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四年的十二月十一日,阮家店南十里,一支軍隊正無精打采的行軍,是山東巡撫標營受命追趕登萊兵。他們都是剛從亂兵肆虐的地區跑出來,準備往南去濟南逃難,隊列中的標營兵不時跑出幾人,將路邊某個看着有錢的人打劫一空。
作爲山東全省最強的營兵,他們其實只比衛所軍好一點點,按說山東歷來出強軍,也出過戚繼光這樣的軍事天才,但明末這時候,山東卻一向不受重視,因爲他們周圍並沒有大的軍事威脅,朝廷不給銀子,再好的兵源也練不出來強軍。
徐鴻儒起義的時候冒出些人才,升得最快的是楊國棟,靠殺妖人升到了登萊總兵,現在去了通州當總兵,四城之戰時山東總兵楊肇基帶着劉澤清一夥人守三屯營,對着阿敏沒有發軟,算是給山東兵正了一下名,但部隊隨即便跟着楊肇基的兒子去了直隸,山東境內還是沒有靠譜點的營伍。
現在山東境內,也就標營勉強能打,所以餘大成便調動他們去打孔有德和李九成,一丈二尺長的參將紅旗下卻是一座八擡大轎,正在晃晃悠悠的行走,八名轎伕噴着白氣,按轎子上下抖動的頻率調整步伐,以節省體力,他們後面則是另外八名轎伕。
轎子的窗簾捲開一角,露出一張細皮嫩肉的面孔,下頜的一把美髯讓他看起來完全是一個文官模樣,但他實際上是武官,也就是帶領這支大軍的山東標兵中營參將沈廷諭。
沈廷諭探頭左右看看,懶洋洋的問道:“這是要到哪裡了?”
一個家丁頭目過來恭敬的道:“回大人,快到阮家店了。”
沈廷諭搞不清楚阮家店是啥地方,打個哈欠道:“告訴前面,別走那麼快,他孃的登萊兵該登州鎮去打,關老子山東標營屁事。”
“大人說的是,要說那幫遼民也是,打不過建奴跑咱山東來,每年咱們山東布政司供着登萊東江的本色,那可是費老勁了,您說他們就該知足吧,偏偏還不安生,害得咱們大冬天的走這遠的路。”家丁頭子壓低聲音道:“大人,新城那邊殺得可慘,王象春那家子人死了一大半,這些登萊兵手黑着呢,咱們是得走慢些。”
沈廷諭扁扁嘴巴,他對家丁頭目這話深有同感,要不是孔有德這幫人搗亂,他該正在暖融融的房間裡,抱着幾個小妾舒服的抽文登香,哪裡是這副冰天雪地的模樣。
“行了行了,咱們就跟着他們,送他們出了青州府,就是登萊的地方了。”沈廷諭壓下心頭的不滿,轉頭一看家丁還在旁邊,從轎子裡伸出手去使勁打他的頭罵道:“你個狗才,叫你去傳令讓他們走慢點,忙着投胎咋地。”
家丁頭目趕緊跑到一邊,拳打腳踢的催促另外幾個家丁,幾名家丁慌忙騎上馬,一路叫嚷着通知前面的人,沈廷諭一把拉上厚實的窗簾,嘟嘟囔囔的罵了兩句。他的轎子雖不大,但裡面東西頗爲齊全,面前的小桌上擺了酒肉。
沈廷諭點燃了一支文登香,哈出一口煙氣後,舒服的嘆了一聲,靠在桌椅上養神,登州那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唯一能讓他有點好感的,也就只有文登香了。
剛又走了一小段,外面傳來陣陣哭叫,還夾雜着一些大聲的喝罵,沈廷諭懶洋洋的把煙抽完,外面仍然有哭叫聲,他不耐煩的又拉開窗簾,寒風夾着雪花灌進來,讓沈廷諭身子冷得一抖。
沈廷諭氣急敗壞的叫過家丁頭目罵道:“沈發垌作死麼,搶個東西搞得驚天動地,讓老子怎生休息,去個人告訴他,別他孃的瞎折騰,幹些有用的。”
家丁頭目點頭哈腰道:“剛纔沈大人派人來過,小人怕他擾了大人休息,打發回去了,他說尋着幾個黃花閨女,要送來孝敬大人。”
