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看着眼前的軍需官,此人是買來的一批遼民之一,黑黑瘦瘦的,據他說原本是個秀才,家道中落後在復州的一個店鋪做過賬房,能寫會算,逃難到登州後交不出那十八兩銀子,被楊國棟抓去當了苦力。
“你叫董漁?”
董漁趕緊站起來,“是,大人。小人八字缺水,父母便給小人取這個名字,既有水,也有了吃食。”
“取得好。”陳新和藹的一笑,揮手讓他坐下,這人是遼民,與原本的縴夫和陽谷都不沾邊,軍需官算是有些權力,陳新最開始便把財政權抓在自己手上,現在人多了,需要專人管理,這次又把徵兵權分離之後,軍隊的結構會更完善。
“我從新兵資料中選出的你,既然你考覈也通過,我打算安排你做軍需官,待遇按隊長。”
董漁跪下道:“謝大人賞識,小人定然鞠躬盡瘁。”
陳新不滿的道:“新兵訓練都過了,我軍中只有軍禮,下次再行跪拜,便按軍律扣除月餉。”
董漁趕忙站起,改行了一個軍禮。陳新接着對他道:“以後軍中事務,錢糧裝備營房都需你處過手,我另選了幾名識字的人,協助於你。事務繁雜,還需用心做好。”
董漁唯唯諾諾的答應了,陳新看他有些拘束,笑着道:“你坐下說話,既已定下職務,你有何計劃沒有?”
“回大人話,考覈後小人便在考慮此事,小人的打算是軍餉、武庫、糧草分類造冊,實物便按原來貨清冊般,一入一出,用大人所用的表格做好。軍餉每月先造冊,交大人審驗後發放。營房只是開初興建,小人的打算是按威海的營房一般,只是按新編制略作修改,仍是每隊一間,每局八間一排,兩頭各打井一口,設兩個廁所和一個澡堂。”
“記得把較場弄大些。軍餉如何發放?”
“嗯,由各局主官領取,再發放軍士。”
陳新搖頭道:“此事不妥,還是直接發士兵手中,若是一日發放不完,你便定下每月的開初幾日,每日某局來領,多領幾日都可。但是必得發入士兵手上。”
“是,大人。”
“採購之事如何辦理?”
“採購亦如店鋪購貨,每次向三家問價,大宗採購交大人定奪。”
此人還算知趣,陳新點頭道:“那你便去定下章程,另外軍中裝備物資,包括已發放的,大到火炮戰馬,小到水壺、腰牌、銜枚,都要有記錄,定到各兵頭上,若有遺失,具按軍律處罰,但你這裡的冊子必定要清楚,若是記漏了,便要責罰你。賬目來往也需清楚,年底另有人會來檢驗賬目。”
董漁更加小心的回道:“是,大人。”但他還是追問了一句:“大人,所需銀錢是從何處領取?”
