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李蒙只覺脖子疼,腦中遲鈍,彷彿徹夜未睡。他視野模糊,發覺自己被綁在一張椅中,對面坐着個女人。
那女人雙手以厚重黑紗裹纏,深紫裙裳,唯獨領口,透出鮮紅領沿。
李蒙一眼便認出了女人的鞭子,她沒有戴面紗,比李蒙想的年輕,精妙絕倫的嘴脣紅潤美妙。
見李蒙醒來,那女人拈起手邊糕點,邊細細咀嚼邊打量李蒙,良久,方開口:“當年我師哥行事詭異,性情冷僻,樓中衆人,都以爲他不會有徒弟。”
得想辦法逃脫。李蒙腦中一團亂麻,但又想,要是殺自己,不必大費周折。遂放下心來,訥訥道:“你騙人,我師父說,他沒有師妹。”
“他怎麼說,已經不重要了。”蕭萇楚摸出一支拇指粗細的竹筒。
李蒙警惕地盯着她,手腳掙扎兩下,無奈他渾身早被麻繩緊緊綁在椅子上,他一動,椅子就響。
“你記住,我叫蕭萇楚。要是你能活久一點,也許,我能幫你辦成一些你想辦的事。”漫不經心神情掛在蕭萇楚臉上。
這間屋子光線很暗,李蒙能看見的,只是蕭萇楚,但他不確定,沒有其他人在暗處窺看。最好不要多問,李蒙警告自己,卻又很想知道,“你知道我想幹什麼?”
蕭萇楚分神看了他一眼,手中隨意拈來塊糕點,示意李蒙張嘴。
李蒙順從,判斷出蕭萇楚不是想要他性命,李蒙放鬆了很多。
“我手上的東西你都敢眼睛不眨地吃下去,看來你師父,當真沒對你提起過我。”蕭萇楚自嘲道。
淡淡栗子甜味在舌尖蔓開,是佳味居的栗子糕,李蒙哭笑不得,“夥計給我拿的栗子糕,你怎麼不問一聲就吃了!”
“我問了,當時你昏過去了。”蕭萇楚滿臉無辜。
“……”李蒙一瞥堆成小山的盤子,“再給我拿一塊,我餓了。”
蕭萇楚索性端着盤子過來,一邊喂李蒙,一邊逗他,“你師父沒把你餵飽啊?”
“他纔不管我。”李矇眼珠一轉,“你別打主意用我威脅他,他根本都不疼我,我師父那人,誰也不放在心上。你要是用我去換你要的東西,沒準他比你先剁了我。”李蒙沒說謊,他心裡就這麼想。
蕭萇楚莞爾:“你是不瞭解他。”
李蒙斜眼:“你瞭解?”
“他人很好,不過世間多蠢人,他不願意多廢話罷了。”蕭萇楚自己也慢條斯理吃栗子糕,幽幽嘆了口氣。
“你別惦記我師父了。”李蒙不忍心道。
蕭萇楚看他,眨了眨眼。
此刻靠得近,李蒙也看清楚,蕭萇楚着實生得好看,臉盤尖小,自有一股風流情味,脣形尤其好,恰似一朵彎翹菱花。不過李蒙也是不明白自己,看見美人竟也心如止水。
大概我是老了。李蒙心說,邊繼續道:“我師父說,他此生不會娶妻。”
蕭萇楚不解地歪着頭。
李蒙嘴脣乾澀,不放心地四下看。
“你說,此處沒有旁人能進來。”
李蒙仍舊謹慎地壓低嗓音:“我師父他,好南風。”
“……”蕭萇楚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眼神黯然,把糕點放回桌上,似乎沒了和李蒙愉快聊天的心情。
竹筒被蕭萇楚倒過來,她手指輕釦在竹筒木蓋上。
“知道這是什麼?”
李蒙心中抓狂大叫:我怎麼會知道!面無表情問:“什麼?”
蕭萇楚摘下手上黑紗,李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黑紗一直纏到手肘處,那裡紅青二色兩道脈絡,蜿蜒到手掌,就像血管暴突出來。
“你中毒了?”
