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章

解飛星目光放空了兩秒,接着默默飄轉九十度,飄到另外一邊看風景。他覺得自己還是什麼都沒有看見比較好。

嶽輕鎮定:“你不要誤會。”

解飛星同樣鎮定:“嶽師放心,我什麼都沒有誤會。”頓了頓,又補充,“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嶽輕:“……”你這讓我怎麼相信你沒有想歪!

他再鎮定兩秒鐘,智商十分在線地沒有和解飛星辯論究竟我誤會你沒有誤會你沒有誤會我誤會,而是隨手遞出那張寫有《天星引神》的紙張遞給解飛星,同時說:“事情既然完了,那我也不在這裡多留,就先先回學校了。”

解飛星不知嶽輕遞過來什麼,卻一耳朵聽見嶽輕要走,連忙挽留:“我還沒有帶嶽師飽覽九星峰山色,不如嶽師再停留一段時間?”

嶽輕覺得自己出來有點久了,雖然大四沒什麼事情,偶然還是要回學校晃晃的,笑着婉拒說:“不了,下次再見吧。”

解飛星萬分遺憾,但嶽輕既然下定決心,他也不多加挽留讓人爲難,一邊連忙打電話吩咐下邊的人準備交通工具送嶽輕離開,一邊打開嶽輕遞過來的紙條,嘴上說道:“嶽師,這是……”

紙條打開。

解飛星第一眼看見了《天星引神纂微篇》,第二眼看見了之前嶽輕告訴自己的兩句法訣。

嶽輕方纔想起來自己有什麼沒有交代:“這是太微叮囑留給飛星派的,額外說你們五十三年中沒有出過大奸大惡之輩,可以傳授真法……”

他說完後良久沒得到迴應,不由轉頭看去,發現解飛星拿着紙條的雙手直哆嗦,已經激動得不能呼吸了!

拿出《天星引神》法決的結果就是本來要被衆人送出山的嶽輕與謝開顏被解飛星堅決地迎到了祖師爺祠堂之處。

前後不過十幾分鐘的功夫,九宮飛星派最最重要的人已經整齊一劃地站立於祠堂之中,見到解飛星帶着嶽輕兩人進來之後,二話不說,先齊齊對着嶽輕一鞠躬到底,保持姿勢靜默數息之後,方纔肅容起身,由飛星掌門在一旁的水盆中淨手完畢,恭恭敬敬將寫有法決的字條從站在一旁的解飛星手中接過,繼而轉身面向祖宗牌位。

只見那分上下三層,密密麻麻少說四五十個的牌位之下,除了香爐果盤等祭祀之物外,一共只擺放了四部織金緞面的書籍,俱是九宮飛星派密不外傳的鎮派法決。

在這四部法決之外,還有一塊畫風不太一樣的玉簡。

玉簡大約普通手掌那樣大小,通體濃翠,玉質非凡,嶽輕目力好,站在靠近大門的位置遠遠一瞟,就看清楚了這玉簡本身除了水頭好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但是玉簡面上,刻着兩行字,似乎正是他之前告訴解飛星的那兩句話。

接下去飛星掌門的動作也證明了嶽輕的猜測。

只見他手持《天星引神》法訣在歷代掌門之前拜過三拜後,隆聲說:

“今日飛星派蒙太微真人厚賜《天星引神纂微篇》真訣,經弟子等研習參悟,一致認定該真訣可堪爲飛星派建派數百年來第五部鎮派法訣,非家世三代清白之輩不傳,非門牆嫡系之輩不傳,非天資英睿之輩不傳,非在祖師神位前發誓以性命相守之輩不傳!

真訣一經傳授,死生可擲法訣不可輕失,若有弟子心存貪念僥倖,故意泄露遺失法訣,飛星派當將其逐出門牆,萬里追殺!

太微真人傳飛星派真訣一事,恩重如山,義薄雲天,乃常懷濟世普渡之心,此後凡太微真人及其傳人所行之處,但有驅策,飛星派上下敢不從命!若有弟子違背諾言,比同數典忘祖,

飛星派亦當將其逐出門牆,萬里追殺!”

