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嫁給先帝也不過半年,卻也知道先帝夙興夜寐十分辛苦,大薨之景歷歷在目,哀家尚且不能自醒,何怪牧野單于?”
說到此處,人已近呼蘭面前。
酒,是好酒,純釀的佳人醉,最適合在宴會上飲用。因爲它帶着催醉的酒意,卻不帶失態的狂散,更沒有慍怒的豪放。
它是迎賓酒,轉爲客人準備的酒,既然是客人,又豈能慢怠了?
齊璞瑜始終作壁上觀,沒有替馮九卿說半句話,因爲他也在等,等着馮九卿會說出的答案。
呼蘭很高,領兵打仗的將軍,身塊同樣很壯,遠看尚且不如何,走近了,卻好似一頭熊一樣極具壓迫感。
而護欄就像其它所有人一樣,從來不曾對他這個太后彎腰。
對一個傀儡,誰都不會太過在乎,馮九卿也不在乎。
她神色冷淡,鮮露悲哀,更無懼怕,一襲莊重沉悶的紅色華服將她的身體緊緊壓住,若非那脊樑足夠有力,又如何能夠擔起這太后之重任?
“呼蘭將軍,”她來到呼蘭面前,將酒杯呈上,陳嘆道,“先帝爲人寬厚,卻也是性情中人,否則如何能得大宛單于這樣的好兄弟?這一杯,哀家代先帝,敬單于。”
呼蘭半晌未接,馮宇險些又要發怒,卻被馮九卿一個眼神壓了回去。
“馮大人,還有諸位大臣,哀家在與使臣說話,諸位站着也辛苦,就坐下吧。”
馮宇擰眉,“太后,此人對東華不敬……”
“所以呢?”馮九卿忽問。
馮宇驀地一頓,所以呢?
所以他能把呼蘭如何?
呼蘭是使者,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呼蘭不過是問了一個正常的問題,他們就記者動手,這豈不是向天下人承認,先帝之死與他有關?
馮宇臉色精彩地變了幾遍,最終還是壓下了脾氣,看了眼站起來的人,坐回了位置。
呼蘭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聲,似是有些意外,此時方纔伸手將酒杯拿了,淡笑道:“既然如此,那末將便代牧野單于飲了這一杯,以酬此君王兄弟之情。”
馮九卿心下一鬆,一杯飲罷,卻又再添一杯。
“呼蘭將軍,先帝在世之時,便常說起當年牧野單于來京之時,臨去之際,除卻交代攝政王一時,唯一念耳,便是不曾再見摯友,這一杯,是哀家代先帝而飲,祝牧野單于身體康泰,如不老鬆般長久。”
語畢,她乾脆利落地再飲一杯,酒水順着喉間劃過,那漂亮的頸線微微鼓動着,緊接着,又是第三杯酒。
“這一杯是?”呼蘭有些疑惑。
馮九卿微微一笑,舉杯道:“這一杯,哀家敬先帝躬身爲國,敬先帝爲人寬厚,敬我東華繁花似錦,萬壽不絕,敬我東華子民一帆風順,百折不撓……也敬自己,來世,莫要投身權貴之家。”
又一杯,馮九卿仰起頭,將清冷的酒水灌入喉中,視線卻對上雲霞宮拱頂的盤踞金龍,那雙栩栩如生的無情雙眼,眸中瀲灩一閃而過。
呼蘭沉默地看着她,手中的酒杯無來由地沉重起來。
面面相覷的朝臣心中咂摸兩下,總覺得馮九卿這話說得不怎麼對味,卻不好明說,只好也將酒杯拿出來,次第說道:“敬我東華繁花似錦,萬壽不絕,敬我東華子民一帆風順,百折不撓!”
至於最後一句,則抿下了。
三杯之後,馮九卿微一點頭,轉身卻要回到位置,在齊璞瑜面前蹲了一頓,又走了過去。
小皇帝撐着臉頰,手裡抓着糕點,全然不知道方纔馮九卿身上的壓力有多大,坐回位置上時,手心都在忍不住發抖。
她苦笑了一下,看着慢慢回到座位上的人,眸光暗了暗,神色不明,似有苦澀和不甘忽閃而過。
羅華公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一幕,淡淡笑道:“太后看着瘦弱嬌柔,這酒量倒是不錯,不愧是東華太后,與羅某所見的女子就是不同。”
有過呼蘭這一大驚喜,馮九卿已然不再爲這一兩句調侃所動了,她的後背上都是冷汗,馮宇,她的父親,是她控制不住的變數。
馮宇冷哼一聲,憤憤地將酒飲下,看向羅華公的目光越發不善,暴戾之色隱忍不發。
羅華公更加有恃無恐,甚至還還對馮宇擡了擡酒杯,馮宇低頭,一手幾乎將自己的鬍子給拽下來。
好你個羅華公,真以爲他收拾不了他了是嗎?
齊璞瑜側身,目光掃了眼宮中的侍衛,侍衛上前來,齊璞瑜湊近說了幾句話,侍衛微愕告退。
齊璞瑜才道:“先帝薨逝,雖然沉痛,但今日既是太后壽辰,那些傷心事暫可不提,試想皇兄善解人意,必也會體諒一二,合該說些高興的事。”
馮九卿訝異地看着他,她以爲,他不會說話。
齊璞瑜卻一個眼神都未回,又道:“呵,我看雲丹使臣都嫌咱們聊得話題煩悶昏昏欲睡,諸位同僚,可莫要慢怠貴客啊。”
昏昏欲睡?在這樣的宴會上?
方纔還準備得過且過的林雲霄瞬間發現,前後左右數百道視線齊齊聚攏在了自己身上。
禮部尚書調笑道:“雲丹使臣心中無事,自然清閒,咱們也該向林大人學習學習,來,諸位舉杯,且祝太后千秋福德!”
公卿皆是大小宴會裡長大的人,自然明白不可將氣氛推至更糟,紛紛附和起來,一時間祝福之語、觥籌之聲不覺,那歌舞也更加入耳了。
馮九卿打起精神,也笑道:“雖說是哀家的生辰,但哀家年紀輕,諸位大人個個都是哀家的長輩,着實不敢受太多祝福,只怕壓着壽呢,倒是哀家,反要多謝諸位爲東華鞠躬盡瘁。”
說着,馮九卿又端起一杯酒,“來,次一杯,諸位共飲。”
“多謝太后!”氣氛終於又好起來了。
候了許久的林雲霄鬆口氣,也起身賀壽,獻上了雲丹特有的奇葩,竟有七彩顏色,據說可長久不敗,總算沒有那些試探計較。
羅華公得了空,卻連連舉杯,都是對着馮九卿和小皇帝。
“新帝初登大寶,我王豈能不賀?這杯敬皇上。”
小皇帝愣住,馮九卿眼疾手快地將酒杯拿了,道:“皇上年幼,這杯哀家代飲了吧。”
“兩國邦交已久,想當年還是兄弟之邦,此情怎可忘卻,此杯合該飲下!”
小皇帝皺眉,擡頭看着臉色面不改色的馮九卿,眨了下眼睛。
“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