“毒?”蕭萇楚另一隻手,輕輕撫摸青線,那道線就像有生命一般,急促搏動,蕭萇楚面色隨之緋紅,薄汗覆於面上。
“這是……什麼?”以李蒙有限的認知,只覺那東西詭異非常,這纔有點怕了。
“一種蠱蟲,用來操縱人。不過……”蕭萇楚晃了晃手中竹筒,“你這只不大一樣,你沒什麼內勁,沒有必要用更加珍貴的蠱蟲,這些蟲子可不便宜。”
李蒙想後退,椅子發出聲響。
“怕什麼,又不會要你的命,你不是不怕我麼?”蕭萇楚慢條斯理把黑紗纏回去。
“誰、誰說我不怕你!”
蕭萇楚冷嘲道:“這副慫包樣子,出去千萬別說是窮奇的徒弟。”
趙洛懿虎口的窮奇刺青瞬間掠過腦海,不過只一瞬,李蒙的注意就被手指割破的痛覺吸收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顧李蒙的誇張大叫,蕭萇楚抖出那隻磨磨蹭蹭不肯出來的蠱蟲。
李蒙握住拳頭,腹部猝不及防捱了一拳,痛得眼冒金星,等回過神,蕭萇楚已然功成。
“你、你你,你不是我師姑嗎?”李蒙紅着眼睛叫。
“所以讓你陪陪師姑。”
蕭萇楚也身中蠱蟲,李蒙瞬間啞口無言。
蕭萇楚彈指一揮,李蒙身上麻繩斷裂,他揉着手腕,沒好氣道:“我要做什麼。”
“本以爲還要費心說服你一番,你小子,倒是有些小聰明。”蕭萇楚又在搖頭。
“知道知道,我配不上你師哥,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收我爲徒。你也別肚子裡嘀咕我,我都跟了師父兩年,他什麼都沒教給我。要是什麼難辦的事兒,別找我,我辦不成。”反正不想不要也一樣被蠱蟲咬了,李蒙破罐破摔地說。
“難辦的事?”
“比如說,讓我弒師……”
“我腦子都被蟲吃了纔會認爲你能殺得了他。”蕭萇楚收了笑,臉色很不好看。
“那你說,我要做什麼。”李蒙把糕點盤子拿過來,蹺起腿,邊吃邊提防地盯蕭萇楚。
“我不愛吃甜的。”蕭萇楚忍無可忍道,“你只要乖乖呆在趙洛懿身邊,他會去鳳陽,兵霸王家找一件東西,又或者,他只是先把那東西藏了起來。總之,你自己機靈點。”
“什麼東西?”李蒙不經意地問,心裡打鼓,難不成是霍連雲問的那東西,到底什麼好東西,大家都想要,要不然他私吞了……
“百兵譜。”蕭萇楚有些看不上李蒙滑頭,更有點想不通趙洛懿收了這麼個徒弟,遂沒什麼好氣。
“幹什麼用的?”話一出口,李蒙就覺喉中的糕點似乎卡住了,不上不下。其實爲蕭萇楚震懾,那一閃而逝的殺氣籠罩他遍身,半晌,李蒙覺得能動了,忙道:“我就是隨口問問,你不告訴我幹什麼用的,要是我找錯了怎麼辦?”