肅穆莊嚴的氣氛充斥在祠堂中的每一個角落。

飛星派的諸位長老包括解飛星在飛星掌門告祭先祖的時候都微微低垂着頭,同時默誦飛星掌門所說的句子,在先輩神位之前一同發誓。

一道道細微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便成爲洪流灌入嶽輕耳朵之中。

站在後邊的嶽輕與謝開顏一直等到飛星掌門最後一句說完,飛星派所有人都一起向神位行禮之時,方纔與謝開顏一起,一稽首一合十。

道不傳非人,法不可輕授。

非人者,奸邪忤逆,優柔寡斷,好勇鬥狠,唯利是圖。

又勸人:

諸惡莫作,衆善奉行。

等一切告祭停當,飛星掌門方纔鬆一口氣,細心地將手上沾了的香沫和金粉洗去之後,方纔走到嶽輕面前,想與嶽輕說話。

但這時候,飛星派的一位弟子突然沿角落小心走進祠堂院子,看着站在最靠外的解飛星欲言又止。

解飛星眉頭微微一皺,倒退着來到門口處,方纔轉身:“什麼事?”

弟子沒出聲,只將手裡的東西朝解飛星一展示。

解飛星低下頭去,只見斑駁的金色出現在視線之中,正是昨日他見過的那方蓮臺。

弟子這時候才小聲說:“談家的人又找上來的,也沒說其他,就請我們把蓮臺送進來。我想這蓮臺是嶽師想要的東西,方纔進來打擾。”

解飛星道:“你做得對。”

他將蓮臺接到手中,打算等待會正事忙完了就將東西交給嶽輕,卻聽嶽輕的聲音就在旁邊響起:

“這蓮臺怎麼又進來了?”

解飛星一轉頭,看見掌門與嶽輕一起走來,連忙將手中東西交給嶽輕,並把弟子方纔告訴他的事情重複了一遍。

嶽輕早在蓮臺出現的那一瞬就感覺到隨身攜帶的金佛的激動。

或許是因爲一開始得到的兩個法器都是坑貨的緣故,嶽輕對於法器實在沒有什麼集郵成就感,如果不太麻煩,他不介意隨手幫幫,如果太麻煩……他家裡已經有兩個小祖宗要伺候着了,還是算了吧,否則真讓它們成天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但這個金佛吧,要好不好,恰恰就卡在嶽輕的心理防線上。

要說金佛有多鬧騰還真沒有,它就只是殘缺不全需要組合而已。

要說談家的事情有多複雜那也沒有,就是談飛這小子挺惹人煩的,事情又真做得叫人啼笑皆非,嶽輕沒興趣當和事佬,反正善神也不會真給人多大傷害,索性讓他們自己去了。

他現在把玩着手裡的蓮臺,一面感覺金佛的渴求,一面想着談家的事情,還真有點左右爲難。

飛星掌門在一旁察言觀色:“談家會再把東西拿上來,多半是因爲家裡又出了什麼事情,飛星昨天也和我說了兩句,不如由我帶人下去看看,如同能夠解決就直接解決了,如果不能解決再麻煩嶽師出面?”

被飛星掌門這樣一說,嶽輕反倒有了決定,只見他擺擺手說:“算了,我再下去一趟吧,總不能白拿人家東西。”

他見飛星掌門還想說話,笑道:“這次就不用勞煩飛星派的人了,我和謝開顏自己走走,權當散個步,散完步就直接回京了。”

飛星掌門聽見這話,知道嶽輕下定決心,不再虛留,只說:“好,我送嶽師和謝先生下山,並讓人在外等候,嶽師如果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訴他。”