沈廷諭臉色一變,罵道:“你個狗才,你打發回去幹啥,還不快些讓他送來。”
家丁頭目腦袋一縮,連滾帶爬的去了,沈廷諭一直期盼的看着那個方向,那邊的哭喊聲越來越大,女人卻還沒來,沈廷諭不禁對他們的效率有些不滿,這時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嗡嗡聲,片刻後就變成驚天動地的叫喊。
沈廷諭正要罵人,那名家丁頭目已經跌跌撞撞跑回來,不由分說停下轎子,一把將沈廷諭拖下來。
“你個狗才,慌個屁。”
“登萊兵來了,大人快跑。”
沈廷諭轉眼往北看去,只見成羣結隊的標營兵和難民正在洶涌而來,後面隱約可見一些騎兵。
“跑啊!”沈廷諭動作變得迅猛無比,搶過一個家丁的馬,抽出腰刀一路揮砍着路上擋路的士兵和百姓,往南落荒而逃……
遠處一個山丘上,勇武的李九成立馬山頭,看着奔潰中自相踐踏的標營兵哈哈大笑道:“砍瓜切菜爾。”
孔有德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了不同,李九成打仗畢竟比他厲害,李九成早早估計到濟南會出兵,派出哨馬裝成難民哨探西邊和南邊,真的發現了山東軍,然後他帶着騎兵一次奔襲,便將山東標營擊潰。
李九成一臉不屑狀,“孔兄,山東兵便只是如此罷了,遠不如咱們遼民,便是那文登營,我看也是徒有虛名,幾次戰功或許都是假首級,朝廷掩人耳目而已。本官倒真想跟陳新過過招。”
孔有德連忙搖手道:“使不得,你打老仗的人,兵強不強,你看一眼便知,關朝廷何事,那文登營的主意,你可打不得,至少我絕不同意。”
李九成不滿的哼了一聲,抽出自己的狼牙棒大喝道:“跟老子殺光山東兵。殺啊!”,說罷一夾馬腹,追着山東兵的尾巴直殺過去——
陵縣城外,一面飛虎軍旗在發黑的斷壁殘垣之間經過,前後是安靜行軍的大隊人馬,路邊滿是失去家園的當地居民,兩眼無神的在地上呆坐,等看到有明軍前來,紛紛驚慌的逃進了殘留的屋舍之後,官道上便只剩下文登營。
陳新帶着親衛隊在北城門處拐彎往城裡走去,城門洞開,裡面的百姓一看是軍隊,也是一鬨而散,城中房屋密集,孔部撤退時的一把火讓大半房屋燒燬了。
路邊留着一些無人收拾的屍體,都是些沒有親友的人,朱國斌策馬趕上幾步,對陳新低聲道:“大人,要不要讓士兵掩埋屍首?”
陳新頓了一下才道:“你是行軍指揮官,你自己決定。”
朱國斌往周圍看一眼,估算了一下工作量道:“那下官讓戰兵城外紮營休息,輔兵立營完纔去幫着掩埋,只埋北門附近的,輔兵也需要休息。”
陳新鼓勵的點點頭道,“那便按你想的做。”
朱國斌答應一聲,回頭向參謀吩咐,陳新對朱國斌的安排比較滿意,他手下人以前大多都是莽夫一個,沒有任何軍事指揮基礎,尤其缺乏的是決斷能力,所以他這次放手讓朱國斌指揮,即便有時覺得稍有不妥,也只是記錄下來,打算迴文登後再和朱國斌探討。
朱國斌去了安排紮營和放手,陳新繼續向前,抓來一名百姓問明道路,在衛隊簇擁下來到陵縣原來的縣衙,這裡同樣被點了一把火,但後面的住所沒被燒燬,他跨過垮塌的大門進入後進。
陳新帶着海狗子等人在宅院內走了一圈,各個屋子裡面一片狼藉,傢俱櫃子倒滿一地,迴廊下的地面上仍有發黑的血跡,花園中卻多了幾處墳包。
親衛從東廂一間屋子裡面拖出一個僕人模樣的人,帶到陳新身後,陳新轉頭對他問道:“知縣人呢?”