“日常有定額的,每三月去劉先生那裡領取一次,三個月完後,到劉先生處報銷核帳,並領取下三月銀糧,臨時有大筆支出的,先找我說明原因,拿我手令去劉先生處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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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的一個月中,劉民有便帶着新任的軍需官董漁一起,在文登營外興建軍營,新的軍營按着一千一百人的規模興建,較場比威海大許多,陳新在操場上分成多塊,還設計了足球場,一個工匠用豬膀胱作內囊,內中填毛,外面再覆蓋上八片皮,做出了陳新要求的足球,一個小隊便是一個足球隊。從此足球場十分緊俏,陳新總算給這些士兵找到一種發泄的方法。
陳新打算等新的軍營建好後,威海的戰兵只留下一個旗隊,其餘全部調來文登營,陳新和代正剛等人根據剿匪的經驗完善了條例,所有戰兵都開始嚴酷的訓練。第二批招募的五百新兵也陸續到位,開始基礎訓練。
陳新的軍隊人數達到了一千二百多人,比文登營的兵額還超過幾十人,先整合完成的七百多人編爲更大編制的局,每局還是兩個旗隊,但每個旗隊的小隊數變爲四個,以便遭遇騎兵時按局快速結爲空心方陣,每殺手旗隊配虎蹲炮一門,加上把總和旗號手,每局的人數爲一百人。每局仍是兩旗,陳新再次提拔兩名把總。
盧傳宗、王長福、代正剛各升一級,成爲新的把總,盧傳宗和代正剛兼副千總,朱國斌也是副千總,董漁買來了八十匹馬,繼續訓練他的騎兵,原來最初的六十多個老兵,也大多升爲士官,當上了伍長隊長。陳新自己任千總,這個編制便穩定下來。後面增加的人數便只增加局的數量,或者局上面再增加司的編制。
文登縣附近山多,土匪也不少,光是西面的崑崙山便有七八股大小匪徒,情報收集便交給朱國斌,文登營的騎兵一時四出打探。
陳新也到文登縣城拜會了剿滅通天樑時認識的鄭典史,由他牽線拜見了文登縣的餘知縣,體制內的互相也好說話,陳新眼下在文登也算是有點權勢,所以送上二百兩銀子的禮物後,餘知縣就讓他放心佔荒地,保證那些回來的人告發無門,而且也保證只收一千畝的稅。
於是徐元華就跑馬圈地,先佔了文登營的一萬多畝荒地,這是軍田,沒有人來爭,打算先建第一個屯堡,召集流民三百戶耕種。
人數一多,到處鋪開攤子的陳新看着銀子嘩嘩的往外流,他手上有九萬兩銀子,但明年海貿還得本錢,至少要留個六萬兩的貨銀,剩下三萬兩便要支撐這一年的費用,其他唯一能指望的便是那個銅錢作坊,還能賺出個一萬兩來,田弘遇的路子打通後,陳新也打算把這個作坊長期化,銅料用完就在天津買銅,運回威海製成錢再運回去,這樣利潤就不到一倍,而且能買到的銅料數量也不會多,可能產能會過剩。
周洪謨看了陳新的人強馬壯之後,感覺腰桿硬了許多,給陳新建議在路上設卡收商稅,陳新考察了一下,文登營附近只有到威海和成山的官道,巡檢司已經設了卡子收稅,知縣大人自己也設了一個,看着也沒有多少客商,放棄了這個打算。周洪謨便自己搞了一個,派了幾個家丁守着,不過很多貨都是各衛所官和當地官員縉紳的,他也不敢收,就收些小商販的稅,一個月大概能得二三十兩銀子。
陳新還是看着大頭,把軍隊放出去掙錢,十月就開始安排三個局分頭剿匪,連續打破幾個土匪山寨,搶得銀兩一萬多兩,糧食兩千多石,稍稍緩解他的壓力,殺土匪不管對誰都是好事,餘知縣把它作爲自己的政績,文登縣的縉紳和百姓都對文登營開始刮目相看。
假錢生意的利潤陸續收回,留下五千兩做銅錢的週轉資金,其餘都交由劉民有保存起來,陳新將剿匪所得拿出二千兩送給周洪謨,周洪謨的牛眼睜得溜圓,隨即就哈哈大笑起來。