“這就不用了,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嶽輕推讓。

“嶽師是客,我們是主,客隨主便。”飛星掌門堅定回答,並且已經跟着嶽輕一起往外走去了。

嶽輕又推了幾次推不掉,也只能無奈接受。

最後,他走在最前邊,飛星掌門爲表示恭敬特意退後了兩步,亦步亦趨跟着嶽輕,每當嶽輕說話必微微傾身示意洗耳恭聽。

一路往前,無數飛星派弟子看見這一幕,俱都安靜如雞,目露敬畏。

再一次來到談博瞻別墅的時候,嶽輕還沒有進門就能感覺到那從別墅中的每一個人身上透出來的壓抑,尤其是領頭的那位中年婦女,她殷勤招呼嶽輕等人進來坐,目光卻頻頻瞥向別墅二樓的位置。

那是談飛所在的書房。

“嶽大師,這是我妻子。”談博瞻苦笑道,他請嶽輕在沙發上坐下,親自泡茶給嶽輕和謝開顏,雖然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但他面色發黃,眼袋厚重,連拿着茶壺的手都在輕輕哆嗦,像是熬了是三個夜晚沒有睡覺一樣,“本來我兒子做了這樣的事情,我也實在沒臉再打擾嶽大師,但是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兒子……就有些不對勁。”

“哦,怎麼個不對勁法?”嶽輕問,在進來的那一時刻,他的目光就先在別墅中溜了一圈。

“他的精神好像有點恍惚。”談博瞻字斟句酌說,“昨天晚上六七點的時候,他媽媽上去喊他下來吃飯,卻看見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睡醒之後還嚷嚷着說什麼早上了天爲什麼還這麼黑,我不是在牀上睡覺嗎……一開始他媽媽以爲是他睡糊塗了,也沒在意,還說他可能有點不舒服,讓他上牀去休息,並且端着晚餐上去給他吃。但是……”

“但是怎麼了?”嶽輕又問。

“但是在他媽媽端着東西上去的時候,發現談飛坐在椅子上大喊大叫,說自己不能離開書桌了……”

嶽輕與謝開顏對視一眼。

“談先生請繼續。”嶽輕說,又問,“談飛說自己不能離開書桌,你們有幫他離開嗎?”

“當然有。”談博瞻說,“那時候我老婆以爲他是在鬧着玩,還很生氣,放下手中的東西就去拉他。但是他真的像是腳下生了根一樣怎麼也拉不動,再加上他一直在說……”

“在說文曲星君?”嶽輕接話。

談博瞻默默點了頭。

一問一答之間,他也鎮靜下來,雙手總算不再暗自顫抖,也能將之後的事情一口氣說完了:

“他一邊掙扎一邊叫文曲星君,說文曲星君還在這個家裡冷冷瞪着他。我老婆這時候才感覺害怕,大聲叫我。我聽見她喊我之後就上樓了,和她一起拉談飛,但我感覺……我拉着他就像拉着一個千斤墜一樣,怎麼也拉不起來。這時候更加害怕,說文曲星君接近他了……我連忙和他說,我馬上下去向文曲星君懺悔,他這才稍微安靜下來。接着我去向文曲星君懺悔,他媽媽守着他。每當我在文曲星前的時候,他就能夠冷靜一些,也能吃兩口飯;一旦我離開,他就又陷入瘋狂,要麼是喃喃自語,要麼是瘋狂地寫考卷,從昨天嶽大師離開到一直到今天早上,他都坐在椅子上一步都沒有動。算起來已經快二十個小時了,要不是因爲這樣,我也不敢冒昧上山,打擾嶽大師……”

嶽輕一直耐心地聽完了談博瞻的話。隨後他站起來,說:“我們先上去看看。”

夫妻兩求之不得,連忙起身帶路,將嶽輕帶到二樓書房的位置。

書房位於別墅二樓的盡頭,棗色的實木門緊緊閉合,無聲地抗拒外頭一切。

談博瞻站在門口,剛想擡手敲門,卻被嶽輕阻止了。

嶽輕上前一步,直接擰開房門上的把手,推開大門。

門裡門外,一步前後,光線由亮驟暗,如同被一隻守在此地的巨口吞噬!

