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在狹窄的入口水道中小心的航行,這是一處條件極佳的天然港口,入口狹窄,兩側岩石上有崗哨走動,周圍羣山環繞,是優良的避風處,內中又十分寬闊,眼中所見已有五艘船隻停泊,岸旁有幾個碼頭,可供福船停靠,岸上山勢陡峭,岩石嶙峋,一處山頭上還有幾門火炮,在碼頭邊一片平坦的地方建了不少木質的房屋,居然有很多是商鋪,還有一些磚石結構的倉庫模樣的建築,外邊人來人往,看着似乎一個小鎮般,宋聞賢黑炮等人顯然是來過多次,神色平靜,盧驢子則一路好奇的東張西望。
碼頭木橋上站了七八人,帶頭的一個男子大約三十來歲,長身玉立,容顏俊偉,身後的隨從中有兩人是倭國武士打扮。待福船駛近,他眼見護板破碎,又人人捆着白色的頭巾,臉上露出差異之色。
船上扔過纜繩,岸上人幫忙把福船緩緩停靠好,下錨後搭好跳板,宋聞賢帶頭走了下去。那帶頭男子迎上去對宋聞賢拱手問道:“宋先生,你們這是。。。”
宋聞賢簡要說了經過,那人搖頭嘆息道:“咱們海上討活的人,難免這一天,趙叔當年回大明的時候,我想着他該能少點危險,一年走兩次也不多,誰知還是如此。”
或許是見多了生死,那人隨即便恢復常態,與黑炮韓斌等人一一見禮,直到陳新走到他面前,宋聞賢在一旁介紹道:“李公子,這位是船上新來的財副陳新,難得的是文武雙全,手刃殺害大當家的兇手,爲大當家報了這血海深仇。”
他又對陳新道:“這位便是此處私港的主人,李公子。”
陳新躬身行禮:“陳新見過李公子。”
李公子也回個禮:“在下李國助。陳財副氣宇不凡,日後定非池中之物。”
陳新當然不會把這客套話當真,微微一笑,退到一邊,李國助身後站着一個滿臉精悍的武士,黑炮和韓斌跟他道:“新右衛門兄。”那人只是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李國助當下安排自己的人手幫他們安置傷員和水手,他自己拜過趙東家骨灰後,帶了宋聞賢幾人往山上一處大院落走去。走到門口,看着是一處中國式的院落,進到裡面卻如倭國一般的佈置,在榻榻米上擺了一個長長的條桌,衆人分主客坐下,那新右衛門並不入席,坐在李國助背後。
幾名穿着和服的侍女端來酒水,身上確實有老蔡所說的香味,其實也是沉香、乳香等混合,南洋到日本的香料是每年較大宗貿易。到了此處,日本的俵物便不再是稀奇東西,各式菜餚都是海鮮,讓陳新大快朵頤。這幫人沒說要爲趙東家齋戒,黑炮等人也是照吃不誤。幾人在船上吃了二十天麪餅、肉乾,早就淡出鳥來。
酒過三巡,李國助稍微吃一點就停住,微笑着等幾人吃過一陣,對宋聞賢道:“此次你們帶來多少貨?”
宋聞賢回道:“陳財副處有賬簿,大多是緞絹之類,作價近十萬兩。若李公子還是全收,價也可少一些。”
韓斌在旁邊補充說:“還有一艘倭船,停在南邊海灣中,上面的貨也不少,估計也是好幾萬。陳財副,是不是。”
陳新回道:“二當家說得差不多,那船上太過狹小,無法清點,總是有幾萬兩。”
兩人說的已經是十多萬兩銀子,這李國助看起來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陳新不由對他的實力開始重新評估。但此處離平戶和長崎都很近,宋聞賢爲何不自己進港售賣,卻要讓此人做中間商。
他算過福船上的貨物,購買價大概是五萬兩左右,聽宋聞賢的意思,應該是賣十萬,利潤率不過一倍,雖然也十分可觀,但遠遠沒有傳言所說十倍那麼誇張,而且從日本回去的時候,還可以帶回倭刀、漆器、摺扇、俵物等東西,還可以再賺一些,其中的俵物利潤率低,但倭刀利潤可以達到三倍。
李國助淡淡的點點頭,對韓斌道:“這次趙叔都走了,你們船上的貨,還是老規矩,我全都收下,也就不少價了,那倭船的事不要和其他人說,過兩日等那兩艘船走後再進港,你們這幾日可以先選好要帶回的貨品。反正要等那兩艘船走,也不急於一時。”
他說完略略轉頭,對身後的新右衛門吩咐道:“他們船的傷員都安置到別院。找兩個大夫來看看。”新右衛門應了一聲。
韓斌這個討厭鬼在李國助面前很老實,態度十分恭敬,臉上帶着獻媚的笑,與面對陳新等人時大相徑庭,宋聞賢聽了李國助的話,對陳新問道:“陳兄,有三成貨是大當家的,售出後大致是三萬兩,你們是否要買成貨物回去?”
