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五六月的酷暑,然則啓祥宮卻封門閉戶,不透半點氣息,彷彿沉睡了多年的古墓,打開門之後,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不由讓人打個冷顫。
李秘領着王恭妃和朱常洛走了進去,索長生等人則留在了帷幕外頭,陸家茅緊跟在李秘的後頭。
雖然李秘身上沒有兵刃,但那旗杆的杆頭還粘着血跡,陸家茅也無法徹底放心下來。
到了帷幕前頭來,便見得田義守在一旁,眸光冰冷,也不知李秘是看錯了還是如何,他竟然見得田義朝他微微搖頭,似乎暗示他快些離開。
李秘知道,事情終究還是朝着他預料的最壞的方向發展了,只是李秘既然決定要來,當然是做足了準備的。
朱翊鈞靠坐在龍牀之上,也看不清臉面,彷彿內心的陰暗噴薄而出,將他的身影籠罩起來,大半個人都已經陷入了黑暗之中一般。
“臣妾給爺請安。”
“兒臣……兒臣給父皇陛下請安……”
相對於王恭妃的泰然淡定,朱常洛言語都有些顫抖,心中仍舊是不安,他的懦弱由來已久,即便上過戰場,仍舊無法克服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敬畏。
“臣李秘,拜見聖上。”
李秘有些艱難地斂起袍角,緩緩要跪下,龍牀上的朱翊鈞卻突然發話道。
“田義,還不動手!”
此言一出,田義稍稍遲疑,看了看李秘,眼中也帶着不情願,卻又不得不這麼做的悲涼。
朱常洛和王恭妃跪在地上,此時連王恭妃都渾身輕顫起來,這麼多年忍辱負重,是李秘讓他們見到了希望的曙光,然而今日,這個幻影終究還是要破滅了麼!
田義快走三五步,便來到了三人面前,一拳轟擊過來,目標卻不是李秘,而是朱常洛!
李秘陡然擡起頭來,沒數着氣息,眼看着拳頭沒有任何收回的跡象,才揮舞旗杆擋了回去!
田義是大太監,同時也是暗藏於宮中的高手,然而李秘這大半年裝瘸藏拙,卻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
他在龍虎山上可不是整日發呆,在張國祥的教導下,李秘已經將體內龍血徹底融入身體血脈,加上龍虎山的秘法,特殊的呼吸吐納引導,李秘的實力已經早不是吳下之阿蒙!
田義見得李秘阻擋,眼神更是痛苦,但下手也更狠,旗杆打在他的手臂上,竟是發出金鐵之聲!
田義被擊退了兩三步,李秘趁機擋在了朱常洛的面前,田義二話不說便抽出長刀來,唰唰唰劈出三刀來!
李秘的旗杆雖是金絲楠木所制,但這御賜之物到底只是用來看的,三刀過後,便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刀痕,李秘被擊退一步,髮髻被削了一刀,花白頭髮徹底散落下來,遮住了他的大半邊臉!
“朱翊鈞,他到底是你兒子,還是我兒子!”
從沒有人敢對皇帝直呼其名,而現在的李秘,就是這麼做了!
朱翊鈞想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對抗自己的命運,屬於皇帝的命運,那麼李秘只能將他當成一個普通人!
無論朱翊鈞是試探也好,真的想要趁機殺死朱常洛,或者只是爲了殺死他李秘也罷,李秘都已經沒有任何的退路,從輪椅裡站起來的那一刻開始,李秘就再不想矮人一頭!
朱翊鈞發出詭異的笑聲:“終於還是露出真面容了,周瑜果然沒有騙我,難得啊李秘,你倒是真能忍!”
李秘摸了摸旗杆上的刀痕,只是搖頭苦笑道:“你真的信周瑜?別開玩笑了,你何嘗信過任何人?你連自己都不信,哪可能信別人!”
“無論過得多少年,你都一個樣,待得晚年到來,你仍舊像個貪心的嬰孩一般,坐在成堆染血的玩物之中,不願與人分享,彷彿整個世界之後你自己,沒有兒孫滿堂,沒有含飴弄孫,只有孤獨,即便你稱霸了天下,成了千古一帝,又有何用!”
“你千方百計防備着自己的兒子,防備着吾等忠臣,卻對周瑜言聽計從,吾等出生入死你分毫不在意,憑什麼還讓我李秘服你?”
“你想掙脫自己的命運,我李秘何嘗不是如此?既然你想殺我,倒是來試試啊!”
一個彷彿回到了戰場上的銀修羅,一個則是激發了陰暗的天下共主,朱常洛和王恭妃等人心頭都在顫抖,彷彿空氣之中有兩股不斷碰撞的氣息,衝擊波在壓迫着他們的靈魂,讓他們根本喘不過氣來!
朱翊鈞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李秘的話語,過得許久才朝李秘道:“放棄抵抗,朕給你一個體面的死。”
李秘抹了抹杆頭上的血跡,在指肚上捻了捻,同樣朝朱翊鈞道:“我的人就在外面,只要我叫喚一聲,你覺得死的會是誰?”
朱翊鈞呵呵一笑道:“你終於還是大逆不道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終究是不懂,這纔是皇帝最大的權力,若我連這個權力都沒有,算甚麼皇帝!”
李秘自然懂這個道理,否則他就不會來了!
“你若信我是忠臣,我便奉你如明君,你若將我當螻蟻,又何必害怕我反咬一口?”