徐元華有了威海的經驗,迅速召集了兩百多戶流民,先開始開發文登營的軍田,開挖從抱龍河引水的水渠,並打製灌井,在新兵協助下搶在十月底之前播下了三千畝冬麥,在文登營的赫赫軍威之下,原來的民戶沒再敢來幹搶水的事情。周洪謨得了銀子,也不打陳新軍田的主意。
這些流民暫時沒有住處,就在兵營的區域外面自己搭建了窩棚,威海搞建房搞了幾次,有了許多熟練工,劉民有帶了一些人到這邊協助,所用的勞動力就是這些新來的流民和新兵,能省下大筆工錢。
十一月初,兵營初具規模,緊接着又下了一場大雪,大地銀裝素裹,陳新在自己的公事房窗邊打量新的兵營,殘留着積雪的校場上口號震天,到處是按隊訓練的戰兵,校場的西側是一排排的營房,周圍用一圈圍牆圍起。一年半的時間,從一個連衣服都沒有的黑戶口,變成了體制內的小官,手下上千人,而且前途也非常光明,比原來在公司的舞臺大了許多。唯一不足就是經濟壓力仍然很大,他的商業網絡、工坊規模和人才都不足,他也不想象連衣裙一樣小打小鬧,原本計劃的新產品只得無限期推後,手上的銀子流動不起來,只有靠打點土匪搶錢。
陳新把兩手捂在茶杯上,就在窗邊靜靜的看着那些戰兵,這時門輕輕敲了兩下,陳新答了一聲:“進來。”
聶洪推開門,探頭道:“大人,宋先生來了,被攔在營門,衛兵過來問,小人是否寫個手令讓人去接他。”
“嗯!?不用了,我自己去接。”陳新把茶喝一口,放下後開門出去,十月已經很冷,他在外面套了一件長款棉甲,出門帶着聶洪往營門而去,聶洪身後還跟着兩個親兵,周世發已經被任命爲新的軍法官,聶洪便帶領着陳新的親兵。軍法官也是軍隊中權力很重的職位,陳新在每個旗隊設了一名鎮撫,執掌軍法,鎮撫不受旗隊長管轄,獨立行使軍法權,旗隊以上都有鎮撫,一級級直到周世發這個總軍法官。
陳新呼着白氣,走到營門時,看到宋聞賢這個老流氓正在雪地裡不停踩着腳,值守營門的隊長筆直的站在他面前。
看到陳新過來,營門的哨兵立即立正行禮,陳新跟着宋聞賢見禮,宋聞賢不滿的哼哼了兩句,也不跟陳新說話,自顧自的仍是不停踩腳。
陳新自己去哨亭,在進出簿上籤了字,纔過去對宋聞賢道:“宋先生勿怪,軍中自有法紀,便是小弟進出,也要拿好腰牌,非是對先生一人。”
宋聞賢才不信,他狠狠盯了值守的隊長一眼,那隊長還是站得筆直的目視前方,宋聞賢收回目光對陳新笑道:“不怪不怪,陳大人官大了,官威當然也要大些才配得上。小人便是等一個時辰也無妨。”
陳新微微一笑,請宋聞賢一起進營,宋聞賢踩着地上的積雪,口中嘆道:“今年又是好幾場大雪了,明年沒準又幹得很。”
小冰河期的氣候寒冷,氣溫越來越低,冬季下雪早,連南方的福建和廣東也曾經連降大雪,開春後溫度仍低,空氣中的水分含量下降,所以降雨也會越來越少。不過這些事跟宋聞賢說了也沒用,陳新只是敷衍了兩句。
宋聞賢跟着陳新一起往公事房過去,一路看着軍營氣象,聽着校場上震天的口號,不停的嘖嘖讚歎,“陳大人,要說登州標營和正兵營就算不錯了,能不能打得過你的兵,我說不來,不過這氣勢上差的就不是一星半點。”
陳新笑着回道:“我的兵每日練五六個時辰,其他各處每五日操練一次就算強軍,怕是打得過的,倒是宋先生現在不喜去溫柔鄉,喜歡去看兵營了。”
“還不是整日無事害的。”
陳新聽他如此說,知道他還沒有搭上王廷試,當下不細問,到了公事房後,讓衛兵點起爐子點燃木炭,一會兒滿屋皆春,宋聞賢自己提了水壺在爐邊烤着,一邊喝茶。
陳新揮退親衛後,宋聞賢才對陳新道:“先跟你說些遠點的事情,鄭一官招安了,九月在中左所受封爲海防遊擊,也不知算不算實職,不過按得他的財力,打點福建官場和朝廷都不成問題,就看你說那人能把他牽制到啥程度。否則啊,李國助堪憂,咱們的賺錢路子也堪憂。”
宋聞賢所說的便是陳新最怕的事情,李國助是他經濟最大的支柱,鄭一官雖遠在福建,卻影響着陳新的錢途。
不過鄭一官馬上要和海盜內戰,暫時應該還動不了李國助,陳新也不跟宋聞賢解釋,只問宋聞賢道:“溫體仁如何了?”
