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輕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出現在了一個新的地方。
他剛剛醒來,側臥雲榻之上,面前奇花異草,瑞氣氤氳懸空長在;遠處萬紫千紅,碧玉琉璃連天不盡。風送花開,香襲琅琊殿宇;雨過雲來,彩妝金闕天境。
他隨意掃視庭院,目光所及,千花逢迎,盡展其妍;又撥弄案前古琴,琴聲拙拙,百鳥來朝,盤桓不去。
對此嶽輕早有準備,十分鎮定。
他早就歸納出自己一旦被牽扯入這些古怪的世界之中,一次總比一次更厲害。
反正自從拿到羅盤之後,世界都變得玄學了,這樣一想,那塊八級渡厄盤還真挺厲害的,回去應該對它再好一點。
接着嶽輕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左手處的石几邊,只見石几上鋪着筆墨紙硯,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坐在那兒,用手抓着筆桿,在紙上寫上一道墨跡,臉上就同樣多出一道墨跡。
但每一筆之後,紙上的墨跡就跟着消褪,不管坐在石几邊的孩子寫上多少比畫,下一筆,紙面上依舊是乾乾淨淨的。
可是紙上的墨跡能夠消失,臉上的墨跡卻沒法倒退,不大一會功夫,一張乾乾淨淨的小臉就變成了花貓樣。
正因如此,孩子越寫越着急,越寫臉越髒,和那能夠自動清潔自己的白紙一比,簡直成了個髒小孩兒。
嶽輕眼看着孩子額頭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心中略略有點同情,本想走上去幫對方一把,卻發現自己雖然較之先前擁有了身體,也能做些細微的動作,但並沒有辦法真正控制這個身體,更像是寄宿在身體裡的一抹魂魄,大多時候只能旁觀。
正當他分析自己身體狀況的時候,前方突然傳來一聲輕響,是磨塊打中硯石的聲音。
伴隨着這聲響,幾滴濃郁的墨汁濺在了雪白的宣紙上,自左到右,如同一溜螞蟻匍匐爬過。也不知因何緣故,剛纔還勤勤懇懇消去墨筆痕跡的宣紙突然靜置不動,於是這道痕跡就堂而皇之的破壞了紙張的潔白,彷彿也跟着破壞了孩子一直的努力。
此時,孩子僵握着筆,臉上不再只有汗水,連眼眶都微微紅了。
嶽輕趁勢瞟了一眼自己。
如果他沒有看錯,在濺出墨汁的時候,是“自己”悄悄地對着宣紙掐了一個法決法決,宣紙就不再清空墨跡了。
光會欺負小孩子,什麼毛病。
嶽輕心中鄙夷,還沒有鄙夷完呢,就感覺身體自雲榻上站起,走近石几。
“好了好了,這是怎麼了?不過就讓你寫兩個字,不止寫得滿臉都是墨水,還寫紅了眼睛?”身體站在孩子的旁邊,嶽輕聽見自己的聲音笑道。
說也奇怪,當身體說話的時候,嶽輕竟然自動帶入了身體主人這個角色,就好像是自己真站在這裡說話一樣。
孩子轉回了頭。
嶽輕這時候纔看見對方的模樣。
他忽然一怔,因爲眼前的人竟和謝開顏小時候有七八分相似。
孩子板着張烏七八黑的小臉,大概真的覺得委屈了,聲音裡都有一絲緊繃:
“不管我怎麼寫,它都覺得我不好不留墨跡。但是我不小心濺了一點墨汁上去,它就鬧脾氣了,就是不肯消去痕跡,要放在那邊證明我貪玩不認真!”
