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鴻漸在房裡還沒有睡。辛楣進來,像喝醉了酒,臉色通紅,行步搖晃,不等鴻漸開口,就說:“鴻漸,我馬上要離開這學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鴻漸駭異得按着辛楣肩膀,問他緣故。辛楣講給他聽,鴻漸想“糟透了”!只能說:“今天晚上就走麼?你想到什麼地方去呢?”辛楣說,重慶的朋友有好幾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鎮上旅館裡,明天一早就動身。鴻漸知道留住他沒有意思,心緒也亂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帶來的十幾本書給鴻漸道:“這些書我不帶走了,你將來嫌它們狼〔狼左,杭右〕,就替我捐給圖書館。”冬天的被褥他也擲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啊呀!有封給高鬆年的信沒寫。你說向他請假還是辭職?請長假罷。”寫完信,交鴻漸明天派人送去。鴻漸喚醒校工來挑行李,送辛楣到了旅館,依依不捨。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慶歡迎你。分別是這樣最好,乾脆得很。你回校睡罷--還有,你暑假回家,帶了孫小姐回去交給她父親,除非她不願意回上海。”鴻漸回校,一路上彷彿自己的天地裡突然黑暗。校工問他趙先生爲什麼走,他隨口說家裡有人生病。校工問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趙老太太活着,不要倒她的黴,便說:“不是,是他的老太爺。”明天鴻漸起得很遲,正洗臉,校長派人來請,說在臥室裡等着他。他把辛楣的信交來人先帶走,隨後就到校長臥室。高鬆年聽他來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臉上堆的尊嚴厚得可以刀刮,問道:“辛楣什麼時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沒有?”鴻漸道:“他只告訴我要走。今天一早離開這鎮上的。”高鬆年道:“學校想請你去追他回來。”鴻漸道:“他去意很堅決,校長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來。”高鬆年道:“他去的緣故,你知道麼?”鴻漸道:“我有點知道。”高鬆年的臉像蝦蟹在熱水裡浸了一浸,說道:“那麼,我希望你爲他守秘密。說了出去,對他--呃--對學校都不大好。”鴻漸鞠躬領教,興辭而出,“phew”了一口長氣。高鬆年自從昨晚的事,神經特別敏銳,鴻漸這口氣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裡。他嘴沒罵出“混帳”來,他臉代替嘴表示了這句罵。因爲學校還在假期裡,教務處並沒有出佈告,可是許多同事知道辛楣請長假了,都來問鴻漸。鴻漸只說他收到家裡的急電,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鴻漸纔有空去通知孫小姐,走到半路,就碰見她,說正要來問趙叔叔的事。鴻漸道:“你們消息真靈,怪不得軍事間諜要用女人。”孫小姐道:“我不是間諜。這是范小姐告訴我的,她還說汪太太跟趙叔叔的請假有關係。”鴻漸頓腳道:“她怎麼知道?”“她爲趙叔叔還了她的書,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來個條子,說汪太太病了,請她去,去了這時候纔回來。痛罵趙叔叔,說他調戲汪太太,把她氣壞了。還說她自己早看破趙叔叔這個人不好,所以不理他。”“哼,你趙叔叔總沒叫過她preciousdarling,你知道這句話的出典麼?”孫小姐聽鴻漸講了出典,尋思說:“這靠不住,恐怕就是她自己寫的。因爲她有次問過我,‘作者’在英文裡是author還是writer。”鴻漸吐口唾沫道:“真不要臉!”孫小姐走了一段路,柔懦地說:“趙叔叔走了!只剩我們兩個人了。”鴻漸口吃道:“他臨走對我說,假如我回家,而你也要回家,咱們可以同走。不過我是飯桶,你知道的,照顧不了你。”孫小姐低頭低聲說:“謝謝方先生。我只怕帶累了方先生。”鴻漸客氣道:“哪裡的話!”“人家更要說閒話了,”孫小姐依然低了頭低了聲音。鴻漸不安,假裝坦然道:“隨他們去說,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不知道什麼渾蛋--我疑心就是陸子瀟--寫匿名信給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謠言,爸爸來信問--”鴻漸聽了,像天塌下半邊,同時聽背後有人叫:“方先生,方先生!”轉身看是李梅亭陸子瀟趕來。孫小姐嚶然像醫院救護汽車的汽笛聲縮小了幾千倍,伸手拉鴻漸的右臂,彷彿求他保護。鴻漸知道李陸兩人的眼光全射在自己的右臂上,想:“完了,完了。反正謠言造到孫家都知道了,隨它去罷。”陸子瀟目不轉睛地看孫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陰險地笑,說:“你們談話真密切,我叫了幾聲,你全沒聽見。