“不知道。”宋聞賢乾脆的回道,然後接着道:“再跟你說近的,楊國棟任了個山東總兵,還是在登州,聽說他最近在關寧活動跑官,張可大還是登萊總兵,咱們還是得兩頭都打點着。”
只要不出徵,他山東總兵也好,登萊總兵也好,都管不到陳新頭上,宋聞賢說的都是些不太重要的,陳新略有些好奇的道:“打點便是,咱們每年要打點的地方也多了,不少他們兩個,跟這兩個總兵相比,在下更好奇宋先生,現在找好新東家沒有?”
宋聞賢笑眯眯的喝口茶,口中說道:“這不是來找來了。”
陳新道:“宋先生能看得上小廟了,小弟倒是歡迎之至,是不是那王廷試聽說了咱倆合謀坑了鍾道臺,不接納先生?”說完後他突然對宋聞賢一拱手道:“無論宋先生剛纔是假意還是真情,只要先生願意來,在下這裡永遠爲先生留着一個位置。”
宋聞賢呵呵笑着,站起來答應了,坐下後又搖頭:“眼下逆案未結,王廷試小心翼翼,以前李嵩、孫國楨的幕僚一個都沒有接受,不過他也沒落好,眼下連登萊巡撫位置都沒了,他也是撈一個空。”
“巡撫位置沒了?”
宋聞賢哂道:“那袁崇煥跟皇上上疏,把登萊巡撫撤了,純是損人不利己,那登萊巡撫也歸他管着,何苦要減個官位,擋了別人的官途。我看他跟楊維垣一般,一朝得勢便得意忘形。”
陳新愕然半響才罵道:“虧得我還派張大會在京師等消息,他孃的,不要登萊巡撫,他管得過來麼。”
“誰知道,先是遼東撤巡撫,後是登萊,看哪天他把順天巡撫也撤了纔好,據說又要在關寧薊鎮搞汰兵,汰誰不汰誰,都是他說了算,如此兵額必有變動,你知這兵額一事,各將官的得利都在裡面,現下都知他聖眷正濃,手中有遼餉,時不時又能拿些內帑,還不得巴巴的去他處走動,後面還不定他要弄些什麼事情出來,要我說,咱們還是去山海關走動一下,見不了督師,拉攏一下他身邊人也行,至少不爲難咱文登營,另外王廷試現在兼着登州海防道的事,也要去一下。”
陳新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走動,新官上臺,找個名義樹立權威也是正常,這次汰兵也就跟公司新領導上來就搞機構改革一樣,不過是尋個名義重新分配權力,也是正常做法,但他知道的是,袁崇煥估計明年的這個時候就下獄了,沒必要投資太多,最多是別人怎樣自己就怎樣,王廷試那裡倒是該認真打點,因爲他不知道王廷試能當多久,這明末的官也換得太勤了點,銀子投進去心裡實在沒譜。還好自己知道個溫體仁,以後終歸有作用。
他走了幾圈,終於停下對宋聞賢道:“那督師府你也去一趟,不過咱們不送多了,按一般規矩送就是,王廷試這邊咱們多給些,但不要超出別人太多,太多了反惹其貪念。”
宋聞賢答應了,陳新想起一事,接着問他道:“宋先生,陝西有什麼消息沒有?”
“陝西?”宋聞賢似乎沒想到陳新會問那麼遠的事,回憶了一下道:“也沒啥,一貫的大旱,吃人都不稀奇了,好像邸報上寫也就是幾個草寇,九月有個王二在白水殺了官,又跑去一個王什麼的山賊那裡了,弄不出啥動靜。”
宋聞賢說完又轉頭喝茶,陳新想着陝西的情形,這個明末流寇的起源地猶如已經放了幾顆火星的乾柴堆,隨時可能變爲大火,遼東的皇太極九月又大敗察哈爾,原來的朵顏三衛有一半已經投靠了後金,通往薊鎮邊關的大門正在打開。大亂就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