小傻瓜,那是我掐了咒決不讓它自動消除的。
嶽輕聽見心裡有聲音這樣說。
……竟和我猜的一模一樣。嶽輕也是無語了。
聲音又笑道:“我還當什麼大事,它不消就不消,讓我們來一起看看怎麼處理。”
說罷,身體從後俯下身,大身體圈着小身體,大掌包着小掌,小掌再包着那隻毛筆。
貼近胸膛的小身軀飛速地僵硬起來。
嶽輕只覺一舉一動都發乎自然,不由自主忘記了自己其實旁觀的事實,變成身體的主人,牽着小手,來到墨跡之前:
“剛纔寫了那麼久的字,索性就放鬆一下吧。”
說罷,隨意在紙張上的墨痕上添了兩筆。
扭着八字的藤蔓突然出現。
“嗯,再接下去——”
他又分左右加了幾筆。
幾隻葉片從藤蔓上長出。
“好像還差點什麼……”
嶽輕自言自語。
於是一朵小花出現在了藤蔓之上,但被他握住的小手太過僵硬,嶽輕在畫的時候沒有拉動,其中一片花瓣變成了尖而脫離其餘的模樣,懸空浮在花蕊前方,十分突兀。
“我……”小孩子看着本該柔美的花朵因爲自己的緣故變成這個模樣,心中懊惱極了。
但嶽輕豎起一根手指,輕輕一噓。
孩子不覺停下。
嶽輕屈指敲了敲宣紙。
只見宣紙上忽生雲霧,雲霧之下,漆黑的墨跡突然開始扭動,扭動之中,空中色彩化作點點光暈,爭先恐後落入紙上。
綠色的葉,褐色的枝,白色的花朵以及白色花朵上唯一的一點冰藍。
藤蔓啪一下從紙上跳起來了!
短短的一截小藤上,那點冰藍色猶如冰晶衛士一樣守衛在嬌嫩的花朵之上,誰的視線在小藤上停留過久了,它就“呼”地噴出一點冷冷的白氣來做威脅。
孩子就這樣被它噴了一回。
坐在石凳上的孩子愣住了。
嶽輕這時候笑道:“沒想到一個失誤也能夠變得這麼厲害嗎?”
孩子仰頭看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他的身影。
嶽輕心頭莫名有點軟,他撓了撓孩子仰頭露出的脖頸,孩子立刻眯起眼睛,像小動物被撓一樣露出舒服的神態,就差發出“呼嚕”之聲。
嶽輕方纔說:“沒有什麼是生而無用的,沒有什麼是生而罪惡的,只看你怎麼去想……行了。”他鬆開手,拍了一下孩子的胳膊,“又不是讓你拿劍,不要握得跟棒槌似的。”
“所以您願意收養我嗎……”孩子小聲自語。
嶽輕聽得清清楚楚,但佯裝沒聽清:“嗯?”
“那帝君願意教顏練劍嗎?”孩子立刻換了句話。
“這有何難。”嶽輕笑道。
笑完之後,他在心中想:
原來這個小孩叫做“顏”。
反正我的名字肯定不是“帝君”。
仙界養小孩的日子簡直出人意料的悠閒。
時間在這個空間與世界裡彷彿沒有任何意義,嶽輕撫琴作畫,釀酒養花,長長一忽兒就是整整一百年。
要不是還需要再養一個顏,時不時惦記着自己帶回來的孩子是不是一年年更好、更神氣、更漂亮,嶽輕早已弄不清今夕是何夕,也許一次酩酊大醉就是一個紀元。
顏總是陪在嶽輕身旁。
他有時候抱着劍規規矩矩侍立在一旁,聽嶽輕彈琴。
古琴錚錚,長伴流水,流水知音,常結水花,裹魚相贈。
不彈琴的時候,就是作畫或者練字的時間。
顏最喜歡這個時候。每每輪到這時,他就不由自主變成最初的形態。
頭生角,肋生翅,而非馬;有四足,尾如鞭,卻非虎。
生而爲“異”,故……總被人防備輕視驅逐傷害。
他變成獸形時總愛趴在帝君的腳下,愛用自己絲緞流水似的皮毛貼近帝君,愛用自己的長尾巴勾着帝君的腳踝腰肢,更最愛安安靜靜躺在地上,讓帝君靠着自己睡覺。
每當這個時候,日子總變得特別悠閒而寧靜。
然後他也跟着將頭埋下去,埋着帝君脖頸中,閉上眼睛打起了小呼嚕。
恍惚不知年歲的悠閒日子過得久了,偶爾也得乾乾活。
