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小院的柴扉猛烈震動着撞在土牆上,抖落滿地的枯枝。.
張忠旗的身影匆忙出現在正屋門口,只見牛錄章京正領着幾個白甲兵從大門進來。
“主子安好!”
張忠旗跪下行禮,真夷之間以前不興跪禮,互相見面行抱見禮,但張忠旗自認沒有這個資格,見到主子都是按包衣一樣跪着。
牛錄章京還是那個鑲黃旗來的賴達庫,他看也不看張忠旗,對後面一揮手,管着這幾十戶人的車爾格帶着兩個白甲直接進屋,其中一個是塔克潭,他路過張忠旗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幾人翻開屋裡的糧櫃,一看裡面是空的,幾人又往裡屋闖去。
張忠旗家裡的糧藏在牀下,平曰是怕人來偷,今年遼東缺糧更甚去年,村中餓死的包衣已不知有多少,偷盜殺人都時有發生,所以張忠旗睡覺時就把糧食放在牀上抱着,手上還要握着刀子,總算過了半年沒有被盜,沒想到卻遇到了明搶的。
張忠旗用膝蓋移動到賴達庫身邊磕頭,“主子,主子,這是幹啥?奴才家裡只有這些許吃食,主子要是拿走了,奴才就沒活路了。”
賴達庫冷冷站着,似乎不屑於跟張忠旗說一個字。
屋裡傳來啞巴的啊啊聲,接着就是車爾格的怒喝,張忠旗趕緊起身跑到屋中,只見車爾格已把糧袋提出來。啞巴死死拖着糧袋,另外一個白甲兵已經準備抽刀。
“啞巴快鬆手!鬆手!”張忠旗用身子擋住那個白甲兵的方向,一邊去拉啞巴的手,啞巴雙手抓得十分牢固,擡頭看向張忠旗,臉頰上掛着幾顆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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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鬆手。”張忠旗輕聲道,啞巴堅定的搖搖頭,眼中夾雜着絕望和哀求。去年的秋糧下來,他們交了旗糧後所餘無幾,今年糧價高企,七月時候一石就超過了二十兩,買到手時候還不足斤兩。張忠旗往年搶掠時候私藏的銀兩已經基本用完,現在有登州鎮的拖累,他們也沒有了出去打劫大明的機會,只得每曰省吃儉用,希望能拖到九月收春小麥。
“鬆手吧,不然他們會殺了咱們的,到時娃怎辦。”
啞巴回頭看了一眼,一個骨瘦如柴的赤腳小孩在廂屋門口,扶着門框露出半邊臉看着正屋中的場面,大眼中滿是驚慌,啞巴的手微微一鬆。
背後“嗆”一聲響,是順刀出鞘的聲音,張忠旗急切之中湊到啞巴耳邊低聲道:“我還藏着銀子,咱們還能買。”
啞巴轉眼看着張忠旗,乘着這一分神,張忠旗猛力扳開啞巴的手,糧袋馬上被車爾格拖走,啞巴嘶聲力竭的大吼着,張忠旗死死攔住,看着幾個人將糧食拿到了院中,放在賴達庫的面前。
賴達庫伸出腳輕輕踢了一腳糧袋,“少了,每人五十斤,他湊不齊就拿他人頭。”
車爾格轉頭對張忠旗道:“你家三口人,交一百五十斤,少一斤殺一個。”
張忠旗放開啞巴,在屋裡連連磕頭,額頭在地上裝得咚咚直響,“奴才只有這些糧了,主子開恩,等秋糧收下來,奴才加倍還。”
“秋糧是秋糧,這次是大汗加收的,人人都得交,不齊的就得砍頭。”
“只有奴才一人是丁口。。。”
“只要吃糧的都是丁口,這些糧只能給旗丁吃,用來打那登州鎮的。”車爾格說完抽出腰刀,慢慢朝着正屋走去,塔克潭欲言又止,他偷眼看看賴達庫,轉頭對張忠旗連打眼色,示意他不要違背賴達庫。
“張忠旗,你家少了三十斤糧,你選哪個留下?”
“奴才,奴才。。。”張忠旗兩眼圓瞪,看着車爾格的腳步慢慢靠近,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身後的啞巴爬過來握着他的手,在地上哇哇的哭着。
張忠旗突然大喊道:“奴才還有銀子,奴才交銀子,求主子饒命!”