“你這邊只有田義和陸家茅,不妨告訴你,帷幕外頭那兩個宮女是我的人,周瑜遠在殿外,根本進不來,若是生死相鬥,想在保護你的情況下殺死我,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做不到的。”
從李秘直呼其名開始,朱翊鈞就一直處於盛怒之中,因爲李秘讓他感覺自己更不像皇帝,就彷彿李秘扒掉了他身上的金甲,將他從神壇上拉扯下來,讓他變成了一個失去了光環的普通人!
“陸家茅,殺了他!”
陸家茅聽得聖令,也是搖了搖頭,終於是取下腰間短棍來,田義則撲向了帷幕外頭的索長生和猿飛佐助!
陸家茅五個月來一直視若仇敵地盯着李秘,然而真讓他下手那一刻,他卻猶豫了,似乎想要對李秘說些甚麼,又似乎想要勸一勸朱翊鈞,到底是患難見真情,他表面再冰冷,最終還是無法再掩飾他的真心!
他親眼見識過李秘是如何幫助程北斗,見過李秘如何對待許儀後,沒有人比他更相信李秘的忠心,雖然李秘的忠心是忠於這個時代,忠於整個民族,忠於百姓,而不是忠於朱翊鈞!
外頭的動靜很快就想起來,很輕很快,沒有慘叫,甚至連哼聲都沒有傳來,只有輕微的腳步聲和衣袂掀起的迅疾風聲,沒有人知道外頭的打鬥有多麼的兇險。
但誠如所言,戰鬥確實很快,不多時,帷幕被掀開,走進來的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
但再度讓人意外的是,走進來的兩個人並非猿飛佐助和索長生,而是索長生和田義!
田義的肩頭破了個大洞,鮮血大股大股流下來,啪嗒啪嗒打在地上,彷彿止不住的泉眼,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痛苦的神色,甚至沒有任何神色,只有一片空洞!
索長生的武功不行,估摸着是猿飛佐助與田義死鬥,給他爭取了控制田義的時間!
“現在是三打一了。”
李秘朝龍牀的陰影之中看了一眼,波瀾不驚地朝朱翊鈞道。
然而朱翊鈞卻沒有任何的改變,聲音反倒更加憤怒:“陸家茅!”
陸家茅終於揮舞短棍,衝向了李秘,然而擋在李秘前頭的,卻是突然撞進來的田義!
肩頭的破洞沒有阻礙他的行動,彷彿那只是蚊子咬了一口,無關痛癢一般!
短棍打在他的頭上,血花濺射開來,短棍打在他的手臂上,明顯聽得到骨折的喀嚓聲,然而他卻沒有任何知覺一般!
李秘覷準時機,一杆揮舞出去,正中陸家茅的後膝蓋,陸家茅失穩跪下,還未站起來,李秘如打棒球一般,杆頭打在陸家茅的臉頰上,鮮血當空噴灑,也不知道把他腦袋砸爛沒有!
陸家茅終於倒下,龍牀上那個陰影也終於輕嘆了一聲。
他沒有呼喊外頭的周瑜,只是從龍牀上掙扎了一會兒,到底是走了出來。
這才短短五個月不見,朱翊鈞的頭髮已經全白,身子剩下一把骨頭,比從朝鮮回來的李秘還要慘!
李秘手中的旗杆已經斷了,剩下半截握在手中,參差的尖頭還在滴落鮮血。
李秘想了想,拎着半截旗杆走到了前頭來,朱翊鈞卻沒有後退,他朝李秘道:“我不信你敢殺我。”
一聲苦笑,李秘搖頭道:“你是君,我是臣,君不明之失,臣有諫言之責,僅此而已。”
言畢,李秘將半截旗杆交到了朱常洛的手中,噗通一聲跪下,給朱翊鈞行了臣子之禮,一個完完整整的大禮,他的飛魚服已經染滿鮮血,他的花白頭髮也都滴滴答答,像剛剛用鮮血洗過一般,但他的額頭卻貼着地面。
所有的一切,朱翊鈞的懷疑與信任,所有的所有,李秘將決定權交到了朱常洛的手中,這也是最好的選擇。
朱常洛可以敲死朱翊鈞,自己當皇帝,也可以敲死李秘,而後面對不知是否信任他的父皇殿下,李秘將選擇權交給他的手中,因爲他是皇子,而李秘終究是臣子。
這是李秘來到這個朝代之後,第一次如此真誠地下跪,他知道,或許自己纔是最主要的原因。
他李秘三番數次改寫局勢,甚至改寫歷史,但他從未真心屈服,他仍舊如第三者一般,高高在上地審視着這個時代,他渴望融入這個時代,卻又不願屈服。
客觀地來說,他從未將朱翊鈞當成皇帝,這些人更像是他遊戲之中的角色,他到底是抱着這樣的心態。
或許朱翊鈞正是因此才無法感受到李秘的忠心,然而此時,李秘卻真心地下跪了。
他終於變成了一個封建社會的臣子,心甘情願,如假包換,想要改變這個朝代,就必須先讓這個朝代改變自己,聽起來是悖論一般的矛盾,就好像一個循環,永遠無法得到答案,更像捨身飼虎一般的悲壯。
但李秘確實這麼做了。
而朱翊鈞,他就如同遲暮的將死虎王,看着稚嫩的兒子,帶着嘲諷道:“兒啊,這下難了,你該怎麼辦?”
朱常洛一直在顫抖,可當他看到磕頭到地的李秘之後,他終於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他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狼狽不堪,難看到死,但他終究還是扛着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高高舉起手中的旗杆,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