嶽輕在樂不思蜀的日子裡難得一下子聽聞了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大羅天下來的意向,讓他去個新地方旅遊旅遊順做點《徐霞客傳紀》之類的東西;另外一件則是有關於顏的。
嶽輕這時正站在宮殿之中。
宮殿中寶光熠熠,鮫綃帳掛在中空隨風而動,枝繁葉茂的紅珊瑚立在牆腳足有人高,五光十色的深海巨珠擺在桌子上,湊近了聽彷彿還有潮汐之聲。
琉璃瓦,碧玉階,還有面前半人大小,背對着他趴在厚墊之上的異獸。
它正懨懨垂頭,尾巴蜷入腹中,腦袋埋於前爪之間,一副完全迴避嶽輕的模樣。
“轉過臉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受傷了?”嶽輕繞道顏腦袋的方向,對顏笑道。
顏默默地在墊子上換了個方向,繼續拿背和屁股對着嶽輕。
嶽輕意識到自己在微笑。
孩子好好養着,養得久了,每次看見他乖巧的樣子,心裡就高興;見着了不乖巧的樣子……也挺高興的,就是又有一點無奈。
說來這次嶽輕還是有點納悶。
隨着大羅天消息的下來,就是顏和旁人打鬥的事情發生。
大羅天的消息暫且放到一旁,顏一向不愛惹事,這一次爲什麼和其他小仙直接打上了?
他聽自己故意嘆氣:“唉,既然你不想和我說,那我就去問問別人了。究竟還是個孩子,打輸了要安靜一會也正常……”
話還沒說完,顏突然出聲,聲音悶悶地,從他蓋着腦袋的爪子下面漏出來:
“我沒有輸。”
“哦--”那不就好了?
“我本來不打算的。”
“哈?”這是什麼毛病?
嶽輕有點震驚,突然發現自己好像get不到孩子在想什麼東西了,難道最近幾年他發展業餘興趣發展得太過分了,以至於忘記了緊抓孩子的心理教育?
毛墊子裡的顏總算擡起了腦袋,毛茸茸的臉上寫滿了低落:
“我本來不欲和對方爭執,但他太過分了,竟說帝君的劍術比不上他的父親……”
“我一時不忿,就……”把他打了,還是臉着地打了個滿地找牙。
顏一邊低低說着,一邊回憶起了剛剛纔發生的事情。
據傳大羅天上將有天帝御旨降下,有意叫天界第一戰神前往新界開拓探查。
這一樁事乃是天界上上下下仙人都趨之若鶩的事情,蓋因新界乃鴻蒙之地,先天精氣,奇珍異寶,享之不盡,用之不竭,雖不能盡數拿走,那些至關重要的,也毫無問題。
甫一聽見這個消息,顏就爲帝君高興,更匆匆自外頭趕回,想要先將消息告訴帝君。
然而走到半路,卻被人飛天攔下。
那乃是天界中的一個霸王,爲金烏出生,自視甚高,一向和他不對付,偏偏家裡的大人也是天界中出了名的戰神,同樣一向被拿來和帝君比較,只是衆仙之間的較勁更爲隱晦。
顏按下雲頭,繞過對方前行,卻不想對方不依不饒,再次擋在了他的面前。
之後自然無甚好說,有新界之事大家都知道,大羅天的御旨卻還沒有真正下來,有仙人想要爭奪前往仙界的名額也屬正常。
顏心知肚明,根本不欲在這時候橫生枝節,故而哪怕對方一開始就百般挑釁,繼而直接動了手,他都一一忍讓,只想做個平局將這場給過去了。
……只是後來那扁毛畜生大放闕詞,說帝君的劍術不過爾爾,他纔沒有剋制住,一招將扁毛畜生弄成了沒毛畜生。
那扁毛畜生十分不爽快,這樣就哭着跑了,肯定是回去哭訴去了。
他也心懷忐忑地回到了宮殿,只怕自己的行爲會壞了新界的人選……
嶽輕總算弄清楚了前因後果。
他剛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就弄清楚了一件事情:他很牛。