陳新沒想到會問自己,楞一下後回道:“此事還是聽宋先生和黑炮哥的,我剛來不久,所知不多,似乎不太合適拿主意。”
黑炮對宋聞賢道:“我和陳兄商議一下再說,夫人原本就不太願開那俵物店,如今大當家不在,她是否還願留在天津都難說。”
李國助插話道:“趙叔在天津是現成的路子,這趟拉些貨回去,總還能賺些,光帶銀子就實在不划算了。”他自然希望他們能帶貨物走,這樣他能少付現銀。
黑炮聽了心中有所動搖,當即與陳新商議一番,陳新建議把福船上的貨款買成貨物,朱印船上的貨物變賣後留一些銀子,這樣能賺到些利潤,如果夫人臨時要用錢,也不至於全在貨物上。黑炮對這方面本來就沒什麼主意,也就答應了。
韓斌見這兩人也不跟自己商議,完全把自己當個外人,不由心中不快,臉上不自覺的又流露出來,以前趙東家所掌握的資源中,日本這邊是李國助,大明這邊是宋聞賢背後的人,眼下趙東家一過,這個事情還能不能做得成,就看誰能得到這兩邊的支持。有船的人很多,能真正做海貿並掌握利潤的人卻實在不多。
他討好的對李國助連連敬酒,一邊說道:“李公子,不知南邊那人最近如何了,若是李公子要動手,有用得着我韓斌的,一定效勞。”
李國助的兩眼眯起,寒光一閃,陳新感覺他身後的新右衛門也微微動了一下,顯然韓斌說的話是他十分敏感的問題。他很快恢復原狀,摩挲着手中杯子對韓斌道:“二當家有心,只可恨那人現今勢力大漲,既勾結荷蘭人,又網羅了一羣海寇,船近千條,我眼下唯有先觀其動靜,靜待時機。”
黑炮道:“現今我們雖不是李公子手下,但李公子有朝一日清理門戶之時,若需要我們效力,只管招呼一聲。”
疤子也罵道:“這姓鄭的不是個東西,聽說那顏思齊當年還喜淫童美男,兩人定是有苟且之事。”
黑炮和韓斌等人都嘿嘿的淫笑一陣,那李國助也淡淡一笑,又恨恨說道:“他先是吞沒我李家大量財貨,當年我父過世不足兩月,顏思齊亦在小琉球(當時臺灣的稱呼)離奇死去,鄭一官又統領了顏思齊部屬,如此巧合,我一直甚爲懷疑其中另有隱情。”
陳新聽到鄭一官幾個字,猛地想起了眼前此人是誰,這李國助便是明末大名鼎鼎的海商李旦之子,李旦是個真正的傳奇人物,也是真實的開臺第一人,他早年在菲律賓,是當地華人首領,1603年西班牙屠殺華人的直接起因據說就是因爲他,後來被罰在西班牙船上當奴隸,一干就是九年,後來逃出跑到了長崎,成爲東亞海面上首屈一指的大海商,勢力十分強大,並開始在臺灣笨港進行移民和開發,荷蘭人和英國人稱他爲中國船長(也稱爲甲必丹李旦)。
李國助口中的鄭一官,就是後來更加有名的鄭芝龍,此人在日期間是李旦的義子,鄭芝龍當時先是派給荷蘭人做通譯,後來在臺灣負責李旦南洋的生意,他做生意很有一手,漸得重用,天啓五年李旦從臺灣回平戶的路上生病,到日本後不久就去世,鄭芝龍便吞沒了李旦在臺灣的銀錢和貨物,李國助這個李旦的親子當然就對這個義子氣憤難平,當年的九月,臺灣的另一海盜頭子顏思齊也莫名其妙死去,鄭芝龍被推爲嚴派勢力的首領,不過二十出頭的他勢力暴漲,爲成爲後來的東亞海上霸主奠定了基礎。
鄭芝龍後來在東南沿海屢敗荷蘭人,讓中國抵住了這一波西方殖民浪潮,但中國卻沒有抵擋住北方來的更加落後和野蠻的殖民者,鄭芝龍在這幫野蠻人面前也完全沒表現出任何民族氣節,連精明都沒有了,後半生可以用窩囊和狼狽來形容。
如果排除他是鄭成功他爹的因素,陳新對他沒有特別的佩服或厭惡。但現在同處一個時代之後,如果自己要做海貿,便必不可少會與此人打交道,按陳新所知的歷史,鄭芝龍也並非一帆風順,直到他受招安後,仍然要在福建沿海與原來的一衆同夥混戰幾年,才能確立霸主地位。而且自己並不認識他,眼前的李國助卻是現成的人脈,李旦在日本經營多年,擁有很大的影響力和勢力,也不是現在的鄭芝龍能隨便對付的,要如何做纔對自己最爲有利呢。
陳新默不作聲,耳中一邊聽着幾人談話,一邊飛速思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