立下這麼多軍功,陛下就爲了一個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的罪名把我當街問斬?
我不怕死,我只怕不明不白的等死。
我這邊尚未回神,盛岱川那邊已經開始拆食盒。一碟紅燒獅子頭,一碟五香花生米,一碟桂花兒芙蓉糕,一壺黃酒,三個碗大的白麪饅頭。
盛岱川道:“夏侯老弟,你慢吃,我先回了。”走兩步,又回頭衝我呲牙一樂:“那碟桂花芙蓉糕是仙人居新研究出來的小食,甜而不膩,還不錯,你一定要慢慢的吃。”
我木着臉看他。
“我拿腦袋擔保,沒下毒,我沒道理爲了讓你早死一天,賠上自己的命,是不是?”
啊,是這個理兒。
有人送菜,不吃是白癡。
盛岱川走了,我擼起袖子,小心翼翼的把裝了飯菜的托盤挪進牢裡,從獅子頭開始下嘴,慢悠悠的吃了個乾淨。
小半個時辰後,我拿手裡的半個饅頭抹乾淨菜油,再掰一塊桂花芙蓉糕當飯後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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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愧是仙人居做的點心,不止好吃還很精緻,裡面都是帶夾層的。
盛岱川這狗孃養的,估計是怕我吃東西狼吞虎嚥不仔細,竟然在每塊糕點裡全塞上一樣的紙條,咬一口全是紙味。
芙蓉糕是沒法吃了,我展開一張紙條粗略掃一眼,嗤笑出聲,伸手在食盒底下摸出個被黑布包着的小藥丸。
聞了聞,嘿,頂金貴的假死藥。
說來也巧,兩年前一次征戰,我遭人暗算差點沒命,幸好碰上一個遊醫救治,硬挺着才把命吊了回來。事後這遊醫給我三顆藥丸,一顆能解尋常那些毒,一顆能封痛覺,一顆能假死。
這三顆藥丸子我是天天看,夜夜看,絕對認不錯。盛岱川給我的這顆藥,和那顆能假死的半點不差。
盛岱川的意思,是要我吃下這玩意裝死,夜裡他會派人把我換出去。
我蹲在地上,手裡藥丸拋高又接住,半晌沉沉嘆口氣。
且不說盛岱川爲什麼救我,單說他給我塞藥這個事,這就是在陷我於不義!想我夏侯謙行的端坐的正,身正不怕影子斜,退一步講,就算陛下真發糊塗斬了我,我也是總有一日會陳冤昭雪的。
可是如果,我真的病急亂投醫,信了盛岱川的法子,那我就不只是畏罪潛逃,我還要再多一個與盛岱川暗中勾結的罪名。就算活下來,那也是沒臉見人的。
方纔我說過,我不怕死,我只怕不明不白的等死,但我更怕的,是苟且偷生的活。
轉過許多心思,我仰頭笑出一些悲壯來,頓了頓,拎起只耗子,掰開嘴,藥丸子直接就給它吃進去了。喂完藥,眼看着手裡耗子翻了白眼,我眯着眼往外打量,果然見一個黑影晃晃悠悠的消失掉。
看來今天夜裡能睡個好覺了。
一夜無夢,隔天早上,海公公帶人來宣旨。聖旨的內容與盛岱川告訴過我的差不多,大致就是說,我夏侯謙大逆不道罪大惡極罪無可赦,但具體犯了什麼罪又講不清楚,只說是以下犯上。
斥我以下犯上,順便判我斬立決。
要說這天下最有錢的還是皇帝,賜的斷頭菜都是八菜一湯。我在海公公眼皮子底下吃完一碗飯,擡手撓一撓頭頂鳥窩,嘆氣道:“海公公,我和你說句心裡話,我真的是冤枉,陛下要我死,我不能不死,可有一件事要勞煩公公。”
海公公問道:“什麼事?”
我道:“勞煩公公日後等陛下心情好的時候,問清楚爲何問斬我夏侯謙,問清楚了,公公再去我墳頭燒疊紙錢,讓我死個明白。”
到了這個時候,估摸海公公也看出些不對勁,對我態度和氣了很多:“夏侯將軍,咱家也和你說句實在話,陛下生這麼大氣是有原因的,只是這原因不能和外人說。你呀,就是活該倒黴,撞上這一回了。”
我咂咂嘴,只覺酒勁有些上頭,臉全皺成個苦瓜:“公公啊,不方便說,總能寫張紙燒給我吧?”
海公公點一點頭,猶豫再三,終於蹲下拿指尖沾了點黃酒,點在桌子上寫了一句話。
陛下被人行了苟且之事。海公公是這麼寫的。反正我是懷疑自己眼睛花了。
我總算明白,爲什麼陛下非得殺我不可了。
他奶奶個腿的,究竟是哪家小王八蛋吃了雄心豹子膽嫌命長,京城兩個娼館不夠他睡,想不開去睡皇帝!睡完還要連累老子?!這這這……這混賬真是氣死老子了,他有種,等老子日後做鬼查到是誰,定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嚇他個口歪眼斜,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
吃飽飯,喝足酒,收拾妥當好上路。我垂頭喪氣的走在前面,海公公跟在我身邊:“夏侯將軍,任誰遇見這事腦子都會不清醒,陛下是在氣頭上,旁人勸不得,你,你此次枉死見了鬼差,有什麼不忿的都衝着咱家來,別怨陛下。”
我再嘆氣,陛下一個腦子不清醒,我這條命就沒了,這是能不怨的事麼?想了又想,我轉頭對海公公道:“我……儘量吧。”
行到西街,劊子手已經就位,正在刑臺上磨刀。我左右看過一圈,發現我爹老淚縱橫的擠在人羣裡,頭髮好像是白了不少。我還看見時逸之面無表情的站在我爹旁邊,一雙眼黑到滴墨,時蘭一面喊慎禮哥哥一面哭,還有平日交情不錯的那些兄弟,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往我這邊看。
我心裡很有些不是滋味。
爹,對不住,兒子到死也沒讓你省心,兒子也沒能給你留個後。時逸之,你可別因爲記恨我平時和你鬥嘴就不給我燒紙錢。還有蘭妹,蘭妹,你早些再尋個好人家嫁了吧。
監斬官一聲令下,我被兩個壯漢壓着跪上刑臺。
自始至終,我沒看見那個據說爲了給我求情,堅持在御書房門外跪上好幾天的謝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