現在他弄清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很久沒有牛一下給其他人看了。
他將墊子上的顏一牽而起,說:“變個人身,我帶你出去走走。”
顏雖不知嶽輕所想,卻聽話地縮小身軀,褪去皮毛,成了大約十來歲,渾身□□的少年。
少年脣紅齒白,長髮及足,瞳孔常在琥珀與漆黑間轉變,□□的身軀往殿中一站,有着瑤池白玉也不能比擬的光輝。
嶽輕多年來見過了無數這樣的情景,習以爲常伸手一點,便將一襲和自己身上一樣的長袍出現在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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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輕神清氣爽,牽着顏的向外走去。
三十三天大羅天,九十九殿凌霄殿。
大羅天上旨意降下,衆仙雲集在凌霄殿前,高懸於衆人之上的御座上空空如也,天帝還未到達。仙妃宮娥穿梭在仙人之中,手端瓊漿玉液,一一擺放在衆仙跟前。
仙人彼此交頭接耳,談笑無忌,其中一個穿着大紅色仙袍的仙人更是顧盼睥睨,言語之間已經將這次的新界人選收入囊中。
正當此時,仙樂送虹光而來,衆仙發現嶽輕牽着顏的手相攜而來。
方纔還其樂融融的現場突然變得氣氛曖昧。
仙人目光相交,在彼此眼中看見了這樣清晰的言語:
“你說這次新界人選,究竟是……帝君呢,還是殷曦上仙呢?”
“雖殷曦上仙威名赫赫,但依舊聽聞……帝君乃是天界戰力榜第一人,也不知這新老交替結果如何。”
衆仙兀自感概之時,大紅仙袍已出現在嶽輕面前,殷曦上仙目如烈焰,直逼嶽輕,只聽他長笑一聲,本擬直接叫出嶽輕的名號,但剛起了個頭卻發現那音節根本發不出來,正如噴火龍張大了嘴巴卻只打出一個冒煙響鼻,連帶着後面的話也頓時沒了氣勢:
“……帝君,不如我們比試一番,看看誰更適合去新界?”
說實話,嶽輕一眨眼來了這裡百年時間,就沒鬧明白自己的名字究竟叫什麼,因爲從沒有人敢叫他的名字。
對於連自己名字都不敢叫的人,他一向不多花功夫,不過一振袖,直接向前。
兩人一交而錯,殷曦突然面色大變,瞬息向外逃去,卻見白光剎那迸濺,無形之焰四下飛旋。
光焰一生而滅,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走出,而身影之後,地陷大坑,大坑底下,一隻半死不活的鳳凰四肢大張躺在裡頭,旁邊還有一襲破破爛爛的紅袍。
嶽輕已施施然來到了自己的座位。
這乃御階之上,天帝下方右座。
衆仙望去,感慨其一仙之下,而萬仙之上的時候,嶽輕按着有點不自在的小孩坐在旁邊,目光朝案上種種美食一溜而過,滿意地點點頭,先將一杯千年不老酒倒入顏的嘴裡。
顏還沒有從剛纔簡單粗暴直接的對撞中清醒過來,一杯熱酒下肚,他兩頰緋紅,目光閃亮看着嶽輕。
嶽輕心中吹起了一個泡泡,泡泡用力誇讚我家小孩真可愛!
但他臉上笑而不露,只一指桌上的蟠桃,說:“臉紅成了桃子尖兒。”
顏的臉頰更紅了,他看看桃子,又看看嶽輕,擡頭要說話,嶽輕卻眼疾手快將剛纔所指的那顆萬壽無疆桃塞進了顏的嘴裡!
顏嘴裡咬着桃子,眼裡看着嶽輕,已經完全忘記了剛纔發生的事情了。
半晌,他咬下一大塊桃肉,桃肉塞在嘴裡,輕輕一動牙,兩頰的腮幫就跟着一鼓一鼓,像只正儲備糧食過冬的小倉鼠。