我要問你,辛楣什麼時候走的--孫小姐,對不住,打斷你們的情話。”鴻漸不顧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話,就不應該打斷。”李梅亭道:“哈,你們真是得風氣之先,白天走路還要勾了手,給學生好榜樣。”鴻漸道:“訓導長尋花問柳的榜樣,我們學不來。”李梅亭臉色白了一白,看風便轉道:“你最喜歡說笑話。別扯淡,講正經話,你們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酒啦?”鴻漸道:“到時候不會漏掉你。”孫小姐遲疑地說:“那麼咱們告訴李先生--”李梅亭大聲叫,陸子瀟尖聲叫:“告訴什麼?訂婚了?是不是?”孫小姐把鴻漸勾得更緊,不回答。那兩人直嚷:“恭喜,恭喜!孫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請客!”強逼握手,還講了許多打趣的話。鴻漸如在雲裡,失掉自主,盡他們拉手拍肩,隨口答應了請客,兩人才肯走。孫小姐等他們去遠了,道歉說:“我看見他們兩個人,心裡就慌了,不知怎樣纔好。請方先生原諒--剛纔說的話,不當真的。”鴻漸忽覺身心疲倦,沒精神對付,攙着她手說:“我可句句當真。也許正是我所要求的。”孫小姐不作聲,好一會,說:“希望你不至於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說:“希望你不懊悔。”春假最後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鴻漸訂婚,下星期要請客了。李梅亭這兩日竊竊私講的話,比一年來向學生的諄諄訓導還多。他散佈了這消息,還說:“準出了亂子了,否則不會肯訂婚的。你們瞧,訂婚之後馬上就會結婚。其實何必一番手腳兩番做呢?乾脆同居得了。咱們不管,反正多吃他一頓。我看,結婚禮送小孩子衣服,最用得着。哈哈!不過,這事有關學校風紀,我將來要喚起校長的注意,我管訓導,有我的職責,不能只顧到我和方鴻漸的私交,是不是?我和他們去年一路來,就覺得路數不對,只有陸子瀟是個大冤桶!哈哈。”因此,吃訂婚喜酒那一天,許多來賓研究孫小姐身體的輪廓。到上了甜菜,幾位女客惡意地強迫孫小姐多吃,尤其是韓太太連說:“Sweetstothesweet”(原注:甜蜜的人吃甜蜜的東西。)少不了有人提議請他們報告戀愛經過,他們當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臉,說:“我來替他們報告。”鴻漸警戒地望着他說:“李先生,‘〔亻奈〕是好人!’”梅亭楞了楞,頓時記起那蘇州寡婦,呵呵笑道:“諸位瞧他發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報告--子瀟,該輪到你請吃喜酒了。”子瀟道:“遲一點結婚好。早結了婚,不到中年就要鬧離婚的。”大家說他開口不吉利,罰酒一杯,鴻漸和孫小姐也給來賓灌醉了。那天被請而不來的,有汪氏夫婦和劉氏夫婦。劉東方因爲妹妹婚事沒成功,很怪鴻漸。本來他有計劃,春假後舉行個英文作文成績展覽會,藉機把鴻漸改筆的疏漏公諸於衆。不料學生大多數對自己的卷子深藏若虛,不肯拿出來獻醜。同時辛楣已經離校,萬一鴻漸生氣不教英文,沒人會來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讓鴻漸教完這學期。假如韓太太給他大女兒的襯衫和皮鞋不是學期將完才送來,他和韓家早可以講和,不必等到下學期再把鴻漸的功課作爲還禮了。汪處厚不再請同事和校長到家去吃飯,劉東方怨他做媒不盡力,趙辛楣又走了,汪派無形解散,他準備辭職回成都。高校長雖然是鴻漸訂婚的證人,對他並不滿意。李梅亭關於結婚的預言也沒有證實。湊巧陸子瀟到鴻漸房裡看見一本《家庭大學叢書》(HomeUniversityLibrary)小冊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時髦書《共產主義論》,這原是辛楣丟下來的。陸子瀟的外國文雖然跟重傷風人的鼻子一樣不通,封面上的Communism這幾個字是認識的,觸目驚心。他口頭通知李訓導長,李訓導長書面呈報高校長。校長說:“我本來要升他一級,誰知道他思想有問題,下學期只能解聘。這個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所以鴻漸連“如夫人”都做不穩,只能“下堂”。他臨走把辛楣的書全送給圖書館,那本小冊子在內。韓學愈得到鴻漸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裡跳躍得像青蛙和虼蚤,從此他的隱事不會被箇中人揭破了。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結束的一天--晚上大請同事,請帖上太太出面,藉口是美國國慶,這當然證明他太太是貨真價實的美國人。否則她怎會這樣念念不忘她的祖國呢?愛國情緒是假冒不來的。太太的國籍是真的,先生的學籍還會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