這是一間面積不小的長方形房間,左右牆壁的位置排了一溜書架,書架是玻璃門的,裡邊密密麻麻塞了許多書籍與試卷,左手邊的書架正中央挖了個凹槽,凹槽下邊放張桌子,就是書桌;右邊的書架只佔據一半的牆面,另外一半放着張單人牀。

書房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窗簾給遮住,房間裡一片昏黑,隆在牀上的被子與佝僂着身軀坐在書桌前的談飛一同因這昏暗而變得怪模怪樣。

門前的夫妻兩面色都不好看,尤其是談博瞻,聯想起昨天的種種,心中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恐懼。

“啪”地一聲。

天花板上的吸頂燈閃了閃,白光剎那鋪灑室內,不由分說將黑暗驅逐離開。

坐在書桌前的談飛似乎感覺到了燈光的燒灼,情不自禁抖了抖身軀。

室內光線明亮,大家也能看清楚談飛此刻的模樣。

只見坐在椅子上的人臉色青白,嘴脣乾裂,渾身虛汗淋淋,眯着眼朝衆人看來的時候,視線都找不到對焦的地方,看上去真的一副撞了鬼的模樣。

嶽輕眉頭微皺,他站在書房之外,沒有立刻進去,也並沒有看着談飛,他的視線落在談飛身後三四步的位置。

衆人都發現了。

他們隱約有些猜測,不由屏息凝神,呼吸都變得若有似無。

“這事按道理不歸我管。”幾秒安靜之後,嶽輕突然對着視線停留的空地說話。

站在談博瞻夫妻聽到這句話,頓時一個激靈,紛紛想到了他們最怕的那個結果!談母心中焦急,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被談博瞻用力一拉,不讓她破壞嶽輕與文曲星君的交談。

談母勉強按捺下來,將目光轉移到談飛身上,卻見方纔還搖搖欲墜的談飛在嶽輕說了第一句話之後,就跟突然被刺激了一樣興奮起來,冷汗不流眼睛不花,正直勾勾的盯着嶽輕看。

嶽輕沒有理會身旁的暗流涌動。

他眉頭微皺,好聲好氣地和前方空氣說話:“他確實得罪了星君,按道理來說是星君與他之間的事情。但說來他也沒有打錯……是是是,我知道,他罵你就是千錯萬錯,不敬讀書就是大逆不道,但現在又不是過去,神君可能不太知道,大家都九年制義務教育了,不管好賴總要上個九年學,小孩子知道什麼啊,一個班裡別說一半的人,至少三分之一也沒怎麼把星君當回事吧,難道星君還無聊得每個人點個名過去,在他的命裡算上一筆賬?”

衆人聽得嶽輕這樣一長串話來,哪怕前方真的什麼異象也沒有,他們也恍惚覺得自己耳朵裡分明聽見了文曲星君的一聲怒喝:“巧言令色!本星君豈是這麼無聊的人?”

他們連忙再看向嶽輕,便見嶽輕臉上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果然繼續說:“我當然知道星君不會這麼無聊,心不誠則信不靈,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眨眼百年之間,那些庸碌衆生已經化爲塵土,根本不勞星君掛礙。星君會出現在此,無非是因爲談博瞻心誠則靈,引動了星君的一縷神念,才叫星君順勢聽見談飛的污言穢語。對星君等神靈而言,凡事講究因果,談飛固然冒犯星君,必須嚴懲;談博瞻只怕也逃不出懲罰範圍。”

自進來之後,嶽輕所做種種已經完全征服了談家人的心,所以哪怕這時候談家人全部心帶忐忑,如同萬千只貓爪狠撓內心,也都極力忍耐,一聲不吭,安安靜靜等待嶽輕與文曲星君做最關鍵的交流。

文曲那邊說了句話。

嶽輕臉上微微的笑意突然變成了輕笑。

這一聲輕笑就像是打破緊張的關鍵鑰匙,讓周圍的人心猛地一提,又重重落下!

他們意識到,這一次的交流恐怕是往好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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