蕭萇楚摩挲食指,手指拉住一根細繩,那細繩實在不起眼,李蒙一直沒發覺這裡其實能與外面聯絡,便是蕭萇楚拉響銅鈴,牆上門開,門是石門,向下陷落,恐怕站在門外也未必能發覺這裡有一間屋。
進來兩名黑衣人,一人手中拎着四個串成兩串的紙包,李蒙猜想是佳味居的點心。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你帶回去。”
李蒙不敢再多問,盯着門,一眼看去,外面是座僻靜的庭院。
“你可以走了。”蕭萇楚說。
李蒙走出兩步,背後傳來一聲扭曲至極的慘叫,比人將死時發出的力竭嘶啞之聲還要可怖。
只見方纔那兩人中的一人扼住自己咽喉,衣袖滑落,手臂上有一條紅線,他手勢怪異,看上去就像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消得片刻,黑衣人委頓在地,七竅之中涌出黑血。
是中毒?李蒙不由後退兩步。
“你應該察看他流出來的東西。”
李蒙緊張吞嚥,也不敢跑,只要蕭萇楚鞭子一出,他跑也跑不掉,只得蹲下以食指扳過
黑衣人的臉。
黑色“液體”從人臉上滑落,爬出一指距離,就不動了。
李蒙定睛一看,不是血,而是蟲子,不止一條。黑衣人一動不動,顯是已經氣絕。
“好了,你走吧。”
走出別院,是永陰府正街,李蒙忽然伸出手,手臂上還沒有出現紅線,只不過肘彎之中,有一個紅點。
李蒙腦中十分混亂。
要是不照蕭萇楚說的話做,這蠱蟲可以取人性命於無形之間,關鍵是,死相太醜……一想到蟲子會從自己身體裡爬出來,李蒙就渾身發麻。
要是照蕭萇楚說的做,趙洛懿做了這麼多年殺手,警覺性極高,被發現也是一個死。
李蒙不是很怕死,死是極輕鬆容易的,他只怕沒人給李家人報仇。李蒙甩了甩頭,不讓自己去回想父親。
轟然兩聲,街角里蹲着的垃圾簍被李蒙一腳踹歪。
“喵嗚——”
爛菜葉下爬出一隻貓來,一黃一藍的眼珠靜靜盯李蒙。
一人一貓對視半晌,李蒙敗下陣來,垂頭喪氣往回走,出來太久,也會引人生疑。
自己的仇還沒報,惹得一身臊,李蒙深感運氣不佳,又見不遠有座道觀,想說去轉個運,低頭看一眼手裡栗子糕,搖頭嘆氣。
算了,小時候也沒少給道觀燒香,名字還是讓個牛鼻子老道起的,也沒見怎麼好。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李蒙掏出霍連雲的錢袋。
“你師父愛吃芝麻糕,給他拿去。”霍連雲把點心重新分了分,讓李蒙捧着芝麻糕、栗子糕去給趙洛懿。
已是傍晚,趙洛懿淡漠掃一眼點心,“要吃飯了,去洗手。”
因想着心事,一頓飯吃得極不是滋味,一大盤油爆爆的回鍋肉李蒙都沒吃出滋味。
回屋便擦身睡覺,大概白天累得狠,竟迷糊起來,醒來不知什麼時辰,看見屋裡亮着一盞油燈。
趙洛懿還沒睡,一腳蹬在板凳上,他總不會好好坐着似的。
“師父。”
“別醒,繼續睡。”趙洛懿命令道。
“……”李蒙嘀咕,“醒已醒了,怎麼別醒。”
趙洛懿似沒聽見,把針線繞成死結,咬斷線。
“師父你在做什麼?”
趙洛懿眉頭一擰,似乎有點煩,不過還是回答:“沒工夫在永陰多停留,明天一早就走,忘了讓你買衣服,給你改小一點,免得行動不便。”
半晌沒聽見聲音,趙洛懿一邊眉毛挑起,轉頭看見李蒙把臉蒙在被子裡,被子一聳一聳,嘴角不自覺微勾。
“這便哭啦?”
李蒙不答話,半晌從被子卷兒裡露出臉,眼圈微紅,“師父,蕭萇楚爲什麼後來就不是你師妹了?她不願意幹這行了嗎?”李蒙口是心非地旁敲側擊,蕭萇楚現在還是殺人不眨眼,多合適幹這行。
趙洛懿眸光如冰霜一寒,盯着李蒙的臉瞧了會兒。
“打聽這個做什麼?你碰見她了?”
李蒙心頭猛一跳,做出害怕的樣子,搖頭,“看見還不嚇死我。”
趙洛懿哭笑不得,他真是後悔當年會聽陳碩一言,那會兒怎麼想的,不就是差幾個錢買酒喝嗎?現在後悔也不是江湖人作風。
“將來慢慢說給你聽。”把師徒二人衣服隨便掛上架子,趙洛懿吹燈上牀。
這一天李蒙本過得十分不安,不自覺想挨着趙洛懿,但又不敢,聽趙洛懿呼吸聲沉穩,似睡着了,才把腳捱過去,貼着趙洛懿的小腿,一下睡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