那個百姓不知道這些兵是不是又是亂兵,已經嚇得小便失禁,他牙關打顫,發出格格的聲音。
陳新不耐煩的叫道:“趙宣,安撫他一下,讓他好好搭話。”
這次的副總訓導官趙宣應命出來,拉過那個百姓到一邊,語氣柔和的低聲解說,表示自己這夥人不是亂兵,是文明之師威武之師,讓那百姓只管搭話,最後還在軍需官那裡臨時拿了二兩銀子給那百姓。
那人心神定下來,低聲回答道:“知縣大人全家都已經被殺了,幾個逃了性命的家僕回來把他屍首運出城去了,大夥擔心亂兵又回來,不願在城裡久待,剩下的屍體都匆匆埋在院子裡了。”
陳新聽完沒有說話,他們從吳縣一路過來,凡有市鎮的地方都被搶掠後焚燒,冬天失去住所,對很多人意味着死亡,孔有德的亂兵形成了一股新的流民潮,他們的流向主要是德州府和濟南。沿途的流言很多,有說陵縣昌邑十室九空的,有說知縣投降的,不一而足。
所以陳新一到城外便趕來縣衙,誰知知縣真死了,李九成幹得也挺絕,就憑他敢殺文官,便是沒打算給自己留退路。
陳新在院子裡面走了一圈,知道也打聽不到什麼東西,打算回軍營休整,朱國斌卻急急忙忙的衝進來大喊道:“大人,有欽差到來宣旨,已經尋過來了,說話就到。”
陳新愣了一下,這個欽差膽子還挺大,居然敢此時來前線,連忙吩咐左右擺好香案,還好這些東西縣衙裡面都有,也沒有人會去搶,一羣親衛在各屋子七手八腳一通亂翻,很快擺好了香案。
剛剛弄好,一名戴着烏紗的少年宦官就出現在門口,他一看衆人站的位置,便徑直過來對陳新問道:“這位便是陳將軍了吧。”
陳新打量這個宦官兩眼,怕只有十五六歲,但人家畢竟是代表皇帝,客氣的道:“正是下官,不知天使如何稱呼?”他問完眼睛一掃宦官的隨從,竟然發現張大會也在裡面。
那少年宦官爽朗一笑,“果真是雄壯,難怪將軍連建奴都不怕。皇上老說陳將軍懂得體諒聖心,懂得知恩,咱家的名字便和將軍一般,叫作王承恩。”
“王小公公如此年紀便懂這些道理,那是天生的忠骨,下官卻是二十多才明白,要說起來,該是皇上身邊的人跟着皇上呆久了,也沾了靈氣了,否則哪能如此有見地。”陳新匆匆回憶了一下,應該是陪崇禎上吊的那個太監了,只是他沒想到王承恩的年紀這麼小(注:萬曆四十五年生)。
王承恩見陳新會說話,笑眯眯道:“下官還是先宣旨吧,有時間和陳將軍細說。”
待王承恩站到香案前面南而立,陳新先行磕頭拜五次,然後招呼所有人跪在地上磕頭四次,擡頭後跪着聽旨。
王承恩待他們磕頭完畢,展開一幅絲織綾錦的聖旨,寬約半米,長有一米多,並用黃紅藍三色間隔,這類多色聖旨一般用於五品以上任命,更低級的才用單色聖旨,在三種底色上面還繡着朵朵白色祥雲,中間是工整的正楷所寫的正文,左右側是篆書所寫“奉天敕命”幾個大字。
王承恩捧着聖旨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建部跳梁,十載有餘,近更猖獗,妄圖攻東江鎮及我藩屬之國,賴文登營參將陳新於雲從島一鼓擊滅,斬首七百並擒固山額真一人,乃東事起以來未有之大勝,今查陳新向任勞苦,披肝瀝膽,屢獲大功,朕心甚慰。擢升陳新爲登州鎮副將,署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授上護軍勳級,散階升授金吾將軍,查得陳新正妻趙香賢良淑德,授三品誥命夫人,蔭一子爲錦衣衛千戶,仍管文登營事,併發內帑金一萬犒軍,欽此。”(注1)陳新一聽還行,這身彌島的好處終於下來了,但沒有多少實質性的東西,連人頭賞都沒提,發一萬內帑只夠塞牙縫……
