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下午柔嘉臨走,二奶奶還滿臉堆笑說:“別走了,今天就住這兒罷——三妹妹,咱們把她扣下來——大哥,只有你,還會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麼?”阿醜哭腫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爲兒子媳婦沒對自己叩頭,首飾也沒給他們,送她出了門,回房向?翁嘰咕。?翁道:“孫柔嘉禮貌是不周到,這也難怪。學校裡出來的人全野蠻不懂規矩,她家裡我也不清楚,看來沒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懷胎養大了他,到現在娶了媳婦,受他們兩個頭都不該麼?孫柔嘉就算不懂禮貌,老大應當教教她。我愈想愈氣。”?翁勸道:“你不用氣,回頭老大回來,我會教訓他。鴻漸真是糊塗蟲,我看他將來要怕老婆的。不過孫柔嘉還像個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纔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點頭服從的。”柔嘉出了門,就說:“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毀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沒管教的孩子。”鴻漸道:“我也真討厭他們,好在將來不會一起住。我知道今天這頓飯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說到孩子,我倒想起來了,好像你應該給他們見面錢的,還有兩個用人的賞錢。”柔嘉頓足道:“你爲什麼不早跟我說?我家裡沒有這一套,我自己剛脫離學校,全不知道這些奶奶經!麻煩死了,我不高興做你們方家的媳婦了!”鴻漸安慰道:“沒有關係,我去買幾個紅封套,替你給他們得了。”柔嘉道:“隨你去辦罷,反正我有會討你家好的。你那兩位弟媳婦,都不好對付。你父親說的話也離奇;我孫柔嘉一個大學畢業生到你們方家來當不付工錢的老媽子!哼,你們家裡沒有那麼闊呢。”鴻漸忍不住迴護?翁道:“他也沒有叫你當老媽子,他不過勸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裡享福,誰不願意?我並不喜歡出去做事呀!我問你,你賺多少錢一個月可以把我供在家裡?還是你方家有祖傳的家當?你自己下半年的職業,八字還未見一撇呢!我掙我的錢,還不好麼?倒說風涼話!”鴻漸生氣道:“這是另一件事。他的話也有點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親的頭腦都是幾千年前的古董,虧你還是個留學生。”鴻漸也冷笑道:“你懂什麼古董不古董!我告訴你,我父親的意見在外國時得很呢,你吃的虧就是沒留過學。我在德國,就知道德國婦女的三K運動:Kirche,Kneche,Kinder——”柔嘉道:“我不要聽,隨你去說。不過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位孝子,對你父親的話這樣聽從——”這吵架沒變嚴重,因爲不能到孫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劍脣槍無用之地。無家可歸有時簡直是樁幸事。兩親家見過面,彼此請過客,往來拜訪過,心裡還交換過鄙視。誰也不滿意誰,方家恨孫家簡慢,孫家厭方家陳腐,雙方背後都嫌對方不闊。?翁一天聽太太批評親家母,靈感忽來,日記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條,說他現在才明白爲什麼兩家攀親要叫“結爲秦晉”:“夫春秋之時,秦晉二國,世締婚姻,而世尋干戈。親家相惡,於今爲烈,號曰秦晉,亦固其宜。”寫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給親翁孫先生賞鑑。鴻漸跟柔嘉左右爲難,受足了氣,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氣。鴻漸爲太太而受氣,同時也發現受了氣而有個太太的方便。從前受了氣只好悶在心裡,不能隨意發泄,誰都不能夠像對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說,朋友要絕交,用人要罷工,只有太太像荷馬史詩裡風神的皮袋,受氣的容量最大,離婚畢竟不容易。柔也發現對丈夫不必像對父母那樣有顧忌。但她比鴻漸有涵養,每逢鴻漸動了真氣,她就不再開口。她彷彿跟鴻漸搶一條繩子,盡力各拉一頭,繩子迸直欲斷的時候,她就湊上幾步,這繩子又鬆軟下來。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爲快,吵完了,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後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隨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漸漸的吵架的餘仇,要隔一天才會消釋,甚至不了了之,沒講和就講話。有一次鬥口以後,柔嘉半認真半開頑笑地說:“你發起脾氣來就像野獸咬人,不但不講理,並且沒有情份。你雖然是大兒子,我看你父親母親並不怎麼溺愛你,爲什麼這樣使性?”鴻漸抱愧地笑。他剛纔相罵贏了,勝利使他寬大,不必還敬說:“丈人丈母重男輕女,並不寶貝你,可是你也夠難服侍。”他到了孫家兩次以後,就看出來柔嘉從前口口聲聲“爸爸媽媽”,而孫先生孫太太對女兒的事淡漠得等於放任。孫先生是個惡意義的所謂好人——無用之人,在報館當會計主任,毫無勢力。孫太太老來得子,孫家是三代單傳,把兒子的撫養作爲宗教,打扮得他頭光衣挺,像個高等美容院裡的理髮匠或者外國菜館裡的侍者。他們供給女兒大學畢業,已經盡了責任,沒心思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闊得很,也許他們對柔嘉的興趣會增加些。跟柔嘉親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國留學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家太太“你的Mrs”那種女留學生。這種姑母,柔嘉當然叫她Auntie。她年輕時出過風頭,到現在不能忘記,對後起的女學生批判甚爲嚴厲。柔嘉最喜歡聽她的回憶,所以獨蒙憐愛。孫先生夫婦很怕這位姑太太,家裡的事大半要請她過問。她丈夫陸先生,一臉不可饒恕的得意之色,好談論時事。因爲他兩耳微聾,人家沒氣力跟他辯,他心裡只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愈加不可理喻。夫婦倆同在一家大紗廠裡任要職,先生是總工程師,太太是人事科科長。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裡找到位置。姑太太認爲侄女兒配錯了人,對鴻漸的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鴻漸也每見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戰時物價又高漲一次。姑太太沒有孩子,養一條小哈巴狗,取名Bobby,視爲性命。那條狗見了鴻漸就咬;它女主人常說的話:“狗最靈,能夠辨別好壞,”更使他聽了生氣。無奈狗以主貴,正如夫以妻貴,他不敢打它。柔嘉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這並不From:qili02:39:50-0700鴻漸曾經惡意地對柔嘉說:“你姑母愛狗勝於愛你。”柔嘉道:“別胡鬧”——又加上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就是這個脾氣。”鴻漸道:“她這樣喜歡跟狗做伴侶,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時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義的,不亂咬人。碰見你這種人,是該咬。”鴻漸道:“你將來準像你姑母,也會養條狗。唉,像我這個倒黴人,倒應該養條狗。親戚瞧不起,朋友沒有,太太——呃——太太容易生氣不理人,有條狗對我搖搖尾巴,總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要討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廠裡有男女職工趨奉她,在家裡傍人不用說,就是侄女兒對她多少千依百順,她應當滿意了,還要養條走狗對她搖頭擺尾!可見一個人受馬屁的容量,是沒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聲音道:“請你少說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靜的!剛要好了不多幾天,又來無事尋事了。”鴻漸扯淡笑道:“好凶!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