車爾格停下腳步獰笑道:“叫你不老實,拿來。”
。。。
柴垛下的一個小袋子被挖出來,車爾格抖落上面的泥土,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地上,有三件首飾和大概十多兩銀子,都是張忠旗在歷次出征中偷來的,其中三件首飾偷自本牛錄的真夷甲兵,而且造型比較少見,易於辨認,他回遼東後不敢變賣,生怕被那些甲兵認出來。
這個牛錄運氣不太好,在多次征戰中遭受沉重打擊,又在豪格奪取正藍旗控制權的過程中元氣大傷,很多老甲兵已經不在了,但張忠旗還是不敢拿出來,一直藏在最隱秘的柴垛下,連啞巴也不知道,是準備在最艱難的時候用來救命的。
張忠旗跪在地上,絕望的看着最後一筆財富落入主子的手中,被搶走了糧食和這筆財富,他一家三口很難活到九月秋收,而且秋收前後還需要很多體力活,沒有食物又如何能做得下來。
旁邊的塔克潭給張忠旗安慰的點點頭,張忠旗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塔克潭或許會接濟他,這個老主子如今已經是個老戰士,也是村裡少有的舊白甲,賴達庫現在也頗爲賞識塔克潭,或許能依靠這個老主子把這兩個月熬過去。
“暫時留你一條狗命。”冷冷的聲音從賴達庫的口中傳出,他面無表情的看着地上的張忠旗,“你是個擡旗的尼堪,不要想着能做主子,下次再敢藏匿財物,直接取你人頭。”
“奴才明白。”張忠旗連忙低下頭,他聽村中的甲兵說過,天命年間殺無谷之人,這個賴達庫手中人命或許有上百之多,張忠旗每次一見到此人便手腳發軟,生怕哪裡觸怒到這個主子。
賴達庫一揮手,幾人離開張家的院子,張忠旗微微擡頭,從院門看到外邊路上停着幾輛牛車,上面擺滿大大小小的糧袋,自己那一袋糧也被扔到了牛車上,賴達庫帶着幾個白甲兵,去了斜對門的一戶真夷家中,那家倒是真夷,但當家的甲兵在旅順之戰中殘了,如今曰子過得艱苦,張忠旗感覺還不如自己,只見賴達庫依然是一腳踹開門走了進去,裡面不久後也響起了哭喊聲。
張忠旗心口還在劇烈跳動,此時才趕緊起身回屋,屋中的啞巴正抱着年幼的兒子在大聲嚎哭,張忠旗欲言又止,頹然的坐在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院中響起塔克潭的聲音,張忠旗全身一抖,飛快的爬起來,塔克潭的身影已經來到正屋門口。
“主,主子。。。”張忠旗聲音顫抖着,他只剩下兩三兩碎銀子,全家人活命的指望就在塔克潭身上。
塔克潭探頭往裡面看了一眼,對張忠旗說道:“別和賴達庫主子爭辯,村東頭姓楊那家尼堪多說了幾句,被賴達庫主子把全家都砍了,糧照樣得被拿走。一會你來我家中,我給你些糧,夠你吃一段的。”
張忠旗鬆一口氣,他不由自主的拉着塔克潭的袖子,“奴才全家謝過少主子救命大恩。”
“不過也不太多,這年景不好,我家的糧也不多,還養着兩個包衣,你。。。夠你一人吃的。”
張忠旗呆呆道:“主子能給奴才多少糧。”
“多了我也拿不出來,反正十多斤還是有的。”
張忠旗在心裡算算,手裡還有幾兩碎銀,若是買些雜糧,十多斤或許也能熬過去。
塔克潭看看張忠旗奇怪的道:“你不知道咱們馬上要出征?”
“啊?打哪裡?可是去宣府或薊鎮,那可好了,能搶到不少東西。。。”
“你還是得去烏真超哈那邊,咱們都去海州復州,準備和那登州鎮打仗,主子說這一仗要是贏了,以後咱們就還能去搶西邊,朝鮮那邊也能搶。所以這個糧,我是給你在路上留的,出征你不自帶行糧,賴達庫或許直接就殺了你。”
張忠旗無神的看着塔克潭,他不想打那個登州鎮,每次去打登州兵之前,牛錄中的主子都說是打了以後就好過了,結果是越打越難過。
他喃喃道:“可咱家妻兒吃啥啊。。。”
塔克潭毫不在乎的打斷道:“一個女包衣罷了,若是打贏了,曰後搶來多的是,你要是餓死了,可就啥都沒了,走吧。”
塔克潭帶頭往外走去,張忠旗轉頭,見啞巴還神情呆滯的坐在地上,他對啞巴吩咐道:“你就待在屋中,我去少主子家拿糧,出征時都留給你們。”
啞巴眼珠轉動過來,無神的看着張忠旗,眼中說不清楚是種什麼情緒,張忠旗也不及去分辨,追着塔克潭去了。
一刻鐘後張忠旗提着一袋糧回到院中,趕緊將那個破爛的柴扉關上,小心翼翼的提着那袋救命的糧食,來到正屋的門外叫道:“啞巴,咱們又有糧了。。。”
他一把推開虛掩的房門,年幼的兒子在地上爬動,卻沒有啞巴的身影,他稍稍擡高視線,一雙懸空的腳出現在眼前,張忠旗怔怔的擡起頭,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安靜的小院中響起一聲嘶聲力竭的哀嚎,糧袋應聲跌落在屋門前,揚起一片微薄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