陳新等人按着禮制大聲道:“萬歲萬歲萬萬歲!”,帶衆人再磕頭八次才站起來,王承恩笑着雙手奉上聖旨,陳新小心翼翼的收好。對趙宣打個眼色,趙宣立馬湊到軍需官旁邊,軍需官立即到一旁偷偷摸摸開始準備銀子。
王承恩不願在陵縣城內多呆,對陳新笑着道:“既然送達將軍,咱家差事已了,這便告辭回京了。”
陳新自然不能讓他這樣就走,連忙道:“小公公難得出京一次,平日侍奉皇上一向辛苦,我等武人雖有侍奉皇上的心思,但哪比得公公這樣的細緻,末將想着,公公把皇上侍奉好了,便是我等臣子天大的福氣,還請公公盤亙些日子,順道看些民情,也好讓皇上得查民間情形。”
王承恩自然也願意出來走走,但他又有些猶豫的看看四周,一片狼藉的陵縣真沒什麼好逗留的。
陳新叫過張大會,又對王承恩道:“此行兵兇戰危,沿途百姓流離失所,大多往德州去了,大會你陪着小公公往德州一行,慰問災民,順道看看山東地方風俗。”
王承恩年紀雖小,在宮中呆的時間不短,一向又跟着曹化淳,官場道道都是懂的,德州離陵縣只有數十里,在山東是很富裕的地方,城高牆厚又不在亂兵行動方向,應該是安全的,而且也有樂子可尋,當下便眯着眼答應了。
他宮內地位尚可,但還未得皇帝器重,一般的大臣也只當他是曹化淳的跟班,他平常經常充當曹化淳的聯絡人,與張大會等人很熟絡,對文登營原本就比較親近,此時見陳新如此客氣,對這個武夫印象更是大好。
他在宮裡習慣了乾乾淨淨,對陵縣的一片狼藉極爲不喜,匆匆告辭,張大會連話都不及和陳新說上幾句,只能陪着王承恩離開。
陳新要送王承恩,王承恩使勁搖手道:“陳將軍自去忙,咱家出來時候皇上有交代,不能給將軍找麻煩,得了,有大會兄弟陪着,也是一樣,陳將軍心意,咱家心領了。哎,聽說新城王家被殺戮一空,你說說這些丘八。還是得陳大人的文登營,咱家一路過來,百姓官員都誇獎,這些民情最是真實,咱家回去必定要跟皇上說說,陳將軍就請留步,咱家便先去了。”
陳新也不再堅持,叫過張大會大聲道:“大會,那你代本官陪同王小公公去德州一行,王小公公侍候皇上辛苦,務必讓王小公公多留些時日。”他用張大會擋着王承恩的視線,比了一個指頭出來啊。
張大會用口型說了一個千字,陳新微微點頭,表示送一千兩銀子。張大會略有些驚訝,這個王承恩還不能算有權勢,一千兩實在多了些,這次宋聞賢讓自己陪着來,實際也是送信兼給曹化淳面子,並非真看上了這個王承恩。不過陳新開了口,張大會只得照辦,他匆匆摸出一封宋聞賢的信遞給陳新,然後便跟着馬車走了。陳新站着送王承恩離開,直到馬車消失在殘破的大街拐角。
海狗子在背後笑嘻嘻道:“大人又升官了,等李九成折騰完,大人該升總兵了。”陳新干的事情他基本都在場,知道陳新早有預備,所以根本沒把李九成等人放在心上。
陳新握着手裡的沉沉聖旨,轉頭看着瓦礫之間的幾座墳頭沉默片刻,突然對海狗子問道:“狗子,人命有沒有貴賤?”
海狗子不假思索,“有,官老爺命貴,我以前當乞丐命就不值錢,現在能值幾十兩了,嗯,不對,該值一百兩纔對。”
陳新古怪的笑着,輕輕搖頭說到,“那你覺得,值錢的是生命本身還是生命的內涵,或者說所謂的意義?”
海狗子的頭偏了幾下,“反正俺就一條命,活着就是活着,死了算球,其他的我不懂,我聽大人的。”
陳新低頭看着手中的聖旨,“其實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